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呦呦鹿鸣
王熙之口中的“阿龙伯伯”便是当今琅琊王氏的家主,东晋的第一权臣名士王导,阿龙是王导的小名。
见到王熙之呈上来的不倒翁,王导颇有兴味地放下青梅坛子,麈尘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可惜你龙伯肚子比这不倒翁小,不如他有气量。”王导颇有深意道,“人老便愈发怠懒,方历劫难便要主持朝政,心力大大不足。”
王熙之听到“劫难”二字想起了什么,“阿熙想敦伯,前阵子去乡下寻鹅的时候偷偷去拜祭过敦伯,只是怕龙伯你难过不敢提……”
“嘘。”王导将食指比在唇边,眉目间夹杂丝缕愁绪,“多谢阿熙代我拜祭敦哥。”
权臣亦有权臣的烦恼,大权在握,却步履维艰,行错一步就会踏入深渊。
作为第一门阀琅琊王氏,亦是如此。
先帝司马睿南渡时还是琅琊王,王氏兄弟尽心辅佐琅琊王,直到北方洛阳沦陷,琅琊王在司马睿六年前在建康登基,总算保住了国祚。
司马氏能在南方立足,王导出力极大。
在东晋初年,内有王导担任宰相主持朝廷,外有王敦担任元帅统领东晋六州兵权,控制着长江中下游的防线。
王敦是王导的堂兄,王氏旁支兄弟亦是东晋臣子,总之这些年是琅琊王氏最为辉煌时刻――被称为“王与马,共天下”。
士族压制皇权,这当然不是司马氏愿意看到的局面。
司马睿虽表面敬王导为仲父,但大权旁落终不甘心,又忌惮王敦的兵权,暗中布下些许棋子,利用心腹打压王氏。
两年前,那以闻鸡起舞扬名的北伐名将祖逖孤立无援忧愤而亡,一直忌惮他的王敦终按耐不住,以清君侧除小人的名义在武昌起兵攻入建康,司马睿被王敦逼得悲愤而亡。
紧接着太子司马绍即位,王敦虽在病中但更急于将司马氏拉下皇位,王导提出反对意见,力保司马皇族。
两兄弟正式分道扬镳,而新皇帝司马绍联合诸位非王氏的臣子在这一年里将王敦的党羽尽数歼灭。
这一年,谢安四岁,他刚回到建康是方经内乱的建康,他走过的朱雀桥是挂过王敦头颅的血桥,他见过孔严孔氏因平王敦之乱而升了两位大官。
而谢安的伯父谢鲲,也曾在王敦的麾下。
幸而谢鲲曾劝阻过王敦不要造反,不然谢家也要被牵累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罪,谢鲲的英年早逝反而让年轻的皇帝对谢家放了心。
身为王敦的亲属,王导站队正确,因维护司马氏而免罪,新皇帝司马绍深知王导的威望,更为他加官进爵,封为郡公,进位太保,司徒之职不变。
所以,这一年对于王谢两家都是步履维艰的一年。
司马氏表面依旧敬重王导,只要王导活着一日,琅琊王氏依旧是东晋第一门阀士族,尊贵无比的权臣。
但同时亦有更多的臣子被启用,其实王导的实权大不如前,唯有名望依旧不变。
东晋初年,内乱迭起,朝政动荡,幸而北方胡人的政权也不太平,不然谢安没有那么多悠闲的日子。
比如眼下,他正看着堂兄谢尚在跳舞。
士人以啸歌抒情,以舞释情。
谢尚自幼善乐好舞,他并非专心学习这些,因为对于士人来说,广博多才是正道,若专注研习一门技艺,反而落了俗套。
“尚哥要在家宴上跳舞?”
“说不准要,自从阿爹过世,我许久未跳有些生疏,家宴上说不准要被点名……你要知道,当从天才儿童到天才少年的成长史是充满各种血与泪。”
谢尚头巾与乌发翩飞,看得谢安眼花缭乱。
“可惜没有比武看。”谢安叹息。
“比武?北方胡人倒是有。”
“所以他们打架厉害,把咱们都打到江南来了。”谢安握了握拳头,“阿狸想学祖逖闻鸡起舞。”
谢尚当他小孩想法,大笑道:“哈哈哈,好,改明叫苏大婶买只鸡回来,放在院子里叫你起床。”
这是在笑他每日贪睡,谢安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冬至将近,如今谢家有两件事摆在眼前,一是从阮家接回大嫂,二是司徒家宴,这两件事谢尚是卯足了劲要做得完美,而谢安则被堂兄当成致胜法宝。
“尚哥,其实我去司徒家宴能做什么?”
谢安在冬至那日,被谢尚叫了个大早,没别的,就是为了让他一早起来练字,因为这一日除了在祠堂祭祖,下午就该去对门参加宴会了。
在谢尚眼中,谢安可以睡懒觉,但每日临帖练字不可少。
让谢安跟一群幼儿园年纪的小朋友聚会,他可真吃不消,难不成真的跟熊孩子一样去喝醋?
