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万里帝王家 1
类别:
玄幻奇幻
作者:
时亦逢字数:5234更新时间:24/10/29 09:15:18
打破幻觉其实并不困难,甚至简单到只要两个人提供不同呈词,找出相互矛盾的点,幻觉大多时候即可迎刃而解。因为,幻觉是个平面,看似完美无缺,在边缘处则是摇摇欲坠,自相矛盾,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苏灿看见赵佶脑袋上有白花花的一片绒,看着有些烦心,便走了过去,伸手取了下来,拈在手里看了看,皱起眉头啧了一声。
赵佶道:“你是说,父皇他的死,是因为幻觉掩盖了现实。也就是说,整件事情与都“投毒”无关,而重点在于‘侵蚀’。在他体内的诅咒突然发力,使他的身体在短时间内无法承受,因此出现了吐血的情况。”他声音一沉,“倒是,和皇上的情况一样。吐血,衰弱,无药可救,而且他当时指着我,他问我,我为什么要杀他……”
“那你杀他了吗?”苏灿淡淡问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过脑子,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羽毛。
之前在丰乐楼发现有人跟踪的时候,苏灿就开始思考缘由了。来者所拥有的气息非常陌生,既非杀气肆虐的亡命之徒,也非训练有素的雇佣杀手,而是一股未知的力量,非常执着也非常凶悍。然而那时候赵佶装作喝醉的样子,精湛的演技甚至骗过了他,他满脑子都想着要早点带他回去,加之已经拜托了贪狼对付他,也就没放太在心上。可一旦空下来,他还是发现了赵佶身上的可疑物品,比如这些白色的羽毛,而大雪是它们的伪装。
赵佶没好气道:“当然没有!我胆子再大都不敢谋害圣上,我是发了疯,还是中了蛊啊?我……”
这句话一说出来,苏灿立刻抬头看他,赵佶一愣,停了下来,两人异口同声道:“中了蛊!”
赵佶幡然醒悟道:“要是这么说,倒是能说得通了。所谓的‘诅咒’,就是‘蛊’。看着像是重病和中毒,但任何治疗方式在它面前都无济于事。从我父皇那一辈开始,宫中就禁止怪力乱神的东西进入,求神拜佛、炼丹烧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说不定就是出于对这种东西的恐惧也说不定。唯一有望改变这一切的邵雍,最后也和父皇决裂了,父皇就按照正常的方式,处置了邵雍的弟子们。——啊,也许,也许真的是这样!”
苏灿道:“你接着说。”
赵佶的眼睛闪着光:“苏灿,你听说过吗?在父皇之前很久,比英宗还要久,也就是仁宗的时代,满街上下都是异能人士。”
“哦?”苏灿眉毛一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呢。”
“那也很正常,太久远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宋公公这样见识广、年纪大的,才会知道些。据他所说,那简直是一个神话的年代,也是我小时候,带我的宋公公给我讲过的,那时候有的人会变成动物,有的人会抓着一根绳索攀爬入云端,还有的人能听懂飞鸟说话。这些故事真叫人着迷,但每一次讲完故事,我问他,这些人现在在哪呢?宋公公都要强调一遍,这些故事都是假的。但是,我才不信呢,我始终觉得这是真的。宋公公总是不愿意告诉我,我就跑去问哥哥们。四哥最喜欢我,所以就算我问他这些小孩子胡思乱想的问题,他都会认真答我。一开始他写信口胡言的,可是问到后来,他自己都开始怀疑,于是着手研究了起来,可惜至今也没个结果,后来还被抓走了……”赵佶揉了揉脑袋,苦恼道,“啊,我扯远了。我又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苏灿淡淡笑道:“你想说,之后发生的事情,很可能与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有关,而之所以一筹莫展,也是因为关键信息被阻隔。”
“就是这样。”赵佶点头道,“如果缺少了‘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过渡,许多事情听起来也变得虚浮、不可思议,也就很少有人会去相信,也就落不到实处去,比如我们才想到的‘下蛊’,又比如我四哥。所谓的‘将诅咒转移到他身上’,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在他身上下了蛊呢?四哥是这样,那我父亲是不是也这样,皇上是不是也这样呢?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也难怪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救治了——哎呀,我真聪明!”他忍不住为自己鼓掌叫好。
“嗯?”苏灿道,“你以为你能推断出这些,是凭你一个人的本事吗?”
