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紫气潜移

    笃笃胸腹的起伏渐渐平静，四肢开始僵直。

    冥火火势由盛转颓，星星点点分布在四周。

    我终于可以靠近，小心避开破碎火焰，去抚摸笃笃的脑袋。它双目紧闭，嘴角漫出一股股黑色的血，身体时不时抽搐。

    失败了。

    魔气开始反噬，狻猊的灵气已经消耗殆尽。要么屈从，要么死。

    笃笃感觉到我的靠近，疲惫地撑开一丝眼缝。它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眼眶里渗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我孤注一掷地将玉牒融入笃笃身体中，笃笃立即成神，但它的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神力竟然不足以压制魔气。镜面神说的是真的。

    从前现在，都是徒劳。

    笃笃僵直着抽搐，眼睛睁得更大，迷茫地望住我，似乎在问：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笃笃，”我喉头哽咽，几乎无法开口出声，“很痛对不对？那就不要撑了……你、你入魔吧。”

    通目狻猊如果入魔，性情大变，丧失心智，必然大开杀戒，犹如丹殊当年在秦州一般，掠夺大地生机。但是，入魔就可以结束痛苦，就可以活下来。

    笃笃挣扎着，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我的手。

    我一下子泪如泉涌。

    “笃笃，你入魔，没关系，你入魔吧……”我抱住笃笃的脖子，一边哭，一边试图止住它浑身筋肉的抽搐。

    可是过了很久，它还是不肯。它的四肢开始腐败，肋骨间的皮肉塌陷，露出破零零的内脏。

    这些我都经历过，我知道那有多疼。

    一分一秒，都在苦熬。

    笃笃还那么小，连话都不会说。整天傻乎乎的没心没肺，见到什么吃什么。我尚且熬不下去的苦，怎么能让它来承受？

    我把脸埋到它浓密的鬃毛中嚎啕：“你不用成神了……笃笃，听话。你快入魔，还可以活下来，你听话……”

    师尊，师兄，龙三，星河，笃笃……我一个都留不住。我一个都救不回来。徒增痛苦而已。徒增伤心而已。挣扎的后果不过是更惨烈的死亡。

    惨败。

    “吵死了。”镜面神出现在笃笃的另一侧，面无表情拨开我。他将手放到笃笃额头，玄风吹拂，环绕笃笃：“大傻猫，撑住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我感到不对，急忙在觉海里搜寻他的踪影，但他在我的觉海中也消失了！

    他什么时候能脱离我的觉海的？现在去了哪里？我们的交易不作数了么？

    没有了镜面神的神魂坐镇，“白驹”开始消退，我身上的灵力迅速流失，马上就要由扶桑帝君跌落回老鬼。而“白驹”消耗过大，连仅剩的少许扶桑神血都无法再维持我的生命，我开始意识模糊，残破的魂灵开始渐渐消散，人不禁无力伏倒。

    我面朝下，半张脸陷入厚实青苔中，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视野中光怪陆离，笃笃庞大的身躯在我身边，只化为一团阴影。

    不知何时腾起迷蒙白雾，霜凝湖面，玄风一变，化为金红色罡风，云气汹涌而来，席卷暴雨倾盆而下。

    雷声隆隆，大地震颤；泽水涛涛，群山恸哭。

    又有紫光烂漫，通天彻地，如凤凰振翅，巨龙游走。罡风猛烈，轻柔地托起笃笃身躯，擎到半空。

    周边紫云缭绕，青天洞彻，紫气金光交相辉映，苍穹殊丽，云色敦煌。

    长风万里，紫气从东方徐徐而来。

    我昏昏沉沉，就快灰飞烟灭，突然精神一震，连忙望向笃笃。发现异象后先是惊讶，又是疑惑，等看清了四周以及紫光来的方向，便是绝处逢生的狂喜。

    直接从扶桑地降临的神位！

    笃笃无知无觉，被罡风托举着，渐渐退去满身黑色，重回金红的狻猊本色。

    一道人影从高处落到我身边，接着镜面神本尊亦重新出现在我的觉海。

    “想不到，我有一天也会这么无聊。”他望着还在高处的笃笃，颇为感慨地笑了一笑，“想不到，第一尊新神，居然会是一只大傻猫。哈！”

    他又回过头来看我：“你封了一条冥金蟒，我封了一头通目狻猊，都是在这幽冥湖畔。但我好像略胜你一筹吧？”

    我感受到“白驹”逐渐恢复，灵力回溯，于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罡风渐渐平息，笃笃比先前又大了一倍，周天祝福，皆归笃笃。

    它被罡风放到地面上，顿顿四足，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己，似乎对自己瞬间长大的事实感到不解。它追着自己的尾巴绕了几圈，然后才忽然发现旁边的我和镜面神。

    笃笃欢快地朝我们奔来，仿佛刚才死生一线完全没有发生过。心思单纯到连这些事都可以抛诸脑后，也许笃笃这样才是最幸福的。

    我见它冲得太猛，感慨万千道：“慢点，你这么撞来我可接不住。”

