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李二娘

    “……

    懒得抬身一声长叹息，

    轻匀粉脸随意挽青丝，

    奁中珍物常闲置，

    却原来一首断肠诗。”

    只见台上娇娘一袭蓝绿相间的锦袍，点缀着几朵朱红，紧致地包裹出曼妙凹凸的身段，头顶乌丝梳成繁复的发髻。

    正斜步屈膝，绿袖掩面缓缓自上垂下。

    青眉远黛，微微抖动的睫毛挂着细微的雾水，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传情荡漪，让人不胜怜爱……

    终是一曲终了，鼓瑟收音，徒留几分无声的凄怨。

    少卿，场下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络绎不绝的叫好声。

    真是好久都没听过如此动人心弦的曲子了。

    虽说七彩宗那些仙子也有喜欢唱歌的，时不时总能听见几嗓子，但却都不及这歌姬的十之一二。

    洛世尧悄悄找了个角落坐好，立时有小二上前招呼。

    如此妙人妙音，自是要小酌几杯。

    一碟牛肉，一碟花生米，一壶醉仙人，人生也就这样了。

    要是再有三两知己就更完美了。

    三杯酒下肚，笙箫渐起，伴着漫天的粉瓣，那娇娘缓缓自屋顶落下，已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盛装。

    “……”

    不再绿袖掩面，洛世尧也终于看清了台上娇娘的容貌。

    还真是黛眉杏眼自含情，朱唇粉面惹人怜。

    约莫三十岁光景。

    这三十岁自然不同于虞子素的三十岁，虞子素是真的刚过三十岁，但相貌却定格在了十九岁，而她是真的看起来三十左右年纪。

    一曲唱吧，有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丫头拿着个铜盘在席间讨赏。

    如此妙人仙音，给赏的自然不少。

    洛世尧这时才发现，自己久不在尘世，身上竟然没有铜钱碎银。

    锦囊中明晃晃的金条倒是不少，只是，这明显不符合他低调的风格。

    也只好硬着头皮冲那小姑娘笑了笑，想着一阵结账时换些铜钱再赏不迟。

    谁知这一听竟忘了时间，又三曲唱罢，已是华灯初上，月华满天。

    那小姑娘最后一次站定在洛世尧跟前，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乌黑明亮的眼睛盯着洛世尧，任凭他做出再迷人的笑容也不为所动，大有不给钱绝不离开的架势。

    周围几桌看着这边的场景，已有不少人窃窃私语。

    洛世尧被这脸蛋圆嘟嘟，脏兮兮的小姑娘盯得心里发毛，堆起一脸笑，道：“小妹妹你先去别桌，等小二找了银子，哥哥就给你赏钱。”

    但小姑娘却似听不见，依旧保持着很职业的笑容，眉眼弯弯地盯着他。

    心说这哥哥的气度穿着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却一毛不拔，决不能让他跑了，一定要从他这铁公鸡身上拔支尾羽下来。

    洛世尧左等右等不见小二过来，终是受不了这小丫头灼灼的目光和周围人的议论……就当一回败家爷们儿吧，反正我家里有矿。

    哐当！

    一根明晃晃的金条丢在了铜盘中。

    那小姑娘顿时睁大了双眼，乌黑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微张着嘴巴，半天没回过神来。

    周围也是一阵微微的惊呼。

    这金子丢进去，洛世尧也觉得心疼。

    就算是家里有矿，也决不能做这亏本买卖。

    想到自己两世为人，竟还没有与女明星近距离接触过。

    遂对那姑娘笑道：“不知可有幸与娘子一叙？”

    “二娘，二娘！”

    那小姑娘端着铜盘头也不回地朝后台跑去，也不知听见洛世尧的话没。

    这时，小二才火急火燎地拿着银子过来，满脸的歉意。

    你们这奸商，一定是故意的。

    这时脑中嗡嗡作响，虞子素“来电”，洛世尧赶忙接通。

    “臭阿尧，你跑哪去了？”

    这个，今晚要陪客户，晚点回去……“我来七星镇买你最爱吃的酒酿丸子，很快就回去了。”

    “哦，那你快点。”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撒谎不是因为心虚，只是想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对，就是这样。

    洛世尧起身正欲离开，却见那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朝洛世尧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这位公子，我家二娘有请。”

    洛世尧看了眼门外，转头跟着这小姑娘去了后台。

    洛世尧被带进了一间客房，进门后那小姑娘马上退了出去。

    屋子的陈设倒是简单，一张床，两张桌子，三只椅子，然后就是些脸盆棉布一类的洗漱用品。

    正中的桌子上已摆好酒菜。

    洛世尧坐下没多久，门被推开，已换下华服，身着红色罗裙的美娇娘微低着头走了进来，朝洛世尧微微一福，“奴家见过公子。”

