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洞窟里的灰姑娘（5）

麻醉师站在十米之外，抬起吹管对准网中的猎人。

    吹针内有麻醉和镇静剂，尽管掠夺者已经被抓住了，但没人知道捕鲸叉上的神经毒剂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生擒猎人，万一在运输过程中掠夺者恢复活动能力，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了稳妥起见，学院必须加大麻醉强度。

    注射器内是巴比妥，氯唑沙宗和钾盐的混合溶液，其中巴比妥是强效的镇静剂，氯唑沙宗则有肌肉松弛的作用，这样一支溶液如果注进人类的血管足以致任何人于死地，它们在人类社会中本就是被用作注射死刑的药剂，但在猎人的身上……执行部只希望这些药能让这头怪物睡个好觉。

    麻醉师鼓足力气猛地吹气，吹针射在掠夺者的皮肤上，弹落在地。

    他们没法穿透这东西坚硬的外骨骼。

    场面有些尴尬……他们准备了足够的药剂，却没法把它们注进猎人的身体。

    大汉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站得远远的，没人敢上前一步。

    安娜摇了摇头，上前捡起注射器，一脚踩在掠夺者的背上，然后把针管扎进了猎人的身体。

    执行部们为这女孩的英勇鼓掌。

    重型攻坚机甲上前，用钢缆把掠夺者的四肢捆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它丢上汽车的车厢。

    任务完成，执行部开始收工，部员们把重机枪和弹药箱搬上悍马，反坦克火箭筒和单兵导弹堆在车厢里，他们此行其实带足了武器，为了防止有意外情况发生……安全区严禁夜间行动，也严禁任何人擅自进入高级禁区，今晚这次行动把这两条禁令全部触犯了。

    没人知道阿利安娜是如何说服上校同意实施这样危险又荒唐的计划，她拉来了整个执行部和蜂鸟小组，整个计划耗时一个多月，光论证就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阿利安娜的想法最开始提出来的时候招致了执行部激烈的反对，执行部负责人甚至在作战会议上拍桌子大吼说我不能让自己的部下为一个小丫头异想天开的想法去送死！

    最后强行推动议案通过的人是阿利安娜，那个女孩提着手枪踹门进来，把枪口顶在了负责人的下巴上，一手扣着扳机一手晃文件夹。

    陆巡趴在越野车的引擎盖上，两眼望天，头顶上星光璀璨，来来往往的人影在灯光中忙碌，陆巡不用帮忙收拾，反倒闲了下来。

    “你一直坐在车里不闷么？”

    柠檬左右看了看，确认车里没有别人，抬起头，“陆巡你……在和我说话么？”

    “当然啦。”陆巡翻白眼，“除了你还能有谁啊组长大人？姑娘你能不能别老是怀疑这一点？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话？”

    “还有赵高。”柠檬不假思索。

    陆巡倒是愣住了……最后一个问题仅仅是个抱怨，他没想到柠檬会接口回答。

    “还有安娜。”女孩扳手指。

    “还有贝儿。”

    “还有罗成。”

    “还有雷赫……”

    “等等等等，你这是要把蜂鸟小组里的人名都报上一遍么？”陆巡打断她，“你才是我的组长好么？我是你的小弟啊，以后我就要靠你罩着了……小弟有事当然要向大姐头汇报啊，这不是江湖规矩么？”

    沉默片刻，柠檬缩了缩，“……哦。”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尸化？”陆巡忽然问。

    女孩一愣，她低垂眼帘看着自己怀里的长刀，“你为什么想问这个？”

    “我问过上校。”陆巡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悍马引擎盖上，两眼望着头顶的星空，“上校说你的生命……”

    “还有七年。”柠檬轻声说，“不短了。”

    陆巡沉默，这姑娘第一句话就让他无话可说，七年……确实不短了，这世上许多人都活不到七年，学院后面的草坪上那么多墓碑，其中有一大半是过去的三年里新立起来的，成百上千个年轻的男孩和女孩安安静静地躺在十字架下的泥土里。

    “我也不知道尸化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能力不是后天学习而来的，它像是沉睡在我的血液里的恶魔，我只是把它唤醒了。”女孩接着说，“安娜曾经说尸化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它会急剧加速末日病毒对正常机体的侵蚀……你知道么？现在的我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和那些活死人是同一种东西。”

    陆巡悚然。

    女孩抱着长刀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安娜说，如果我从此彻底杜绝尸化，那么我最多还有七年的寿命，但尸化一次寿命折损一半。”