赵佶笑道:“那行吧,都是你的功劳,皇子也交给你来当好不好?”他从位置上跳下来,朝着苏灿的位置走过来,道:“苏灿,我要去找宋公公,我要找他问个清楚。我成年以后就不怎么见到宋公公了,他现在住在哪,你知道吗?”
苏灿笑着抬手,阻止他继续往前走,耸肩道:“别急啊,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连你平时从哪一面墙翻出去都知道呢。”
赵佶一愣,道:“啊,也是,你是带御器械嘛,理应熟悉宫里每一处的位置和每个人的住处。可是你看着我干什么啊?等等……”他突然有点紧张,小声道:“你不会把这事告诉太后了吧?”
苏灿冷笑——他露出这个美妙又邪恶的表情的时候,下一句话准没有好事,他语气平和,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也太不信任我了。不是,你以为只有我能看见你干了什么吗?”
“啊?”赵佶突然万念俱灰,仰天哀叹道,“完了完了,这么多年做了无用功……”可是他话音未落,人往前走了半步,嘭地一下撞到了一样硬物上,整个人往回一弹;他瞪大双眼往后退,往前一看,苏灿明明白白清晰无比地站在他面前。
赵佶伸出手,摸到面前看不见的地方,起了一道透明的冰壁,登时胆战心惊双足颤栗。这冰壁起得不动声色,是极透明的样子,不撞到上面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冰冷和坚硬,直到此刻,赵佶才感受到了丝丝寒意从外界渗透进来。
“跟你说了别急啊——”苏灿的笑如同夜空中的北极星,洁白明亮,美不胜收,他看着四处碰壁、面色焦虑的赵佶,道,“得亏是我和你一起出来,否则你现在就要被困在这里了。”
赵佶颤声道:“什么时候升起的墙?”
“在你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有人经过这里并且施了咒。”苏灿抬起右手,手指在半空中旋绕半周,他往赵佶头顶轻轻一点,赵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灼热火焰从他指尖冒出,照得他的眼睛里都是橙红色的火光,顷刻间火雨倾盆而下,往冰墙上浇灌流淌,赵佶看见墙外嘶嘶冒着白烟,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苏灿便问他:“你踢一脚这面墙,能不能踢碎?”
赵佶于是非常乖巧地用力踢了一脚,冰墙自岿然不动,于是他回苏灿道:“不能。为什么我还能听见你说话啊?”
苏灿看着冰墙,道:“你能认识到这一点还算是有救,因为它是墙,上不封顶。你要是会些武功,倒是可以试试从上面出来……也不行,冰墙太滑了。”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去,“看来,他们已经结束了战斗,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经过,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要怎么做?”赵佶问道。
“往后退。”苏灿抬头,他的眼睛里烧着一团幽微的火,暗红色将他的瞳仁照得宛如琥珀,“到最中间去,捂住眼睛蹲下去。”
赵佶道:“好。”他照做了,在他蹲下的时候,悄悄从指缝之中看出去,看见火雨凝聚成数颗浑圆硕大的火球,流星一般拖着光芒灿烂的流苏似的长尾巴,朝着冰墙的方向横冲直撞而来——“砰”!冰墙破碎,冰渣四散,赵佶赶忙将头低下去,恨不得埋在膝盖间,像是一只鸵鸟。撞击声,破碎声,以及冰融化的嘎吱作响声交织成乐章。
仿佛过了很久,当苏灿走近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见周围冰碎了一地。他站起身来,看着满地残渣,喃喃道:“他们已经突破了那边的防线啊……”
“是啊,看来……”苏灿淡淡道,“银风死了。”
银风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赵佶朝着银风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磕了两个头,口中絮絮低语了几句:“银风,康大人,我之后会报答你们的。你们的家人会衣食无忧的。我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是……”
时间紧迫,他说完便很快起身,道:“走吧,苏灿,去宋公公那里。”
“好啊。”苏灿已经走在他的前面,一回头,赵佶看见他的眼中仿佛有若隐若现的泪光,刚要问他,苏灿就抢先一步,微微讽刺道:“端王殿下,我都还没哭呢,您这是哪来的这样丰沛的感情?”
