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朝遗恨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觅舟字数:7837更新时间:24/11/23 17:25:09
    王兴会推开柴门,屋面的茅草扑簌而下。灰尘过后,只见草庵内桌椅器皿齐全,正面一张桌子,上面堆放着七八摞黄皮纸,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像是写满了文字;一只砚台,墨水早干,一只笔斜靠在上面;桌子右边,一方石镇下压着一张黄纸,上面也写有文字,他慢慢走近,拿起黄纸,草庵顶一束月光倾斜而下,他看得清楚,那黄纸上写着:

    鳌掷鲸呿气自横,

    飘然书剑又孤征,

    鬼灯明灭非人境,

    山市虚无似化城,

    晓雾但愁销蜃气,

    夜潮时复警鸡声,

    书生结习今余几,

    倦倚蓬窗梦太平,

    悲哉,今日想来已灯枯油尽也,飘蓬三十载,皓首千言,终不得宽慰万一也!

    王兴会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把纸放回桌上,又看见身前一把椅子斜斜挪开,右墙角还有一扇小门虚掩,他伸手推开,原来里面另有一小间卧室,卧室中有一木床,床上盖着一床满是灰土的被子,被子上凹凸起伏不平,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床头露出一个乌沉沉的一截来,他心头一紧,突然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立即觉得周身四体重重寒意侵袭而来,凝目看去,果然是一具已经积满了灰尘的骷髅干尸。王兴会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他四周查看,房间里除了这张床再无其他摆设,这具骷髅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少年。

    他稍微一思量,恐惧之心慢慢没有了,竟隐隐约约觉得伤感起来:从纸上文字来看,这里住的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剑客,后来“飘然书剑又孤征”,却没有想到一去三十年,终于年老体衰,这首诗词,想来一定是他当时自感生命将近时候的绝笔。

    王兴会将这纸上的字反来复去的默记了几遍,心中突然像一面镜子,仿佛这小屋子里几十年前发生的最后一幕历历在目:这位不知名老人一定是写完这六十四字,自知大限已至,将笔搁在砚台之上,挪开椅子,推门进入卧室,躺在床上,就此溘然长逝。他想到此处,不禁悲凉之意突然涌来,老人留下的绝笔词中的意思,好像他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耿耿于怀,不得宽慰,独自一人远走他乡,竟然在这个草庵中生活了三十年,最后年老灯枯油尽的时候,终于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谢幕,身边陪伴他的只有这青灯一盏、秃笔一支,黄纸一摞。他像往常一样挪开椅子,推开这扇小门,安详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心中在想什么?对了,传说一个人到了最后的时候,心中都像一面明镜,他在遗言中说“今日想来已灯枯油尽也,飘蓬三十载,皓首千言,终不得宽慰万一也!”所以他内心既是安详的,也是落寞的,只是不知道他心中到底藏着什么事?以至于让他“皓首千言,终不得宽慰万一”。

    王兴会心中感慨,何止万千?这位老人一生执着到了这样的境地,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又只可惜时间竟如白驹过隙,三十年笔耕不辍却始终不够他释怀。人生一世,逝者如斯夫?他叹了口气,见那尸身脸上肌肉不腐,双目塌陷,嘴角微微上翘,遗容**慈祥,双手抱在小腹上,俨然是一副得道高僧的宝相,让人望之顿生崇拜之感。王兴会不觉痴痴地掉下泪来,

    他出身于贫苦佃农之家,从小没有见过母亲的面,姐姐和父亲先后被胡桂全害死后,他孤身一人,逃走在社会上,过的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了无数常人想象不到的磨难,也造就了他敏感多愁的心;刚和杜刚、虎娃等一起赶走了胡桂全,眼见再也不是无根漂泊的野草,但杜刚转眼又和李县长打成一片,虽然当初和李县长结盟,是经过了大家一致同意的,但后来连天山上的情形,和王兴会心中预期,总感觉不是一回事,他又担心是自己思虑得过多,心中总是苦闷不乐,这时竟然触景生情、兔死狐悲,感怀起自己的身世来。他跪倒在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王兴会低回感叹了好一会儿,又走到外厅,在草庵中仔细察看了一周,除了门角摆放了几张锄、犁、刀斧等农具外,屋角还有一口大缸,上面和泥巴盖着几大片芭蕉叶,虽然已经存放了不知道多久,但泥巴里放了碎草,干而不开裂,他轻轻敲掉一角,揭开芭蕉叶,顿时一股芳香清冽之气溢出,原来这竟是一缸上好的美酒。

