第347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类别:玄幻奇幻 作者:徐凌风字数:4217更新时间:24/11/25 03:07:00
    瞎子老程,本名程沧兴,原是紫微文府玄寂禁军的一名老卒,出身平平,虽为修士却不善骑射,偏偏还于数十年前加入了重甲骑兵的玄寂禁军,所以老程只能做一个阵前扛旗的马前卒。

    老程虽然修为不高,又不懂排兵布阵,但凭着骁悍勇猛,在只论战功不论出身的文府四大禁军中也算勉强站稳了脚跟,每次玄寂禁军出征,他总是与先锋军冲在最前头。

    昔年武神殿未灭时,常与文府产生摩擦,或大或小的战役不计其数,老程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次战役中被人以神通刺瞎双眼,伤了元神,再难痊愈,勉强能称之为悍卒的他自此退役成了一名老卒。

    文府将他安置在文府别院中,原本正值壮年模样的老程随着元神一天接一天地衰弱,修为境界一跌再跌,短短二十余年,他现在的修为境界已经只剩丹鼎境初期,再过些年岁,或许就要跌下长生门境界。

    老程是个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这些年在战场上不知跑废了多少双军靴,却始终没存下什么家底,搬入文府别院最初的那段时间自暴自弃,整日买酒烂醉,也就几乎将为数不多的身家挥霍一空。

    战场上冲锋陷阵不曾贪生怕死的老程,在被迫离了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后不知怎的忽然开始害怕起来,身上银钱不富裕后,老程喝酒的次数也大大减少,没酒喝的日子,他的双手总是止不住的颤动,这双曾经扛军旗的稳健大手,如今却要浸在酒缸里。

    老程前些年外出买酒时倒霉撞到一位世家公子,手中酒壶摔了,浊酒也溅了那嚣张跋扈的公子哥衣服一身,被他随行的恶奴打断了右腿和右手,若非对方顾忌他毕竟出身文府,只怕已去见昔年战死的老兄弟们了。

    那一次,老程也想咬牙拼命,手边却只摸到一地的酒壶碎片,莫说兵器,连个竹竿都没有,那世家公子看着躺在地上挣扎的老头只是放声大笑,领着恶奴出了紫微帝城,老程一声不吭,含着泪用仅剩的一只脚和一只手爬回文府别院。

    在院里其他伤兵残卒的合力照料下养了数年,老程才勉强恢复,自那以后,老程手中多了一条拐杖,再没离过手,他的背驼得越来越低,喝酒次数少了,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已如一个真正风烛残年的凡人老者一般,真正成了人们口中的瞎子老程。

    茅屋后的山丘虽然荒凉,但也有个好去处,老程心里记着明,那里有一处山鸡窝,每隔一段时间可以去摸两个山鸡蛋解解馋。

    数天前,腿脚不利索的老程趁夜又去摸蛋时撞见一个手脚不地道的年轻人,要连着山鸡一并捉走,老程一手握着山鸡蛋,一手执拐杖连连敲打他几下,直至年轻人开口求饶这才罢手。

    老程气急败坏地说:“你个熊小子,若是将山鸡都捉走了,那我以后岂不是连山鸡蛋都没的吃了?”

    不闪不避不还手的年轻人挨了一顿打后,向老程道歉,却又嬉皮笑脸地转身去掏了几个鸟蛋,说是赔礼,硬塞给老程,这才下山离去。

    隔日,那年轻人又连寻他,这次他带来一壶十分平民的酒和两只烧鹅腿,老程就让他进了自己的茅屋。自己一个苟延残喘的老瞎子,又怕些什么呢?

    要图谋什么,拿去;要这条老命,折了这根拐杖后也一并拿去吧!

    年轻人自称姓江,是文府新来的低阶护卫,平日里在府中做些或巡游或哨岗的简单工作,所以比较清闲,总是偷跑出来,昨夜去抓山鸡也是想给文府别院的老哥哥老前辈们开开荤。

    老程没详问,不知他姓的究竟是“江”还是“姜”,不过这个年轻人修为平平,只有长生门境界,能在文府中做护卫想来应是沾些亲故,应该是姓姜才对。

    本应是“江小子”的“姜小子”谈吐总是带着几分荤话,油腔滑调没个正行,今日说要去偷鸡摸鱼炖狗肉,明天又说今个见了那个家族宗门的小姐夫人,身姿是如何如何的妩媚,容颜是如何如何的动人。

