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塞恩斯的遗言

    “你觉得生命是什么？”

    “生命是……生出来，再活下去……”

    零站在床边，回答着眼前这个卧在病榻上的老人的问题。塞恩斯须发全白，面无血色，目光浑浊，早已没了往日精干的神采。深厚的修为原本为他增寿不少，他虽然已经到了迟暮之年，但仍然算不上风烛残年。平日里他精神矍铄、和蔼可亲，大家都认为光明教廷的红衣大主教塞恩斯还能活很多年，教廷里甚至都不揣测下一任主教人选，因为在大家看来，这个为教廷做出巨大贡献的老人还如当年那样精明能干。

    但他确实老了，此时的他白发婆娑，虚弱得好像是风中残烛，脑袋里时不时传来的疼痛感不停地啃噬着他的意识，这还是已经服用了止痛药剂的结果，他随时都会死去。

    “生出来，再活下去……”塞恩斯缓慢地转过脸看向天花板低声喃喃着，“很好的回答啊，生命本就是如此简单的事物，只是成长的过程让它变得越来越复杂……”

    零一声不响地站在床边，二人沉默半晌，零开口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谢谢你。”他平静地看着塞恩斯苍老的脸庞说道。

    “谢我什么？”塞恩斯缓缓地转过脸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淡然且无力的笑容。

    “你救了我的命。全世界都觉得我应该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不可能还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你觉得人之所以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塞恩斯平缓地开口问着他，苍白的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

    零只是摇摇头，他觉得自己不配在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谈论人生价值。有的时候，长辈的话就应该安静下来细心地聆听。

    塞恩斯看着眼前这个懵懂的孩子，他原本浑浊的目光似乎清澈了起来，眼底像是一片沉静的湖面那样波澜不惊。

    他开口对零说道:“像我这样一辈子没有组建家庭，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教廷的人来说，亲情是遥不可及的。我亲眼见证了光明教廷从衰败到兴昌，除了希望平凡的人们心中得以有信仰存在，内心深处还是很渴求得到主的顾怜……”

    “我一生祈祷了无数次，我祈祷苦痛之人终有解放之日，我祈祷流离失所的家庭终会团聚幸福，我祈祷两情相悦的恋人终能长相厮守，我祈祷世界安稳和平不再有战祸肆虐……”

    “我还祈祷……大陆人民终能团结一心，因为魔界的利爪一直在向这片安定祥和的大地伸展……我们努力了无数次，从重建光明教廷开始，再到成立净化牧师团，招揽圣殿骑士，接着在世界各地建立分教……一切的一切无非就是希望能将笼罩在大陆人们头顶上数千年的阴影驱散。我们决心很大，牺牲也很大……”

    零安安静静地听着塞恩斯的叙述，即使他听得半懂不懂。

    “祈祷有的时候并不能带来显著的效果，点化凡心的教条也并不能拯救凡界于水火，所以我们一直在寻找一劳永逸的方法……”说到这时，塞恩斯看着零的眼神里充满了认真和坚定。

    “孩子，不要为我的死亡而歉疚，这无关你的过错，任何生命终有一日都会消逝，我这么做是我自认为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一件事。生命总有延续的方式，就像信仰也会随着言传身教而一直传承下去。我就要死了，但如你所说，生命就是生出来，再活下去，请带着我的信念活下去吧，好好地活下去。”

    “你记住，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不论你的生命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不论你的尊严遭受了怎样的践踏，不论你的意志遭受了怎样的摧残，不论你的信仰遭受了怎样的质疑，但凡你心中还有那一朵火苗没有熄灭的话，你就一定要让它燃烧……燃烧……”

    零一直注视着眼前这个对他说话的老人，他虽然已经那么虚弱了，但临死前的语气还是那么笃定、虔诚。零甚至能看见他的目光从浑浊迷离到清澈平静，然后变得炯然深邃，最后涣散消弭。塞恩斯的话语一直在零的脑海里回荡着，他沉默良久，揉了揉发红的眼圈，转身离开了。

    零推开门走出房间，看见屋外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他稳稳地踏出去，回身轻轻地将房门关上。而后，他转过身扫视了一圈，平静地开口说道:“他死了”。

    时间在似乎这一刻忽然变慢了起来，一瞬之间，悲伤的氛围弥漫开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各种哀伤的表情，有人严肃地抿着嘴唇;有人红着眼圈，忍住眼泪;有人双手合十，口中念起了祷告经文;有人悲痛地跑向房门;有人失声痛哭起来……

    零没有理睬周围繁杂的喧闹，他表情木讷地走向门外，在他的背后，悲伤的气息充满了整座屋子。零走到屋外，抬头看了眼下起大雨的灰色天空，沿着走廊漫无目地走远了。

    这场雨终于下了起来，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哀怨，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大雨倾盆而下，毫无阻碍地冲洗着大地上的一切，雨水落在地上撞得粉碎，溅起的雨花散落一地，草木被淋得花枝乱颤……不时地有雷光闪过，耳边雷鸣乍响，空气十分闷热，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哒、哒、哒、哒……”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传来。