    王兴会从昨天中午在滨江小店出来后,一路跟踪那些盗贼,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一天,又在山顶草丛里躲了一夜,这时候早就饥渴难耐,他顾不得很多,连忙从墙上取下一只打酒的竹提,舀了一提,还没有碰到嘴唇就已经感觉到清爽浓郁逼人,只轻轻一仰头,一股甘甜顺着喉咙而下,说不出的舒坦,又打了几提喝了,四肢百骸无一不畅快。

    他盖好芭蕉叶,重新浇湿泥块敷好,以免酒香跑出,回转身来,见那张椅子斜斜放在屋里,朦朦胧胧中仿佛座中人刚刚起身离去。王兴会痴痴地看着,好像自己竟是这草庵的主人,不自觉地走到椅旁坐下,怔怔地看着黄纸上那几行字,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年少时的流离、青年时的偶遇等经历就像浮光掠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页页闪过,他实在是太困了,等他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外面已经天大亮了。他推开柴扉,太阳火辣辣的好像就在头顶一样,他从来没有觉得太阳离自己这么近过,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山下水流的声音轰然不绝,这时候艳阳高照之下,他才看见山下一条大河,怒涛汹汹,浑水横流,泥沙俱下,气势非同凡响!

    王兴会想起自己青年时在湖北红安认识的友人们说起过晋代名士左思有诗写道“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这时候艳阳普照,放眼望去四下里无不是一派朗朗乾坤,这是太美好的世界,太美好的诗歌,太美好的知己!王兴会这样想着,迎风吐出肚子中的浊气,胸臆间精力充沛,竟像是要随着浮云冯虚御风地飞走一样。

    他又到后山吃了满山的野果,喝了美酒,吃了个饱,养足了精神,才想着找路下山。昨晚黑夜中上来的路径已经完全没有痕迹,他只得顺着地势稍微轻缓的一面慢慢地寻路下山,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左右来到江边,果然是好壮观的一条大河!河边一只巨大的石龟,驮着一块碑碣,碑上斜斜扭扭地刻着隶书:

    赤虺猿猱不可通,

    十寻健木撑寒空。

    浩海奔流似飞箭,

    亘古流沙第一线。

    谁驱乌鹊驭鼋鼍,

    波涛旋回息盘窝。

    安得休为夷庚道,

    镌刻灵陶垂不磨。

    大江的对面一片绝壁临江而立,上面三个暗红的大字看得清清楚楚——“赤虺河”

    王兴会辨明方向,顺着江水沿岸向西走了十多里,赤虺河在这里折而向南,离连天山方向背道而去。他只好又回转,溯江而上,走了二十里,河道却又向北而去,西岸又全是峭壁,无路可走,江面既没有桥梁,也无船只的踪影。看看天色将晚,他只得又回草庵住下,这样一连找了几日,这地方竟然是一个三面环水,一面是悬崖的月牙形孤岛,他无计可施,好在山坡上桃李、芭蕉等野果很多,还有一大缸美酒,他不至于挨饿受冻,这天王兴会取过一摞黄纸,仔细一看,黄纸左边用麻线装订成册,做工很是粗糙,是用山上苴麻晒干制成麻线,再用树枝作针穿引线孔缝成。他顿时高兴起来,心想再找不到路离开这个孤岛,就只好也找苴麻搓一条长绳从山顶的石窟顶端攀岩下去,那样势必可以找到来时的那条大江,再顺流找到博泸河回到连天山去。

    他取下第一册,吹去灰尘,只见封面上写着《六合攻陷记》的题记。

    翻开一页,上面写着:咸丰二年,陷金陵而围六合。有知县温公绍既勇且谋,城不能破。以孔明灯引火入城,致英布庙失火,众酋乃惊,温登城督战,以弓箭相拒,伤英王左臂。酋总统张国梁率师援之,被三十检点回马枪所伤。温擢至道员加布政使衔,仍权六合县事。