    已经几乎一日不出一言的老程在与这个爱胡闹的姜小子认识后,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有时姜小子慌忙翻墙进来,说是偷瞧青楼里美艳姑娘洗澡漏了陷,被人追赶逃到这里,先借他的宝地避避风头再回文府,老程这时总是拄着拐杖摇摇头,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姜小子能详述文府中的各式景观,能说出小姐和表少爷等文府嫡脉族人的相貌,应不是假冒的。

    老程没向他要什么身份的证明,自己本就是任由生灭自主的苟活之人,又何必多去计较呢?即便假冒文府护卫,在他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更不会什么好的结局。

    然而,当姜小子把自己的护卫吊牌双手递到他手里时,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图纹,瞎眼几十年的老程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不知不觉,两人就结下了这不大不小的香火情。

    这个护卫吊牌是江枫提前向晴儿讨来的真品,方便他以合理的身份在文府别院行走。

    那日初到文府别院后,江枫就遇到了眼前的瞎子老程,这几日总是会带着美食和美酒来与他畅聊一番。

    他问他昔年战场上的峥嵘岁月,问他因何搬至文府别院,又为何搬离文府别院独居茅屋,老程总是拄着杖低头不语,有时鼻头微微泛红,又急忙用大拇指抹去。

    姜小子作为文府护卫虽然极不正经,但自他来后,老程的茅屋就再没漏过雨,也几乎每日都有酒喝,就是这破旧的木门,姜小子都说等他寻几块好点的木材直接换个新的。

    老程说是不用,冬天时用几块破布遮遮就好,夏天时正好得个清凉,姜小子每次听罢都说:“老爷子是个心态好的爽朗人,不爱斤斤计较。”

    老程后来偶尔也回文府别院打听,发现这个姜小子也确实时常帮扶院里比他好不了多少的老伙计们,虽多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但老兄弟们都很喜欢这个爱嬉笑玩闹的年轻人。

    今日姜小子急急忙忙赶来,告知紫微帝城乱势将起,更嘱咐入夜后莫要再出门,老程知道他是一片善意,关心他们这些老家伙,心里暖着,没有先去碰姜小子倒满的酒,反而起身给江枫提来一个茶壶和茶碗。

    老程为江枫倒上热茶,说道:“知道你有护卫之责在身,不能饮酒,这是特意为你备下的。”

    江枫低头看着茶碗中琥珀色的茶水,上面飘着不少茶叶和茶渣,茶香不浓,显然是极次一等的茶叶泡成的,远远比不上江枫这几日常喝的忆江南和眷神思。

    老程放下茶壶开口说道:“年轻那会儿是个只知道冲锋杀人的莽夫,不懂文人的雅致,也不想去懂,后来喝酒也只图个大醉一场,分不清其中诸多的弯弯绕绕和优良差劣,我还是头一次去买茶,不懂行,也分不清什么是好茶,什么是劣茶,别嫌弃。”

    “不会!”

    江枫爽朗一笑,抬起茶碗大饮一口,老程这才用微颤的手抬起酒碗,细细嘬了一口,回味一阵,才又续上第二口,喝得很细致、很享受,似乎这碗中的酒弥足珍贵。

    老程放下酒碗,感慨道:“这桑葚酒酿得不错,但比不上我家乡酿制的果酒,初夏未至,去取山间特有青果酿成美酒,酒成之日正是仲夏之时,消暑解渴,那才是难得的滋味。”

    江枫微笑道:“可惜我没这福分,不能一品老爷子家乡的名产。”

    老程微微摇头,带着追忆叹息道:“太迟了,我的家乡早已消没在战火之中,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老程说着,将碗中的桑葚酒一饮而尽。

    “当年孤身一人,孑然一身,因仰慕老府主而加入文府,成了玄寂禁军的一员,没什么本事,总想着冲锋陷阵、勇猛杀敌,才能回报首领的知遇之恩。当年那一战,我扛旗而行,身陷敌阵,被一个敌人刺瞎双眼,黑暗前的最后一眼,仍是我周围的同袍战友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情景,最后只剩下我只身一人被敌人团团围住。

    “他们羞辱我,说要斩断我的四肢让我变成人彘,说要将我的头颅砍下当做夜壶,更说只要我亲自撤下军旗撕毁,再在上面踩上几脚就饶我一命。我眼已经瞎了,但我知道我的周围只有敌人,我发了疯,不惜一切跟他们拼命,我只知道一刀又一道地砍过去,不顾方向,不顾招式,我可以死,但玄寂禁军的军旗决不能倒。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感觉身上溅满的温热不知不觉已开始变凉,我终于撑到援军赶至,但那时的我已倒在血泊里人事不知。一列先锋军,最后被援军救下活着的人却偏偏是我这个废物!”