    声音软糯娇媚。

    稍稍抬起头，一双眸子满是秋水。

    洛世尧心头一颤，总算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眉目含情。

    “姐姐请起。”洛世尧稍稍抬手，示意她坐下。

    却听那娇娘声音中徒增了几分哀怨，道：“公子莫非是嫌奴家老了？”

    洛世尧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说你这年纪，妹妹我也叫不出口啊。

    见洛世尧一脸窘迫，二娘噗嗤笑出了声，掩嘴间尽显娇媚，道：“公子叫奴家二娘就好。”

    “二娘请坐。”

    坐定后，竟有些相顾无言，气氛就稍稍有些尴尬。

    洛世尧率先打破沉默：“不知二娘是哪里人士？”……好糟糕的开场白，果然上辈子不该买kdlk。

    谁知这一问，那二娘却轻轻抽泣了起来，道：“奴家是南国，临西州人士，家中本是……”说着又抽泣了一声，用袖口沾了下眼角，端起酒杯道：“公子花钱自是为求一乐，二娘失礼了……”

    洛世尧只觉这二娘应该是思乡心切，所以并未多想。

    “……二娘敬公子一杯。”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洛世尧自是不会推辞，也干了酒杯。

    气氛又变得有些沉寂。

    洛世尧当然不是心虚放不开，他只是在山上宅得太久了，有些疏于这尘世的人情世故。

    两人你一句，我一语，有些没话找话。

    二娘许是也觉出了不妥，起身道：“不如让二娘为公子献上一曲？”

    “如此再好不过。”

    她开门冲门外的丫头嘱咐了几句，不时便有伙计抬着一副古琴进来。

    摆放妥当，这美娇娘在琴后朝洛世尧微微一福，稍稍敛袖，开始抚琴。

    一双皓腕娇嫩剔透，如羊脂白玉；

    十根纤指灵巧修长，似旱地雪葱。

    瑟鸣之声响起，悄悄震颤着听众的心弦。

    “啊……啊……”

    仙音渐起，百转千回，悠扬凄婉。

    洛世尧不禁感叹：此音只在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啊……

    昨夜月挂稍，伴我入秋梦。

    又见阿娘眼儿祥，不见阿爹案上忙。

    昨夜风微凉，空余秋夜长。

    床湿灶暗冷凉凉，哪有火炭黄。

    阿娘应是泪垂垂，阿爹一旁空叹肠。

    啊……啊……

    可恨那薄情郎，哄我过山岗，

    可怜我小娇娘，随他漂大洋。

    昨夜家中贴花黄，今日他乡唱戚戚。

    祈首拜月娘，送我回故乡，

    祈首拜月娘，见我阿爹娘，

    啊……啊……

    祈首拜月娘，明辉熠熠，漫漫长夜，奴家两眼茫茫，

    啊……两眼茫茫。”

    一曲唱吧，二娘轻袖掩面，沾了茫茫泪眼，明亮中带着水汽的眸子堆起一眼笑意，“让公子见笑了……泣！”

    如何能不惹人怜伤。

    美酒哀乐，洛世尧不禁有些上头。

    大有拍案而起，高呼“杀那薄情郎，送你回故乡！”的冲动。

    但毕竟活了两世，还不至于真这么冲动，只是很走心的恭维了几句。

    两人再次举杯送盏，相敬如宾。

    眼看一壶醉仙人已经见底，洛世尧脑中再次传来嗡嗡声。

    我媳妇又催我回家了。

    接通琉璃簪，不等虞子素说话，洛世尧抢先道：“来得晚了，那酒酿丸子已经关门，我正在给你找其他好吃的。”

    虞子素闻言有些沮丧，“哦。”

    随即心情又立马好转，“不着急不着急，阿尧你多买点好吃的回来。”

    挂了“电话”，洛世尧起身，“天色不早，多谢二娘今夜的盛情招待……”

    不等洛世尧说完，二娘连忙起身一福，急切道：“公子给了这么重的赏，二娘实在是过意不去……”

    洛世尧微微一愣，心说难道你是身艺双卖，这醉香斋又开始做皮肉生意了？

    “……不妨让奴家再为公子献上一曲。公子再走不迟。”

    唱歌啊，好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音乐，洛世尧的耳朵还真是有点馋。

    “二娘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琴声再起，紧接着是婉转动听的歌声。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

    事事风风韵韵。

    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

    一曲再罢，洛世尧自是不敢再停留，让小二打包了些甜品糕点，便准备回家向媳妇复命。

    谁知刚走到门口，却听背后一声细弱蚊蝇，带着几丝抽泣的声音，“公子？”

    洛世尧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不知公子可是要西行？”

    洛世尧摇了摇头。

    “哦。”二娘眼中闪过几分失望落寞，“让奴家送一送公子吧。”