    背后继续写着:英王施反间计,使托明阿疏劾温公纵团肆掠,与贼无异。坐革职,发往军台。翌年冬,六合乃破。事闻,赠温公布政使,谧壮勇。

    王兴会青年时结识了各行各业的良朋好友,那些朋友都是些热血义胆、对人真诚的朴实汉子,他们见王兴会身世凄惨,都对他关爱有加,平时更是断文识字、三教九流地知无不教,可谓成了他人生的导师,对他的成长大有裨益;王兴会自己本就是十分聪慧的人,幼年时想读书但无从学起,所以后来加倍珍惜,正所谓求知若渴,他常常比别人勤劳刻苦很多,别人见了他进步这样神速,也都很是高兴,慢慢的他成了他朋友当中最博学多识的人。这时候他看了这篇《六合攻陷记》,知道其中记载的是咸丰二年间,暨1956年太平军攻破江北大营的事。

    当时太平军定都金陵也就是南京,围攻安徽六合县,知县温公绍极有谋略,射伤了英王陈玉成的左臂,陈玉成又杀败来救援的清军张国梁的部队,遂成了相持之势。六合县久攻不破,陈玉成利用反间计,假冒张国梁写了一封信用箭射入六合城中,安抚温公绍,又将温公绍的回书截获,断章取义,其中的言辞改得飞扬跋扈,然后故意让书信落入外围的张国梁手中,张国梁见温公绍莫名其妙地射出这封掐头去尾的信来,心中顿时不忿,只好回报江北大营主帅托阿明,托阿明素来嫉妒温公绍的功劳,于是也不分辨清楚,正好借此机会,上奏朝廷将其革职查办,发配军台,城中一时无主,六合城不久就被攻破。后来太平天国失败后,清廷从天京缴获的大量奏折中发现陈玉成提及此事,又有洪秀全的嘉奖,说英王假敌手除温酋,一箭双雕,解围天京居功甚伟云云,才知道中计,于是给温公绍平反,官复原职,追谥壮勇伯号。

    王兴会读完这一册,又取下几册,浏览了一遍,有题为《三王伏诛记》的,记录的是咸丰皇帝病逝,慈禧太后设计杀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赞襄政务大臣肃顺于菜市口的事,历史上称为辛酉政变。有题为《五星连珠记》的,写的是咸丰夜宴,见天空有五星连珠,认为是中兴之兆,连夜召见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胡林翼五人,并以嘉奖的轶事。还有题为《和府查抄记》、《炮轰曾格林沁记》的,大抵上记录了咸丰、同治年间发生的一些大事。翻到第六本,封面上写着:《赤虺被困记》,王兴会见到“赤虺”两个字,心想山下这条河流就叫赤虺河,这一册一定和这个孤岛很有关联,于是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开篇写的是:

    同治二年二月,王拥众四万余,由滇迫近金沙江,酋首骆秉章飞饬宁远府,同建昌、王岭两土司,迅率彝汉兵勇截堵,王披甲仗剑,躬身督战,自晨至午,血战数回,沿途营寨,悉被失陷。

    王兴会见到骆秉章三个字,立即想起那天石窟中那伙土匪的对话,精神略略一振,要知其详,继续看纸上写着:……大军弃冕宁城,沿山麓进据,王叱诸将曰,“旦飨诸卿,望皆力战,有能奋涉河北者,官则晋秩柱国,兵则位擢总丞,计功按赏金牌一面,勖哉毋达孤命。”……王兴会看道这里,已经明白,这里说的王,是指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文中所写,正是石达开率兵出走,兵到大渡河的事迹。

    咸丰年间、暨公元1850年前后,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等人发动金田起义,建国号“太平天国”,与清廷分庭抗礼。不料定都天京后,众王之间嫌隙日生,东王杨秀清掌握大部分军政实权,交横跋扈,不可一世,其他众王皆对其不满。其更是常常假托天父名义,凌驾于天王洪秀全头上,令洪秀全十分气恨。

