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七夜（8）

月光从窗口透进房间，就像是倒进来白色的牛奶，被房间里的空气稀释，铁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在地板上投下参差交错的阴影。

    “陆巡……陆巡！”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陆巡醒醒！陆巡醒醒！”

    男孩睁开眼睛，慢慢坐起在黑暗里，月光斜斜地落下来，稚嫩白皙的脸庞半明半暗。

    他环顾一周，房间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细细的灰尘在空气中旋转……真奇怪，这还是自己的房间么？那些白色的大型医用仪器哪里去了？红红绿绿闪闪烁烁的指示灯到哪里去了？流动着药剂和血液的胶皮管道呢？还有那些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洁白的四壁和地板，简洁清晰的笔直线条把他的视野划分成明暗相间的几块。

    男孩沉默着不出声，他久久地坐在床上，有些发呆。

    一双手臂从背后的黑暗中伸出来，轻轻搂住孩子的脖子，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贴上男孩的后背，氤氲的香味将他笼罩。

    女人把脸贴住孩子的脸，轻声耳语:“小陆巡……”

    柔软的发丝垂落在男孩的颈窝里，后者慢慢睁大眼睛，双眸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妈妈？”

    “陆巡……”女人轻声说，她慢慢抱紧男孩，“小陆巡，你为什么不睡觉？”

    孩子低着头不说话，他缩在女人的怀里。

    “妈妈，明天是不是又要吃药？”

    “是哦，明天小陆巡又要吃药了啊。”女人点了点头。

    “但我不想吃。”男孩摇头，“我能不能不吃药？”

    “为什么不想吃药？”

    “疼。”孩子回答，身体微微颤抖，“吃完药后脑子很疼很疼，浑身都疼。”

    女人把男孩抱紧了，“我知道……我知道小陆巡很疼很疼，但吃那些药是为了救你的命，还有那些叔叔阿姨们，他们都是为了救小陆巡的命……”

    “我不想让他们救我。”

    两根手指探过来轻轻按住男孩的嘴唇，“不要说傻话，小陆巡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要比所有人都活得更好，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不要害怕任何事，妈妈会保护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

    女人把头埋在男孩柔软的发间，亲吻孩子的头顶。

    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

    这世上真有人能陪你一辈子么？

    陆巡慢慢睁开眼睛，黑色的注塑车顶悬在他眼前一米高，车厢里光线很足，月光落在大厅里的地板上，今晚的天气出奇地好，一轮圆月从云层中钻出来，整座城市都被照亮。

    青年从皮卡的后排座椅上爬起来，坐在座位上发呆，满脑子昏昏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巡？”老贾出声，“你又做噩梦了么？”

    “没有。”陆巡摇了摇头，伸手打开车厢内灯，推开车门跳下来，“确实做了个梦，但算不上噩梦。”

    赵高靠着门柱坐在月光里，听到响动回过头来。

    “为什么不睡觉？”

    “睡不着。”陆巡摇头，靠着赵高对面的门柱坐下，扭头望向窗外，台阶下的院子里杂草丛生，锈迹斑斑的废弃车辆靠墙停靠，寂静又荒芜，再远一些，可以望见死寂的废墟都市，陆巡可以想象有凶猛嗜血的怪物潜行在那些坍塌的楼层之间，它们跳跃穿梭搜寻猎物，一双瞳孔在黑夜里放出幽绿的光。

    “我们明天还要去查看那八个笼子的情况。”赵高提醒，“你最好去睡一觉，保持充足的精力。”

    “我来守夜。”陆巡抬头，“你去睡一觉。”

    赵高稍稍一怔，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倔脾气。”

    陆巡撇嘴，“什么叫倔脾气？”

    “倔脾气就是……”赵高背靠在柱子上，仰头望天，“听不进别人的好言相劝，自己认定的事就会做到底，三头牛都拉不回来，撞破南墙都不回头。”

    “你哪来什么好言相劝？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说的话都是在坑我。”陆巡嘟囔，“去年刚刚进入学院，你第一次上课就把我和猎人关在了一起，如果不是我命大……你现在就得去学院后院的墓地里找我了，你这个神经病对别人也是这样么？”

    “是啊。”赵高不假思索地点头。

    赵高承认得这么痛快，反倒有些出乎陆巡的意料。

    “我只是把你丢给猎人而已，况且那只是教学事故，我本人全无恶意……你知道么？你刚刚进入学院时，整个执行部和蜂鸟猎杀小组都想直接干掉你。”赵高悠悠地说，“和他们比起来，我才是仁至义尽。”

    “什么？”陆巡吃了一惊，“他们想干掉我？”

    “你知道我们在这个鬼地方待了多长时间么？”赵高长出了一口气，“四年了，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挣扎了四年，每天都提心吊胆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担惊受怕，害怕下一秒警报就会被拉响……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是神经质的，所有人都临近崩溃的边缘，你没法揣测一个神经病下一刻会做什么，更没法揣测一百二十个神经病下一刻会做什么。”

    “等等等等……”陆巡跳了起来，“你刚刚说蜂鸟小组曾经想干掉我？我犯了什么错啊我？我招谁惹谁了？上校不还说我承担着人类文明延续的一百二十分之一的责任么？我的生命不是全人类的么？”

    “因为你的出现就是个错误。”赵高说，“学院里的人不是傻子，我相信至今为止，安全区中还有很多人对你不信任……没有人能在禁区中独自长期生存，你的存在即不合理，不合理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安全区担不起任何风险。”

    陆巡心说我靠，我辛辛苦苦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孤身勇闯龙潭虎穴和杀戮者对刚，结果到最后两头不是人？

    “你不用太在意这个，因为不受信任的人不止你一个……整个蜂鸟猎杀小组都不受大众的信任。”赵高说，“在普通人的眼里，蜂鸟猎杀小组是一群疯狗，和安全区围墙外的怪物并无什么本质区别，他们之所以保护学院，是因为这群疯狗的主人是上校，他们的狗链子拴在了上校的手上。”

    “但我至少看上去是个人吧？”陆巡嚷嚷，“我有手有脚有头有脑还能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聪明的丧尸这么英俊的猎人？”

    赵高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人形的生物……不一定是人类，更不一定站在我们这一边。”

    陆巡一开始没听明白这句话，张嘴正要问，远处的高楼间忽然升起一阵锐利的尖啸。

    两人都一顿，面色严肃，伸手摸枪。

    “是猎人么？”陆巡和赵高交换眼神。

    后者点了点头。

    “不用太紧张，这一带存在猎人很正常……”

    但赵高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就陡然变了。

    又一阵啸声爆发，在另一个方向，这是另一头猎人。

    紧接着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一声一声地响起，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由近及远层层叠叠连成一片！狩猎者们像狼群一样望月而嚎，相互呼应，到最后赵高和陆巡已经听不出来究竟有多少头猎人了，整座城市的猎人都在嚎叫！

    两人豁然起身，面面相觑。

    “这……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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