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终日风清人寂 1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句话在赵佶身上不是特别合适，因为他话实在很多。唯一可搭上边的是，大部分时候他说的是废话，说了等于和没说一样，尤其在打架和战斗中，似乎完全没能帮上。难得这一次，他可能有些用处，加上情况危急，于是大家也将信将疑地抱着最后的期望看着他。赵佶并不喜被所有人盯着的感觉。他做“旁听者”惯了，才不要当意见领袖。难受归难受，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很重要。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它此时收紧包围圈，我们根本跑不了。在大地这一个‘平面’上，我们没有优势。”赵佶说着，望向文术，“你们会不会‘遁地术’？”

    在混沌第二次发出虚空鸣响之时，森林中的树木被刮得摇摆不定，枝头被拖拽着，发出呜呜嘤嘤的惨嘶，只听得咔啦一声，树枝被拦腰截断，荒草如波浪起伏，随后被连根拔起，在尘土飞扬中被卷向混沌的口，飞到半空中破碎成千万片；混沌在吞吃这里的一切，包括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不要。”一人趴在地上，手指甲抠进了地面，嗓音嘶哑地哀求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修罗，别慌，拉着我的手。我们都会安全的。”霸下挣扎着探出半个身子要去拉他，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拉住质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他摇了摇头怒喝道，“因为他的位置在最外部，你们就准备牺牲他吗？修罗！”

    他一把抓住同伴的手，猛地往自己这里一拽；这时候狂风从他身后猛烈地刮来，像是一条长蛇吐信而来，冰冷的皮肤刮擦他的脖颈，冷得他发颤，心脏也跟着扑通扑通地狂跳，在飞沙走巨石之中，只听得文术高声道：“来不及了，快回来！”

    “凭什——”话没说完，一棵老树横躺于地，滚筒似地碾压过来，他诧异地回头，正要念动金刚经护体，忽然想到之前赵佶所说的混沌的吸收能力，赶忙停止念咒，用力将修罗往自己的方向拉，道，“兄弟就是死了，也要救你！”

    没想到修罗看着迎面而来的树干，竟对他摇了摇头，道：“算了，霸下，我活不了了，你千万活下去……”

    霸下一愣，修罗将他的手指往后一掰，痛得霸下呻吟一声松开手，而修罗就在此刻，在这狂暴的气流之中，倏忽间失了平衡，往空中、往后翻滚，像一个可笑的、脆弱的纸人，在混沌的口边被撕得粉碎了。

    霸下道：“修罗！”

    猛地，身后的黑鳞将他一把往下拖，他防备不及，仰面朝天地往地下摔——地下！他后脑着地，疼得大叫起来——既疼且悲伤，他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他眯缝着眼勉强睁开一点，视线之中是表情各异的伙伴们，以及头顶的紫蓝色的天空——他看见一个悠长悠长的巨大的食物，无穷无尽地，从顶上缓缓地挪移过去，轰隆隆隆的，幽怨的凄厉的鸣叫回荡在耳畔，仿佛是命运的齿轮。他的目光警觉地跟随着它，可是还没等混沌巨大的身子完全浮游过去，他的头顶一黑——被土封住了。

    “遇到强敌时，黑暗就是人的归宿。”赵佶低声道，“就连皇宫里也是。”

    霸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赵佶面前，拎起他的领口，赵佶的表情克制又痛苦。霸下看了更来气，怒叱道：“躲什么，躲什么？不躲的话，还来得及对抗混沌，说不定现在它已经死了！现在呢？修罗死了，我们这一队人的力量又削弱了，打败它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别天真了，那只是因为你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黑鳞走过来，拍了拍霸下的肩膀，道，“我们可以赌上性命去尝试杀掉它，就算失败也毫不可惜。但是端王殿下是我们必须要保住的，不能这么贸然行事。”

    “要躲，就让他自己去躲啊！”霸下暴怒道，手上力量不觉又加了两分，赵佶觉得呼吸困难。叶朗星见状立刻上前，一把打掉霸下的手，赵佶总算是双脚沾地，不断地咳嗽。

    文术沉痛道：“不能再死人了，霸下。与其一次损失两人，不如放弃一个人，去保另一个人。”

    ——方才，他们使用了“土遁术”，在混沌攻击来临之前，所有人——几乎是所有人，都在地上钻了一个洞，进入地下以后迅速地将上方封口，可以以此躲过混沌的吸入。这是初步的方案，能逃过一劫，但接下来要怎么办，还没有人想到。

    霸下道：“文大人！……”他咬牙颤抖着，拳头缓缓地、不甘心地放了下来。他垂头哀叹道，“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而且这件事，你也应该感谢端王殿下，想出了这个办法，才让我们‘大部分人’活了下来。”文术道，“端王殿下……”

    赵佶摆了摆手，双手掩面，低头道：“容我，再想一想……”

    怎么办——他问自己，要怎么办啊。

    轰！

    这自地面之上，一声巨响震撼到他们头顶，仿佛聚类轰鸣，万马奔腾，森林怒吼，巨石滚落，不用上去看就知道灰尘漫天。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格。紧接着，地动山摇，仿佛是对于刚才攻击的回击，礼尚往来的一声炮响，混沌空幽的声音变得尖细，仿佛是一声惨叫。