    史料记载,洪秀全数次当朝颁布旨意,杨秀清但凡不满,便假托天父附身,指责天王旨令不当,勒令收回圣命,当场纠正,还令天王下跪认错。因为太平天国起义之初是假托上帝之名,洪秀全自称上帝的儿子,所以此时面对杨秀清突然自称的“天父”,他毫无还手之力,只有任其摆布,心中怨恨,却到了不杀不解的地步。1856年,洪秀全密令韦昌辉和石达开回天京勤王,韦昌辉和石达开赚开城门,韦昌辉早就对杨秀清嫉恨交加,趁此机会围住东王府,将东王府两万多人,尽数扑杀。石达开赶来阻挡不及,严词斥责韦昌辉不该滥杀无辜,两人不欢而散。石达开为了避免两人交恶,只好连夜离开天京,却没有想到此时的韦昌辉已经是狼子野心,心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着诸王都不在城内,杀了洪秀全,自己做天国首领。

    他忌惮石达开英勇,先将石达开一门老小斩尽杀绝,又围住天王府,昼夜攻打。这时城中的将士,很多人已经愤恨韦昌辉的行径,石达开又在城外发布讨伐韦昌辉的檄文,要杀其以谢天下,余者不论罪责。韦昌辉顿时军心动摇,最终众叛亲离,反被洪秀全斩首。

    洪秀全吸取了这次事变的教训,认为不可任诸王坐大,又找借口清算了燕王秦日纲及陈承瑢等大将,令胞弟洪仁轩把持朝政,掣肘石达开。石达开在天京被百般刁难,随时都有可能步秦日纲等人的后尘,为求自保,他不得已率部下出走,转战各地,与清军周旋。后来终因寡不敌众,被清军追堵在大渡河畔,全军覆没,这件往事在当时已经是熟为世人知道,王兴会既然立志要救民水火,他要以史为鉴,自然不会不熟读这些史事。

    他接下去看册中写道:……死士铁衣护卫暗领善水者数百人,各持短兵,浮至彼岸,是夜三鼓,彝首使健卒持长槊伏岸,比惊悉,欲倒浮而还,为炮石所中,回岸者仅三十人……

    ……先锋贾维扬造木船数只,长丈有奇,夜移彼岸,环扣磐石为柱,面覆木板,以作浮桥,率健卒五百名,衔枚荡浆,船将达彼岸,忽中部环折,竭力撑持,首尾竟回旋难续,俄而水舟相搏,船触岩覆裂,维扬落水而死……

    ……王以伐虢之计,射书彼岸,许以重宝,酋拒之。王寝食俱废,乃题诗十绝于壁……

    这里说的是石达开先后令铁衣死士和先锋贾维扬以泅水、浮桥的方式渡江,都告以失败。石达开又佯装许下重金,让清军放一条生路,也被识破拒绝。

    ……是夜王后马氏服毒自尽,士兵饥甚,且疑无斗志,进曰,“疫侵雨淫,困毙无名,战则一卒难遣,可奈何,”王蹙然不能答……说的是士兵开始诘问石达开:“现在病伤雨淋、饥寒交迫,无力再战,再战下去将无人能幸免,怎么办?”石达开语塞不能回答。

    下文继续写:……是日午刻王率众沿江东走,酋沿北岸追击,以火枪射击之,彝贼常应元、唐亮儒从山顶下以木石,滇酋桂良、汪复申等率军尾追,面面受敌,坠岩殒水者无数,西南北三面,皆难通过,惟东可走,道极险狭,仰视则峭壁参天,俯临则河水急涌……文中所言,石达开在大渡河畔面面受敌,只有向东一条险路可走,形势十分危急。

    文中又写:……入夜昏黑,天降大雨,众酋稍退,军屯老鸦漩,剩五千人,皆带伤,饥甚。觅食无所得,有相杀噬人肉者,王莫能禁。并闻残部聚泣,乃顾而叹曰,“孤畴昔攻城略地,战无不利,今误蹈险地,一蹶不振,此天绝孤,非孤不能为诸卿解危也。”言讫泣涕交横不已,左右皆泣……