赵佶道:“我只是被你的火熏到了眼睛,觉得难受。我之前还在想,你是从哪里点火来对抗冰天雪地的,原来这火的源头是你自己的身体,真是神奇。”
苏灿笑着,大步往前走,口中道:“是啊,不然,你以为之前章惇派来的那些逃兵,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怎么在一瞬间就解决掉他们的?速战速决,能犯规的就尽量不用费时费力的方式,达到目的就好。反正我是个怪物这件事不能改变,只有成了带御器械了,才没有人会质疑,才能算是找到了归属。”
赵佶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刚才来的那些人的同伴,会不会就不那么孤独了?”
“你说什么呢。”苏灿苦笑道,“我从没想过。我只知道,和我一起出生入死,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几个带御器械,才是我的亲人。银风他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活到现在,是我最喜欢的弟弟了。”
赵佶愣了一下,身子一晃,黯然道:“啊,是这样吗。要是刚才我不催着你……”
“人死不能复生,发生过的事情也没有如果。别想了,要难受也是我难过。”苏灿终于表现出了一丝不耐烦,说道,“走啊,别等到我骂你。”
赵佶跟了上去,勉力笑道:“苏灿!是我错了。”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而这将黑未黑的凄凄惨惨戚戚的天,也实在是不那么好看。
宋公公觉得自己活了很久很久了。
人在十几岁的时候,觉得人生漫长无比,这时候叫他用一半的生命换什么东西,说不定他也愿意,也是在十几岁的时候,人会最消沉——是因为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而从未担心过死亡,因着这种无所谓,才会随口就是生无可恋。
而再过些时日,到了而立之年,生活的重担压在肩头的时候,人最忙碌也最渴望活下去:做什么都来不及,上有老下有小,千万千万不可以死掉,要挺住,要奋斗,这样过了中年就可以享福,不必像现在这样忙得不可开交了。
然而人过中年,到了四十多岁,这个年纪的人又是死得最多的,各式各样的意外和疾病纷纷上身,是对他们之前透支身体的惩罚似的,这时候的生命变得极其脆弱,人怕死又无可奈何,干脆直接迈入老年算了,至少有人照顾,安享这过一天少一天的晚年,在摇椅上看着子孙满堂,倒也不负这一生。
可是八十多岁的宋公公没有子嗣,而且活得足够长久,以至于觉得人生太长,长得失去了意思,随着岁月的流逝,过去中年的焦虑,青年的意气风发和少年的自由烂漫一并在时间长河之中消失殆尽,只有当年的明月是浑圆清晰的一个大轮盘熠熠闪光,别的事物都不复存在了,他唯一恐惧的事情就是有一天他会忘记一切。
宋公公进宫很早,五六岁就净了身,请上三老四少作证明人,写明自愿净身生死不论,免得将来出了麻烦,然而最重要的是要是他发迹了就可以捞些好处,后报是言外之事。宋公公依稀记得将他援引进宫的老太监, 用颤巍巍的手抚摸他的头,道,这孩子乖巧懂事,将来必定能在宫中如鱼得水,我也算是有了个孩子啦。
他仰卧在石板上,几人按住他的腰和腿,布条扎住他的腹部和大腿。他的身体被用辣椒水清洗,神志比他的脑袋还要清晰,像一块被拉扯得极薄的破布。破碎不堪。他听见有人问他:“后不后悔?”