谢尚今日穿着低调而奢华,云烟软色的头巾折叠整齐交给谢安,“你的任务就是帮阿兄拿头巾。”
心领神会,这是要他见机行事,如无意外,只要专注吃吃吃就好了。
唯一不同的是熊孩子谢万,他今天特别不高兴,在祠堂拜祭祖先时,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好似那个小竹林聚会会要了他的命。
谢万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祖父、伯父你们一定要保佑阿蛰今夜文思泉涌,阿蛰今晚不想喝醋。”
谢家主厅里今日天未亮就开始点灯,这灯是要彻夜长亮的。
谢父特意将谢安叫在一旁,叮嘱道:“阿狸,你需看牢你阿尚,莫让他跟阮家起了冲突。谢阮两家毕竟是姻亲。”
自家爹爹也太谨慎做人了,谢安内心叹了口气,这他可拉不住,谢尚那私下磨拳霍霍的模样,让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他要与阮家大舅哥打一场了。
不过当谢安真的跟着谢尚到了王家时,才发现所到宾客之多,谢尚跟他介绍过去一轮后,谢安都眼花对不上号了。
这个官那个爵,也不知谢尚是什么记性,漫不经心间就将对方官职家世报出一长串来,还不带犹豫的。
这算是世家子弟必备技能么?
总之,两个四岁的小屁孩就跟着刚刚及冠的江左第一美少年谢尚,踏着薄雪,进入了对门司徒府的大门。
整个司徒府灯火通明,冬至祭祖之日必从早到晚灯火通明,且为迎宾客显示尊重。
各家分席而坐,官爵大的、高阶世家的离主座就近些,像谢家这种二三等的士族在群星璀璨之中并不起眼,分到了稍末的座。
谢尚是带着名帖上门的,当他的名字被家仆叫出时,早有人因他出众的容貌而注目,听闻是江左八达谢鲲之子,更是纷纷侧目。
再一看他身边两名白衣小童,壮的那个小孩有些人倒是见过了,只是清瘦的那个甚是陌生。
“阿尚,这是你家三郎?”一青年迎上来,似与谢尚颇为熟悉。
谢尚向自家弟弟介绍着青年,“殷浩,精通玄理,我常受他教诲,其父是长沙郡公陶侃的长史,陶大人便是离主桌最近的那位,他曾治理荆、湘两州,不但屡建战功,还身受当地百姓拥戴。”
谢安胡乱点头,反正一时半刻也记不住。
那叫殷浩的青年对谢安起了兴趣,“前些日子入了弱鱼池的谢家三郎?长相却比阿尚儿时更清秀。”
“乡下水土养人。”谢安回道。
殷浩随性道:“三郎倒是比四郎沉稳,夸得你大哥那洒脱性情,能教出个书法小天才。”
“谢无奕有何功劳,他自个儿都是不入品的书法。”
忽有一人插入话题,那人与殷浩年纪相当,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衣着虽是士人风范,但口中话语尖酸刻薄。
谢尚听闻此言,不曾正色看那人便知是谁,他没有急着为兄长分辨,浅笑着对那刻薄青年身后的中年人道:“阮叔好,为何不见诞伯公?”
诞伯公是指阮孚,江左八达之一,是如今阮家的家主。
而阮裕是竹林七贤阮籍的族弟,年纪轻但辈分高,曾在王敦手下做事,与谢鲲相熟,当初是他点头答应大哥谢奕与大嫂的婚事。
那个刻薄的插嘴青年就是大嫂的哥哥阮歇,若非有祖上名士的声望在,阮歇是绝无可能踏入这司徒家宴的。
阮裕是阮歇的叔辈,他一开口阮歇自然不敢再公共场合诋毁谢家。
“祭祖之日,他不便外出,大约是弹着琵琶与先人说话吧,顺便也跟寄奴讲讲阮家先祖的事。”阮裕拍了拍阮歇的肩,然后口吻带着伤感道,“谁叫我阮家子嗣稀薄,不如你们谢家。”
……
谢安眼皮跳了跳,忽闻话语间的火药味甚大,寄奴是大哥的儿子,是他们谢家来渡江之后的第三代啊,阮家是真的看大伯谢鲲去世了,就准备翻脸不做亲家了?
这也太现实了吧。
而且阮家果然是惦记着往日的光辉,丝毫不给谢家面子啊,只是阮裕这说话比较有艺术性,起码不刺耳,这阮歇还得学学。
果然阮歇一脸得意地望着自己叔叔阮裕,又盯着谢尚,看他如何回答。
殷浩在看戏,谢安也在看戏,只是谢安背后忽然被谢尚轻轻地一推,他没做好准备,就被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好站在几人之间,大人都是高个,他一小屁孩感觉被几座山峰给围住了,连身后的熊孩子也不禁“呃”了一声,表示担忧。
“是的,当然不如我谢家,我谢家有四岁入弱鱼池的小才俊,寄奴放在阮家可就糟了,若教成阿歇大舅哥这样的‘人才’,是愧对我谢家先祖之事!”
谢尚美少郎的脸上表情丰富,如画的眉微微一皱,宛如柳枝划破春水,引来周边数声叹息。
顿时周围的人连看阮家的眼神也不对了,怎地长辈一来就欺负得少年郎一脸悲愤,这可是司徒府,不是什么大街上。
演技派。谢安心中给他点赞。
第一回合,谢尚vs阮裕阮歇,谢尚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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