    王兴会心想石达开英雄一世,那是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孤军千里,救兵固然无所盼望,按文中所写的,士兵到了饥饿以致要互相残杀吃肉的境地,更又天降大雨、人人皆伤,敌人三面围困,上有峭壁参天,下有汹涌怒涛,到了这个绝境,纵然是诸葛孔明再生,姜子牙在世也没有办法。其英雄末路的悲凉,几十年后读来,仍然是让人忍不住跌足长叹、潸然泪下。

    文中继续写……王知丧败在尔,环顾王妃,恐为酋所辱,乃含悲以次抱投江中。(石达开知道败亡只在旦夕之间,恐怕死后王妃受辱,于是忍痛以此将她们投入江中。)

    ……及至十四王娘刘氏,王欲以手推之,刘氏长跪而泣曰,“妾非惜一死,奈妾有次储石定基,初生有异兆,后日当兴,必能以报父仇。今龄尚稚,母死则子曷寄,乞宥残息,鞠此嗣也。”(到十四王妃刘氏的时候,石达开想以手推她下河,刘氏长跪哭告说:“并不是我舍不得死,只是我现在有次子石定基,他出生的时候有异兆,以后定能兴复大业,替父报仇。现在他还小,我要是死了,恐怕他无所寄托,所以乞求留一口气,将他抚养成人,以图将来给您复仇啊。”)

    ……王大恸曰:“妃愿学赵朔妻,惜无程婴其人,恐难保也!”[石达开伤感地说道:“你愿意学古人赵朔的妻子,奈何没有一个像陈婴一样舍命救你骨血的人啊!”(见典故赵氏孤儿。)]

    ……语未竟,金甲护卫李西华进曰,“小卒不敏,愿保刘娘及幼储间逃,幸而胜利则留王血脉以图匡复,不胜则赴彼清流,断不受斧钺辱也。”(话没有说完,金甲护卫李西华说,愿意保护刘妃和王子逃走,要是有幸留得大王的骨血时,以后定保他匡复大业;要是不幸落入敌人手里,我们一定投江赴死,绝不受敌人侮辱,令大王蒙羞。)

    ……王拜谢,唤入帐中,嘱二三事,将刘妃剃发携手交西华,西华负其子偕母,领十八悍卒,皆穿淄衣,冒雨辟岭而去。

    ……天将曙,敌分道突出,其行如飞,锋不可当,至平明,死伤无数,王不得已请降,以活众命,酋诓许其降免。二十七日,解王于成都,旋被害,部卒二千,悉杀于大树堡。

    王兴会读完这章《赤虺被困记》,心中感慨不已。太平天国自1851年在广西金田起义,不到三年就攻陷南京,建国号称大统,声威之盛,与黄巢李闯等农民起义不相上下,但王兴会当时所处的年代,是1925年前后,民国当局见天下初定,深知革命之势能够摧枯拉朽,又急于享受胜利的成果,不愿意正视自身的不足,害怕将来自身成为人家革命的对象,于是立即调转手来,开始着手排除异己,大肆诋毁和镇压革命,共产党员和革命队伍中的其他盟友常常被诘难。

    前文提到,国民革命本就是少数资产阶级面对封建王朝的革命,虽然把千年的封建制度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始终不能代表广大无产阶级农民的利益,因此当局对于代表无产阶级的共产党更是视为心腹大患,当时已经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前夕,民国当局想尽办法诋毁和抹黑无产阶级,销毁一些进步书籍,封锁《新青年》等先进报刊,雇佣御用文人,在报纸上大肆抨击革命的合理性,太平天国起义刚刚过去几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仿佛就在昨日,当然就成了他们指桑骂槐的最好的抨击目标。