    “混沌，被攻击了。”文术喃喃道，“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足以与之抗衡。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与混沌相对抗啊？”

    赵佶声音一哽，站起身来，放下了手，不可思议道：“真的吗？”

    突然间，一道无形月牙天冲刮擦至他们头顶，刷地一声，薄薄的土层灰飞烟灭，撕开一个巨大的创口；紧接着，土层瞬间坍塌，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天空显露出来，未知的巨大的物体从上方疾驰而过。

    赵佶看着那个一闪便消失的身影，忽地反应过来，道：“……狼？”

    文术吼道：“快走，现在！这里要塌了，像刚才的那一道冲击波要是再冲过来，我们就要直接受到攻击了！画狱、太阴，你们先上去探探路，别的人……端王殿下，你们跟在他们后面，有危险他们会担着。小心些，我们先出去！”

    “好！”赵佶跟在两个侍卫身后，沿着土堆往上爬，血色天空渐渐映入眼帘，将他的瞳孔也倒映出深红。飓风席卷，地动山摇，他的视线刚接触到外界的情况，整个人顿时惊呆了！

    只见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一匹巨大的狼龇牙咧嘴地立在地上，嘶嘶地喷出寒气，面对着硕大如巨龙的混沌，而巨狼的大小也与它一般无二！

    这匹狼似乎是由“能量”构成的巨大的实体形态，脖子、前胸与腹部有大片浓密的雪亮的毛，在血红天空之下散发出白金般耀眼的光芒。它的目光尖锐如锥，杀气腾腾，凶傲无比，一口锋利的牙是势不可挡的武器。

    蓦地，它引颈长嚎，声震四野，这声音划破了天空的深红，而将它染作苍白。巨狼后腿微微弯曲，前腿往下一压，摆出即将俯冲的架势，眼中凶光毕露，在血色侵染之中发动了进攻！

    混沌面对这强大无比、穷凶极恶的狼，竟也是犹豫了！

    巨狼朝塌奔跑过去，在混沌的头部，哇地张开嘴，一口咬住它的脖颈；混沌想要掉头反攻，巨狼一口咬上去，愣是将混沌的脖子咬开一道不可思议的巨大的创口，混沌再一次发出痛苦的尖响，随后身体腾空而起，猛地砸在地上，一道无形冲击波朝天而起，炸得巨狼的毛冲天爆开，不禁松开了嘴；紧接着，混沌张开血盆巨口，又一次地开始吞噬天地，周围的一切都被它吞进腹部，巨狼吼了一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过刀尖般的牙齿，浑身抖了一抖，后退了几步。在混沌以为巨狼停止进攻的时候，它再一次朝着混沌狂奔而去，顿时地面飞沙走石，两只巨兽打得是难舍难分，凄厉的嚎叫可谓震耳欲聋！

    在然而混沌毕竟是一只远古恶兽，力量的庞大是无可估计的，且无穷无尽。它在混乱之中伸出脑袋，猛地一吐，顿时，方才被它吞吃的巨石与老树重新从粉末组成实形，轰然砸下，形成了一座越来越巨大的废料的山，将巨狼埋得严严实实，硝烟四起！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埋葬了巨狼以后，混沌缓缓抬头朝向这边。它的五官纷纷不可见，而只有深渊般的巨口清晰可辨。

    王初梨颤声低语道：“就连‘它’，都不是混沌的对手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名为骷髅的侍卫突然大喊一声，疯狂地朝着混沌跑过去，他的声音是绝望的，是失去理智的。他的大吼在跑出几步以后，就被更强大的风声所遮盖，是巨响之中的小小的一环，沧海之一粟，疏忽消失不见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文术喊都喊不回来。

    混沌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混沌微微地俯身，动作就像是刚才的巨狼一样，随后，它轻轻吐息，尖锐的呢喃流出，一块尖锐的石头自虚空中出现，锋利地往下一割，啪嚓一声将骷髅的身子割作左右两半。

    王初梨捂住嘴。但实际上她没有惊叫出声，于是也就无力地、软绵绵地放下了手。

    文术大声道：“大家别慌，一定还有希望！”在天崩地裂之中，其余的四个侍卫，口中念着咒，将几人保护在无形盔甲之下。尖锐的石头砸落，边框猛地一震。

    叶朗星勉强笑道：“文侍卫，你怎么变得和端王殿下一样天真了啊？它就要过来了，再攻击一次，我们可能都得死。”

    “等一等，大家不要放弃！”赵佶忽然跑到前面去，让几个侍卫一时间以为他和刚才的人一样神志不清，赶忙上前拉住他，劝道：“端王殿下，你别想不开啊！”

    “我没疯呢，谁疯了我都不会疯！你们看那边！”他转过头诚恳地看着他们，又看着文术、叶朗星与王初梨，抬手指向远方，道，“——战斗，还没有结束呢！”