    零抬眼看向前方，一个高大而挺拔的老人沿着与自己相对的方向走来。他看上去很苍老，须发全白，脸上有着与同龄老人一样的皱纹，但不是很多，让零感到惊奇的是他的精神——他目光炯炯、精神健旺、老而强健。他的头发留着绅士风格的三七分，发梢垂在眼角略显慵懒，全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色的连腮胡也被修理得干净整洁，如果不是他满头雪白的须发你会觉得他是一位正当壮年的男人。他腰身笔挺地走在路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头正在自己的领地上闲庭信步的公狮。他穿着黑色的正装，肩上披着遮挡风雨的灰色披风，脚上蹬着沾了些雨水的皮鞋，恰是一名西装革履的绅士。从他现在的精神面貌你就能想象得出他年轻时该有多么的风流倜傥。当然，现在的他看上去也是如此的充满魅力。

    “真帅~”这是零首次看到泊舍时心里对他的第一印象。他从没见过这么帅的老人。用“老人”这个词来形容他实在不恰当，应该称他为“老男人”，他步履稳健，看上去老当益壮，蓝灰色的瞳孔坚定不移地看着前方，此时正走到零的身前，他低眼瞥了零一眼，二人的视线片刻的交错。

    就在二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步子忽然缓了下来，停住脚步后，他语气平淡地开口问道:“他死了？”

    零侧过身答道:“塞恩斯主教么？刚刚去世。”

    “你不悲伤么？”泊舍没有转过身，依然背对着零站在原地，他的背影挺拔，像是峭壁上屹立不倒的古松。

    “眼泪并不能让已死之人复生。”零接着回答。

    背对着零的泊舍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他依旧语气平淡地开口说:“可是眼泪是对已故之人最起码的尊重。”

    “对故人尊重的方式有很多种，继承故人的意志努力活下去也是其中的一种。”零看着他的背影平静地说。

    天空传来一声闷雷，大雨渐渐舒缓了下来，下得没有刚才那样急躁了。二人沉默了数秒，泊舍说了一句“你很有趣”，便迈开脚步继续走向前去，步伐依旧稳健，不急不缓。

    零看着泊舍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向另一边走去。

    利莫坦亚历1307年，光明教廷红衣大主教——塞恩斯·诺·赛尔维提逝世，享年102岁，教廷乃至帝国上下无不悲怮，举国上下哀思三日以纪念这位为光明圣教和大陆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伟人。

    愿主将其魂灵引往天堂，从此喜乐安康，再无纷扰。

    夜色正浓，教皇克伦德·岗尼静静地站在塞恩斯的棺前，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棺上铭刻的祷告文，微弱的烛光在这座幽暗的英灵殿缓慢地散发着。整座大殿里只有克伦德一个人，他的眼睛里满布血丝，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好觉了，自从塞恩斯出事以来……

    他跟塞恩斯是在40年前认识的，那时候他的家人都被魔族杀害了，是光明教廷的人救下了他。他原本就是教徒，一直信奉着光明神，但诚心忠实的祷告并没有挽救得了他的家人，他长期以来生活在失去亲人的阴影中。后来是塞恩斯拯救了他，当时塞恩斯一直在世界各地忙于打击魔族，封印异次元裂缝，他也不知道德高望重的塞恩斯大人为什么会在百忙之中愿意劝诫自己这样已经对生活自暴自弃的青年。塞恩斯说正是因为主的怜顾，自己才能在灾难中幸存，主没有将他的灵魂回收是因为自己必定还有未完成的使命。从那一天起，他就跟着塞恩斯四处奔波，他陪在塞恩斯身边，去完成他口中尚未完成的使命，塞恩斯想做的就是他想做的。

    大局安定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塞恩斯会让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自己担任教皇。论尊长论才略论威信，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塞恩斯来担任教皇才对，是他亲手将日渐式微的光明圣教发扬光大，他拉拢各路信仰天道主的教派并入了光明圣教，让一度衰败的光明教廷死灰复燃。他为了对抗魔族维持和平组建了净化牧师团，招揽了圣殿骑士……他为了教廷和大陆奉献了太多，他是个伟人，无论如何都应该由他来担任教皇才对。

    “我老了，克伦德，我已经不再适合去领导别人了，我还是更适合当个传教士，安安稳稳地散播主的信仰，这对于我来说比身居高位领导他人更为重要。你来领导大家，克伦德，以主的意志将大家好好地团结在一起，不止光明教廷，还有整片大陆。是你的话就一定可以，这就是你尚未完成的使命啊……”

    这是塞恩斯的原话，如今回忆起来记忆犹新。

    微弱的烛光轻柔地照在克伦德的身上，他沧桑的脸颊上有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他的脸藏在一片阴影里，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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