    王兴会读到的这篇无名老人著的《赤虺被困记》这样客观描述太平天国事迹的书籍报刊,在当时并不多见,究其原因,清廷的污蔑和民国**的抹黑占据的极大的因素。

    须知清廷自入关两百多年来,当年骑在马上驰骋天下的八旗子弟都成了贵族,代代相传至咸丰年间,子孙后代早丢弃了骑马射箭、骁勇善战的属性,终日只会吸食鸦片、贪图享乐,面对内忧外患,根本不堪一战。自鸦片战争战败以后,清廷为了赔付巨额战争赔款,加重赋税、加紧搜刮人民,民间怨声载道,先后爆发过捻军、回民叛乱、义和团等民变。1864年天京沦陷后,长江以南的太平军依然化整为零、投身民间各种秘密反清团体,由石达开率领的西路军,更是转战西南诸省,坚持了八年之久,这些都给清廷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清廷对太平天国起义恨之入骨,认为国力衰败、从此一蹶不振,以至于不得不倚重曾国藩、李鸿章等汉族大臣的原因,都是由这次长达三十年的叛乱所致。后来将太平天国所留下的所有重要文献全部销毁;重要改革思想全部摒弃,其中不乏中国第一套具有发展资本主义意愿的政治纲领《资政新篇》、体现农民阶级利益的《天朝田亩制度》等优秀的体系制度及至各种外交教育辞令章法;又在其后编修的史书中歪曲事实,对这次农民起义极尽所能诋毁污蔑,对后世影响极大。

    国民革命初期,革命者仍然以资本主义革命为纲领,认太平天国革命为先驱,孙先生甚至自认“洪秀全第二”,但大势初定以后,当局又挖出满清污蔑抵制革命的观点,加以渲染,用来隐射共产党人,堤防无产阶级革命。当时报刊书籍所载的,无一不是农民起义没有正当性、充满劣根性等观点的文章。当时社会上流传的关于石达开的说法,是说他在天京分兵自重、自相残杀;又说他残暴嗜血、每到一地,所有官府、商贾、良民皆遭屠戮;更有说他在西征途中杀人腌肉充当粮饷,大渡河失败后摇尾乞求活命,毫无节操,各种说法,无一不是将太平天国将领塑造成一个个暴力杀人魔王。

    学术巨匠胡适之,当时已经是名满天下,王兴会对他的观点早有耳闻,他就认为太平天国是一个低级的迷信,绝对的暴力集团,神权、极权、愚昧的统治,只为满足自己的无限欲望,丝毫不顾及大众的福利,所造成的是遍野白骨,满地荆棘,是中国历史上的浩劫惨剧。这种观点,被民国当局大为赞赏。

    王兴会看到的这篇《赤虺被捆记》,记载石达开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希望以投降换取部下将士的性命,虽然对其人格赞美、褒扬的语句并不多,但仅此一项,就和残暴弑杀、极权愚昧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名无名老人大有来头,他隐居在这里著书三十年,书未尽而身先没,本来这些写在黄纸上的书稿再无被人读到之日,当时机缘巧合之下竟然被王兴会读到,这属于这篇文章的首次面世。

    王兴会被这些书籍感染,好像打开了一番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之门,他读得饶有兴致,当天一口气又拜读了几册,越读越是吃惊,索性将所有册子一一翻开快速浏览,一浏览之后,心中更是暗自震惊不已!

    原来这些黄纸册子当中,既有记载治国理政之各类章法的、又有各种行军打战布阵之术、更兼有吏事海防、民生时局、乃至农林采矿、纺织制造、诸子新篇、诗词歌赋等等无一不足!而且都是言辞恳切、行文严谨,读起来不像是浮夸伪造之作,更有十来篇外国文字、洋洋洒洒,不知道内容是什么、王兴会啧啧称奇,不知是一位什么样的奇人所作。

    他所写的文章当中,既对清廷朝廷的事了如指掌,又对川滇防务、彝苗风俗如数家珍,也对石达开军中之事娓娓道来,字字玑珠;实在是一位学贯中西、学究天人、格物致知积极严谨的大儒。

    王兴会突然想到:他文中凡是写到清兵的时候时,必然用“酋”字来代替;写到四川当地土司时,用的是“彝首”、“彝匪”等字样;写到石达开时用的是“王”字代称,因此可见,这位老人很可能是石达开军中一位重要的人物,并且是一位汉人。这位老人的见识,实在不在康、梁等当时名家之下,他言辞中对石达开并没有丝毫不尊重的地方,而且字里行间,充斥着敬仰之情,由此可见,石达开至少是一名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

    王兴会这时候读得兴味正浓,当晚看到日影西沉,就在草庵中铺些柴草睡在地上,第二天一早,吃过野果美酒,又端坐桌前,迫不及待地取下一本小册子,见上面写着《十全武功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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