    江枫为老程满上碗中的桑葚酒,他闷头一饮而尽,这几日来,老程是第一次主动向江枫说起昔年往事,江枫静静地听着。

    “所以,姜小子,你又与我说什么血雨腥风,这些年我早已见惯了。二十年前那一战我没有怕过;十八年前武神殿覆灭,曾有一支势力对文府别院出手,我也没有怕过;十年前邪剑阴霾血布紫微帝城,我更没有怕过;现在,我也不会怕!真有哪一天因此而亡,那也是我死得其所的战场!”

    老程情绪波动激烈,他在宣泄,要借着今日,借这美酒一吐心中几十年的郁结,江枫没有打断他,又为他满上美酒。

    “姜小子,你总问我,为什么搬离文府别院,甘愿一个人独居在这破败茅屋内,明明相互扶持更易生存才是。”

    老程哼笑一声,摇头道:“当年自暴自弃,首领曾来到文府别院,看着我一声不发,重重抽了我一耳光,然后就转身径直离去。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是首领来看我了。自那以后,我虽仍戒不掉酒瘾,却已不会如以前那般烂醉如泥的自暴自弃。

    “可是,那些因各式各样或迥异、或相似的原因来到文府别院的老卒们,每天干的最多的事却是聚在一起自怨自艾,叫喊着命运不公、老天无眼,哭泣着自己是如何的不幸,怎样的悲哀,更有甚者,竟叱责老府主的不是,说着自己活该倒霉,却是在暗讽文府冷漠绝情。

    “我程沧兴虽然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扛旗马前卒,但我生是文府人,死是文府鬼,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文府荣耀,无怨无悔,文府这些年为了我们这群一无是处的老废物已经耗去不少人力物力,他们却还如此这般,我怎愿与他们为伍?

    “我这一生征战,从未有辱玄寂禁军,哪怕是现在,只要府主一声令下,即便赔上这副残躯,我依然可以上阵杀敌,我依然是那个跑在在最前面的扛旗兵卒!”

    老程语态豪迈,神情仿佛重新回到当年战场厮杀的峥嵘岁月,江枫默然不语,荣耀、无悔,自踏入文府那一日起,这一切就已然注定,这是此生唯一的烙印!

    江枫忆起文府别院设立的目的,想起文斌冷漠的态度,轻声问道:“值得吗?”

    谁知老程当即怒哼一声,操起拐杖就向江枫打来,喝问道:“这是你身为文府护卫应该说的话吗?”

    老程面色带怒道:“我告诉你,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与不愿,你非四大禁军之人,所以不明白,当你身穿兵甲戎装站在军旗之下时,当你看着同袍战友在你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时,当你面对他们林立的墓碑时,你会去问他们‘值得吗’?到那一刻来临时,你心中所有值不值得的思量都是虚妄,唯有一愿——‘愿誓死一战’!”

    江枫的沉默,让瞎眼老卒略微平缓了怒气,他偏头向着窗外,徐徐说道:“其实我搬离文府别院还有一个原因,说出来不怕你小子笑话,这些年我一入睡,只要听到屋外马蹄声经过,立刻就会翻身寻刀起身,可每次伸手一摸,却只能摸到这一根老拐杖,刀,早已和那一身重甲一并解下,再入睡,又会梦到当年随府主立身万里疆场,随首领征战四方诸敌。

    “所以我搬离了喧闹的文府别院,独居在这间茅屋内,昔年征战,玄寂禁军总自北寒路出征,我想寻个临近北寒路的清静地方,再听仔细些那铁甲重骑的马蹄声,再听仔细些那万军齐吼的厮杀声,再回到那我从未曾离开过的战场!”

    江枫鼻尖微酸,记忆中的马蹄声,记忆中的喊杀声,记忆中的战场,却要以这种方式重现。

    文府别院中,又有多少残兵老卒铁马冰河入梦来!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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