    “你说什么？”陆巡跳了起来。

    柠檬张开双手，怔怔地注视自己白皙纤细的手腕，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看上去是那样健康，但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的身体其实早就千疮百孔。

    “我觉得自己应该还能再活三年。”女孩轻轻握拳，抬头淡淡地笑了笑。

    陆巡惊呆了。

    “开什么玩笑？”

    三年？柠檬的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恶劣得多，陆巡一直以为女孩还有七年的时间，他还希望能在这段时间之内找到解决方法。

    “按照尸化的过程发展下去，尸化的人身体最终会被末日病毒彻底侵染，他不会死，但会变成感染者。”柠檬推开车门下来，她从脖子上解下项链塞进陆巡的手里。

    陆巡低头，柠檬给自己的是一块狗牌，也就是执行部的身份铭牌，铝合金制，只有拇指盖大，它显然一直被柠檬贴身收藏，还带着女孩的体温，上面印着女孩的姓名，血型和编码，在战场上这东西用来辨识士兵的身份，也会在士兵阵亡之后被战友带回去。

    “如果我失控了，变成了感染者。”柠檬握住陆巡的手，“你就杀了我。”

    陆巡手一抖，向后退了一步。

    谈及杀戮，这女孩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草菅人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他陡然想起当初赵高在给自己上课时所问的那个问题……如果被咬伤的是柠檬呢？你能下手么？

    陆巡原本以为这只是赵高二百五嘴贱，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面临如此可怕的抉择。

    赵高当时所说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 “你能明白这世界的残酷么？有时候你不得不杀死自己最爱的人，孩子要杀死父母，哥哥要杀死弟弟，丈夫要杀死妻子，你能体会这种绝望的悲伤么？”

    赵高当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沉重又痛苦，绝望又无力，难道说……那个二货曾几何时也面临过这样的处境么？

    柠檬抬头直直得注视陆巡的双眼，后者摇着头逐步后退，落荒而逃。

    别开玩笑了……我同意加入蜂鸟猎杀小组不是来干这种事的……我曾经在上校面前承诺过要保护你好么？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分担你的责任，让你不必再一个人在最前线拼了命地苦苦支撑。

    “我认为……如果是你，应该可以下手。”女孩说。

    “你什么意思？”陆巡愣住了，什么叫我可以下手？我看上去有那么冷酷无情么？

    “我一直觉得你和我很像。”柠檬接着说，“我一直在找一个万一我失控，能下手杀死我的人……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意识到你是那个人，所以我试了试你的身手和能力，并向上校建议让你加入蜂鸟小组，把你分到和我同一行动小组。”

    这不知道是陆巡第几次惊呆了，你说什么？你给上校建议让我加入蜂鸟小组？目的是让我最终可以杀死你？

    女孩点了点头。

    “你这么关注我，只是因为你认为我可以下手杀你？”

    柠檬点点头。

    极度荒诞极度可笑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陆巡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傻瓜，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这姑娘只是在找一个刽子手而已，她认为自己和她一样冷酷无情草菅人命，所以才把自己拉进来。

    她的目的从来都很单纯，全部都是自己想多了。

    老贾叹了口气，开始在耳机里聒噪 :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根本就不爱我！你接近我的目的只是为了学英语！”

    “闭嘴。”陆巡嘟囔。

    “想开一点嘛陆巡，这姑娘从来也没说过喜欢你啊。”老贾说，“你美梦破灭，也该接受现实了。”

    “你另请高明。”陆巡把铭牌还给柠檬，“这事我干不了，我加入蜂鸟小组不是为了这个，如果你让我和你一组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你……那么我回去就向上校递交申请，让他把我调走。”

    女孩默默地低头。

    “连你也不肯……”

    陆巡摇头苦笑，说来也对，这妹子从小到大都是个刀口上舔血的杀胚，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任务任务任务，她的人生也都是任务任务任务，她是一把刀，你怎么能指望一把刀能有多复杂的感情？

    她一直都很简单，复杂的只是自己。

    这么一想……就全部合理了，自己真是个蠢货。

    陆巡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陆巡……”女孩在后面出声。

    “别跟过来！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杀人如麻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也不会二话不说就拔刀砍人！”陆巡扭头怒喝，“我老老实实地回我的实验室当助手，我不会杀人！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陆巡很愤怒很失望，他心里陡然空了一片，走路两脚似乎都不着地。

    柠檬呆呆地望着青年逐步远去，咬了咬嘴唇，抱着刀慢慢蹲下来，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最后一点温暖也被抽走了，这个世界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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