    洛世尧点了点头，好奇道：“不知二娘此问何意？”

    “没……没什么。”二娘声音戚然，再次低头沾了沾眼角。

    见洛世尧微微皱眉盯着她，似不肯罢休，才戚戚然然道：“奴家家里本也是临西州旺族，误信了他人才落得如此境地。

    只想托人捎个口信，阿爹若知道我在这异乡被卖入贱籍，定会亲自来赎。

    所以凡遇到像公子这样的温良贤善之人，就随口问问，碰碰运气罢了。”

    说着眼中已起了一层水雾，抬头努力堆出明媚的笑容，对眉头微皱的洛世尧道：“奴家送公子吧。”

    便要随他出去。

    男人果然最受不了这种笑中含泪，明明满心的酸楚委屈，却不道丝毫的女人。

    洛世尧感觉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戳中了。

    “二娘刚刚曲中所唱，可是你自己？”

    这美娇娘稍稍犹豫，轻“嗯”了一声。

    红着眼睛微微点头，看了眼满脸愤慨的洛世尧，缓缓道：“奴家当年正是二八年纪，信了邻家黄秀才的胡话，随他进京赶考，谁知他高中之后，为了娶当朝首辅之女，竟将奴家卖入妓馆……”

    洛世尧皱了皱眉，心说这像是话本里的读书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后又有一富商之子假意与奴家情投意合，为奴家赎身。

    奴家随着他的商队一路东行，夜夜笙歌，伺候左右，不想到青国都城之后，他又高价将奴家卖给了当地的妓馆……”

    一路逍遥还赚了个差价……不愧是富商之子，是生意人才有的思路。

    只是，这假意情投意合就有些过分了。

    二娘还在凄凄婉婉地说着自己的故事，洛世尧听得又愤怒又怅然。

    之后那家妓馆遭了火灾，她和很多歌姬都乘乱跑了出来，却又被一猎户绑了卖掉，几番周折，最终被卖到了这七星镇，醉香斋。

    “……奴家真是个苦命的女人，泣……泣……”说完已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看着眼前苦命的泪人，洛世尧心中愤慨更盛。

    这么娇滴滴的一位俏娘子，生得个天籁般的嗓子，身世却如此坎坷，当真是命运不公。

    温和道：“二娘若脱了这贱籍，可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嗯。”

    二娘嗯了一声，猛地抬头，眼中放着光彩，震惊喜悦溢于言表：“公子……公子是要为二娘赎身吗？”声音都有些颤抖。

    洛世尧嘴角带笑地看着她：像你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形象，若生在我那个时代，妥妥的一线大明星，再不济也是个顶流网红。

    应该被命运温柔以待才对。

    “只要公子能为奴家赎身，奴家愿为公子为奴为妾一年！

    不，三年！”二娘抽泣道。

    家有“悍”妻，实在是不知该把你藏在哪里……“我家里可不需要奴婢。”

    二娘闻言，又急忙道：“公子若能为奴家赎身，他日回到家中，赎金定十倍奉还公子。”

    洛世尧一把扶住正欲下跪的二娘，和声道：“像二娘你这样……优秀的人，不该在这里受苦。

    你去把……”随即改口，“问一问老板，给你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他随苏浅沫一起来过这醉香斋，未免以后七星镇传出御金宗掌教亲传弟子为一个歌姬赎身的逸事，洛世尧决定自己不出面。

    二娘闻言大喜，三两下擦干眼泪，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不时，有些落寞地回到房间，黯然道：“老板说买我时花了两千两纹银，想赎身最少得五千两。

    公子的好意二娘心领了，只是这么多银子……”

    “无妨，这些应该够了。”洛世尧直接打断她，摆出了十二根金条。

    二娘当场呆在原地。

    “公子大恩，二娘永世不忘！”

    ……

    给二娘赎完身，正经人洛世尧拒绝了二娘愿意为奴为妾一年的好意，在她的千恩万谢中，挥了挥手，潇洒离开。

    拿着给虞子素买的零嘴，心里美滋滋的。

    果然，助人使我快乐。

    ……

    进了山门，快到开阳峰时，微凉的山风吹得洛世尧甚是惬意。

    那股热乎劲在山风中渐渐散去，洛世尧才慢慢觉出味儿来。

    自己就随便下了趟山，口袋中却莫名少了十三根金条？

    这事情总感觉怪怪的，就好像前世隔壁王大爷明明只是去看了场给老年人献爱心的表演，最后却高高兴兴地买了一堆保健品回来。

    遇到女骗子了？

    洛世尧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自己好歹活了两世，前世也算是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怎可能被这异世界的古代人骗了。

    那二娘的表情语气都不像假的，她那个坎坷的身世，若不是亲身经历，根本编不出来。

    还有那首“拜月娘”，没点真情实感，写不出，也唱不出那份凄婉愁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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