“不后悔。”他道。
那时候是仁宗在位。仁宗之后是英宗,再是神宗,到现在的哲宗。
他看过了四代皇帝,四个世界,经历无数勾心斗角、悲欢离合,深知唯有沉默才是生存之道。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死去,师父被人谋害,王妃试图笼络他,他擦亮双眼一步一步行进。
几十年以后他觉得疲惫了,唯一的念想就是想要个“正常的”孩子——这是很难实现的,太监收了养子,养子进宫依旧是太监。于是宋公公在神宗时期,开始帮着照料几个皇子,四皇子赵伸悠闲,六皇子赵佣稳重,九皇子赵佖早熟,十一皇子赵佶天真,十三皇子赵似孤僻。几个皇子的性格他都一清二楚,也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们高兴。他把他们当成孙子养大,看着他们一个个会走路,一个个来听他讲故事,他们一个个都是自己的心头肉,这样悠闲的生活倒也快活得很——那时候宋公公已经六十多岁,一无所求,活得舒坦快活。
宋公公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大愿,唯一的期盼就是早些死掉。他唯一的一次在人身上投入感情,就是在这些个皇子身上。然而他看不得他们长大,看不得争斗,心理上颇挣扎了许久,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早些死去,就不必看到腥风血雨。
然而事情与他所预料的完全不同,神宗竟驾崩得这样早,以至于还没有到达可以争斗的年纪,哲宗就懵懵懂懂上了位,余下几位皇子纷纷封了王爷,一切竟以这样悲剧的开头以喜剧收了尾。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看到啊,宋公公心想。他高兴地送几个长大的王爷出宫,虽然心中不舍,至少他们在出宫之后是安全的。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宋公公可以活下来,但别的人就不一定了。
宋公公的摇椅旁,随着最后一位皇子简王赵似的离去而变得空空荡荡。宋公公一个人躺在上面眯了很久的眼睛,从夏天到了冬天,摇椅从室外的阳光下进了房间,沉默了许久,终于重新有了声音,从人的声音变成了幼猫的喵喵叫。猫咪是娇嗲的生物,看起来一刻也离不了人,蹭着你的腿绕来绕去就是不让走,叫宋公公心花怒放。后来宋公公发现,猫一旦吃饱喝足就会走开了,你走过去它还会敬而远之地避开老远。
宋公公起初很伤心,后来想了想,毕竟它们还是需要他,何况它们长得这么可爱。
于是猫咪越养越多,品种也越来越多。洁白干净的大白猫,一身虎皮的狸花猫已经算是基本操作,后期完全入不了眼的不算,别人见德高望重的宋公公喜欢上了猫,便从世界各地搜寻了各式各样的猫送给他,像什么灰蓝色皮毛、圆头圆脑的;一身白长毛,脸上仿佛戴着黑色面具,有着深蓝色如同湖水一般的眼睛的;脑袋扁如大盆,鼻子也塌陷,喝水时候仿佛一只印章敲下去的;巨大如猎犬,长毛长腿如一只小狮子的;花纹如豹,矫健精瘦的;甚至还有浑身光滑,只有粉色皱巴巴皮肤的古怪品种。宋公公来者不拒,而且显然乐在其中,他的庭院每天猫叫此起彼伏,宛如天堂。
有了猫,宋公公也就把皇子们忘了。即使是皇帝中了毒,皇子们逐渐显现出自相残杀的苗头,有小太监跑来告诉了他,他也只是低头在碗里添着猫饭,旁边几十只猫喵喵叫着凑过来,蹭着小太监的腿,在他面前打着滚。
小太监不知所措,看着猫娇滴滴地叫着朝他走来,宋公公又不理他,他一着急,往前一凑,踩到了一只大尾巴猫的尾巴,那只猫尖叫一声往旁边蹿,掉头朝他嘶嘶哈气。
宋公公皱眉道:“哎呀,你吓着我这猫儿啦!什么事情要这么着急啊,六支?以前师父怎么教你的,你都忘啦?没用的笨家伙,哎,还不如我这些猫儿听话。”他抚摸着那只猫的脊背,轻言轻语道,“雪球不哭,爷爷给揉揉……”
名为六支的小太监音带哭腔,急切地说道:“师父,徒儿也知道平时没事不能来打搅您。可是师父,出大事了,皇宫中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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