    ——诚如赵佶所说！

    只见，混沌的头顶，那唯一可辨认的位置，有一道明亮光芒闪烁，恍若北方天空的一颗星，是渺远的光芒万丈的，代表了希望的存在！

    那个位置，是一个人！

    他的身材极其高大健壮，浑身穿着坚硬无比的铠甲；他稳稳当当、英姿勃发地立在混沌的头顶，其身形之灵活矫健，让混沌都反应不过来，它巨大的头颅高高地、高高地扬起，又猛地甩动起来，要将立于它头顶的人甩下来，但是那人仿佛是一根消魂钉，牢牢地扣在它头顶分寸不离；紧接着，他从身后取出两把长约四尺的八棱锏！

    叶朗星顿时认出，指着那人道：“是贪狼！是华阳教的‘三煞星’之一，贪狼！”

    赵佶默念道：“贪狼……”

    “你这大家伙，平时在虚无之境吃得还不够多，一把你放出来，就吃个没完了？”贪狼的声音低沉英武，仿佛自带回声般，充满了威慑力；他将一对八棱锏提在手中，两锏交叉着爆闪出强烈火光，吱吱吱地发出锐响，“吃了人，我姑且认为你是饿得慌了；可把穷奇都吃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是吧，我说你这蠢货？”

    八棱锏的沉重锋利，每击在混沌的头顶一次，就造成巨大的伤害：八棱锏自身就重达百斤，加上贪狼浑身上下的甲胄，一旦使用起来，更是难以预估其破坏力。他举起锏来，对准混沌的头顶，左手锏压住混沌的脑袋，右手锏冲混沌当头砸去，一道刀光甩脸，动作快如迅雷，只听得轰地一震，混沌发出惊怒的尖吼，像是坚硬顽固的磐石产生了裂缝！

    “那是……混沌的弱点。”赵佶道，“这个地方，普通人根本碰不到。”

    王初梨道：“我看得到呢，你什么时候可以提一点有建设性的意见啊？比如，你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呢。”

    赵佶愣了愣转头看着她。叶朗星在一旁笑起来。

    贪狼对准原伤口处，再用力往下劈砸，同一处的裂缝变得更大，这时候的混沌一边尖叫着一边疯狂扭动身体，上下翻飞拉伸，似乎是拼了命地要把贪狼甩下去！

    趁着混沌想要将他脱手的间隙，贪狼猛地往前往下一跃，反手将八棱锏脱出，整个一把八棱锏轰地扫入混沌的伤口中，造成了致命的一击，直砸得那混沌是骨肉破碎残废、头颅脑浆纷飞！

    混沌直勾勾地坠落了下来，轰隆一声，森林颤抖，天空呜咽，紫红色的浓雾散去，这比幻觉森林更大的妖兽，终于是如山崩海啸般地倒了下来！

    在倾倒的一瞬间，贪狼面无表情地朝着赵佶一行人走过去，波澜不惊道：“把死亡即将来临称作是‘希望’，弱小的蝼蚁们，却总是表现得那么天真呢。”

    贪狼生得是真的非常高。当他趾高气昂地走到众人面前之时，完完全全地从上往下俯视着他们，仿佛是藐视一群蝼蚁。

    他的眼神冰冷又跋扈，有着强烈的敌意。他的气场非常压迫、可怖，但毕竟算是大家的救命恩人，也不能把气氛搞得太僵。于是赵佶走上前道谢：“多谢你了，贪狼！”

    贪狼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端王赵佶，你还真的来了。”

    赵佶一愣，看着眼前这个陌生高大的男人，道：“你见过我吗？”

    贪狼眼中寒光毕闪，仿佛一把刀子：“我跟着圣女大人，一路上都与你擦肩而过。唯一的一次，是我见到了你，但你正在赶路来这里。我想，大概你也是朝着‘不可避免的命运’前进，我们终究还是会见面的，果然还是在这里见到了你。”

    “炎莺啊？”赵佶苦笑道：“那么，你是要来杀我的？”

    贪狼微微昂头，看着赵佶，道：“是。”

    贪狼的声音低沉无比，每一个字都顺利地滑入人的耳朵，勾得人鼓膜震动。

    众人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文术率领余下的几名侍卫慢慢靠近贪狼，试图从他背后发起偷袭；叶朗星拔刀，王初梨举弩，都准备暂时制止住他的行动：死了个怪物，来了个煞星！

    不料这贪狼的警惕度之高远超想象，他只是微微地动了动肩膀，闭上眼睛，强悍的能量冲击波形成一道无形的刀，刷地一下将他们震飞出去，血从他们破裂的衣物与皮肉中飞溅而出，他们摔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王初梨被摔出去的方向是方才的侍卫被劈作两半的地方，那里依旧竖着那一块尖锐的石头，一旦沾到是必死无疑。侍卫之一的黑鳞正巧与王初梨顺路，见此情状猛地扑过去，将王初梨一把推开，整个人被捅穿了一路滑到石头最底下，血液从口边蜿蜒而出，对王初梨一笑，道，你真好看，我常常在汴京城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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