    谁知笃笃冲来的方向并不是朝我，它奔到跟前，便去扑镜面神。

    结果当然扑了个空。

    “蠢货。”镜面神面无表情飘开了一点。

    “妈妈！”笃笃张口吐人言。

    我吓得呆立当场：“笃笃，你会说话了？不对……你叫谁‘妈妈’？”

    笃笃去追镜面神：“妈妈！妈妈！”

    镜面神一边退后一边怒气冲天：“智障！”他似乎也忘了自己在外界不过是一个幻影，即使被笃笃追到也无妨。

    这两个一个气急败坏地躲一个欢天喜地地追，辗转腾挪了好一会儿，镜面神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稳住了身形指着笃笃道：“站好！不许动！”

    笃笃这种讨债鬼哪会听什么做什么，它见镜面神停住，便自己也退了一步，接着弓着背前腿离地，头不动，身子如舞狮一般摆动了几下，然后一个猛扑——

    摔进了湖中。

    镜面神转身看它在湖水中扑腾，仿佛不能忍受：“刚刚恢复，消停点都不会吗？脑子呢？”

    笃笃跃出湖面，啪啦啪啦抖落一身水。

    狻猊真火的金红色火焰燃烧尽了水汽，它很快又毛茸茸、蓬松松，威风凛凛。

    “你也别站着看热闹，”镜面神黑着脸，“时间不多的是你不是我，如果你提前死了，我不会接手你那摊烂事。”

    我咳了一声。

    “笃笃，不许闹了。”我从笃笃复原的喜悦中出来，朝笃笃招招手。

    镜面神远远站到一边，毫不理会笃笃对他猛摇尾巴：“这智障已经成神，完全与泰伯遗血融合，它的真火可以替我们开道，它本身则可以自由出入地府了。”

    原来如此，镜面神逼着笃笃成神，竟然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幽冥地府，位于地极北幽冥泽，故名。古神陨落，以神格、神力、神魂改写死亡规则，建立轮回，泽披后世。可惜此举违逆天道，轮回被强行停止。神龙驻守，地府久封，无人能窥其本貌，一万三千余年来，也没有人能开启地府。

    直到今日。

    笃笃一猫当先，直冲湖底，我和镜面神跟在它身后，周边狻猊真火围绕，忠诚耿直。

    最初的下潜过程中，我们还能看到水中数以亿万计的、星星点点的微光——那是人间的魂魄汇聚地府，漂浮停留在幽冥湖水中的迹象。其中也许还有我之前在秦州释放的百万人魄。一切死亡，浩如烟海，邈若山河。

    逐渐地，星星微光稀疏起来，在一千多丈的深处终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湖水，和万余年没有阳光射入的彻骨冰寒。

    湖底乱石堆且，地裂深邃，一切是全然的黑暗。我们向下行进了数千丈，水压千钧，寒气侵骨，黑暗使人丧失方向感，几乎分辨不出那边是上那边是下。我一度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迷失在幽冥湖底。

    突然，最前方的笃笃停下来，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它恼怒地团团转，对着底下的东西大吼——体型长大了，智商和手段没跟着长。

    镜面神是虚影，他见状跟过去伸手一摸，整个湖底随即被照亮。

    ——泰伯留下的禁制，经历万余年仍然敏锐如新。

    镜面神对我露出一个“就说他为了防我设置的吧”的笑。

    绵延数千里的浩大禁制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强光，但湖底水流沉重，光线也被带得柔和，在漆黑的环境下显得朦朦胧胧。

    笃笃还在发脾气，镜面神一股玄风打在它头上：“别犯蠢了。收起狻猊通目之力，用泰伯遗血给你的神力冲进去。”

    笃笃歪头看他，明显听不懂。

    我叹了口气上前，解释道：“笃笃，先不要用你自己原来的力量，用那股新的力量试试看，能不能进去？”

    镜面神怒道：“这和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区别？”

    笃笃闭上眼睛再试，果然轻而易举穿透禁制。

    镜面神面无表情。

    笃笃在禁制的另一侧兴奋地转了转，然后又穿透回来，围着镜面神摇头晃脑。它倒是学乖了，见人家不喜欢被叫“妈妈”，就闭嘴不叫。

    镜面神说：“看我干什么，你带旁边那个蠢货进去。”

    笃笃于是犹豫着回头看我。

    我叹气，主动靠近，伸出手放到笃笃的脊背上：

    “拜托你了，笃笃。”

    有笃笃这种作弊利器，我们很容易骗过了泰伯留下的禁制。但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似乎预感到什么重大的变故就要发生。

    我这人，预感有好事的时候一次都没灵验过，预感有坏事时倒是次次被我猜准。

    地府阴森威严，古朴建筑在湖底沉默了一万三千年。

    本来如果天道不作祟，地府中的会接收从四面八方汇聚的魂灵，通过轮回将他们再送回人间。

    由鬼成人，这种神迹也只有泰伯做得到了。大牺牲，大付出，消耗了一尊先天神的全部力量，才能为所有灵魂都求一个来生。

    我点起燃珠照明，观察这从未有人造访的地府。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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