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结局（上） 棋子

    朱门映柳，殿内琉璃白烛、四面宫帷。

    我看见他时，层层纱幔将我们隔得很远。我依稀看见他周身散落着奏章长卷，他倒偷起闲来置之旁骛。

    一壶陈年酒，他执着水晶玉杯，淡漠的瞳色晕染其中，不拘形迹、若有所思。

    他瞥眼见着我，淡淡道。

    “她不在，你便跳给我看吧。”

    这舞自始至终都是跳给他看的，他喜时，便是一舞燕莺霓凰，悲时，便是一舞流风回雪……

    那时跳了很久，他看了很久，舞转回红袖，难比拟起当初他满心欢喜的模样。白纱长幔，遮了当时颜。

    见他酌着酒水，发丝垂落入地，仿佛沉入了万千思绪中。

    这日作舞，我强撑着身子，勉强应付了过去，只怕今后再让我跳给他看，我的双腿也再难支撑。

    我在榻上躺了两日，双腿实在难以下地，这副须有表相的皮囊也日渐憔悴了下来。我总是坐在铜镜前思虑，盼着早些离开这，早些脱了这些烦恼。

    然而缠着我的恶灵不依不饶，凭着我当初的承诺，依旧将我折磨得苦不堪言。他们鞭挞过我的背脊，扯过我的头发。

    “怨仇不死不休。”

    “你是他的心上人。”

    “只有看着你这么痛苦，我们才好受些……”

    我苦涩笑了笑，见自己的魂灵又破损了一块。

    “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要娶别的姑娘了。”

    “他已经不爱我了……”

    说着说着，只觉这些焚灼和鞭挞亦不过如此，承受得久了便麻木不晓得痛了。可是心脏是淌着新鲜的血液，每一次痛起来，血流不止，好比剜去一块血肉。

    不知我一修养就白白度了几日。

    我听说他已启了兵马，冥界上下鼓擂旗扬，势必要伐了妖族。

    满地的白雪，别的也只有半残的落梅，路上十分难走。我身上落满了红梅。

    他穿着银白的盔甲，翻过马下来，腰系着剑刃，鞘身是条刻得逼真的长龙。

    我喘着气，四肢难抵这般寒冷，这时我眼中满是他和白雪茫茫的模样。

    他系紧了我身上的厚衫，他的手也是凉的，盔甲更是凉。他神情严肃，以为我是来劝他不要讨伐妖族。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妖族，我不会放过的……”

    他转身干脆地离开，没有什么不舍的。

    “我等你，我等你回来。”

    我见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想着一眼也够了……

    妖族，和他，的确是要一死一亡……

    妖族欠他的，他要百倍得争讨回来，若妖族被他拿下，百川被他屠灭，我也不见的会被他例外留下性命。

    我若生，便将是被他囚着以赎着妖族的罪，若死，便是给他的复仇落过圆满的句号。

    无论我如何，也不会在他的功业里记下一笔。到最后他什么都得到之时，他俯览城下河山，又有心爱之人相伴，或许他不会想起我，不会记得我。

    我说要等他回来，是想等他一个交代，给我们之间的所有一个交代。生死之间，只有一个念，他覆灭妖族，便掐死了那段感情的所有念……

    第一封回来的战报，便是不到三日已经拿下了妖族最大的两座城池。

    公主大摆了两日的宴席，这里的文臣谱了不少诗词，当下最为传唱。寒气越来越重，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我的双腿已经很难下地了，果然我只能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度日。

    公主知道我喜欢听戏，看我这么无聊，又这么可怜，便指了自己陪嫁来的戏班子红角过来。

    那只嗓子生得好的红狐狸，长得也很漂亮，她一唱能唱一日，果然是助我消遣度日的救星。

    她叫霜儿，心地善良，愿意日日来陪我唱给我听。我怕她不是累了便是烦了，不过她从未像他们一样避我如瘟神，

    “听说，你早就位列了仙班？”我裹实了腿上的棉被，按耐不住问了她，其实我早就想问她了。想必她被问了许多这样的话，她也见怪不怪了，恭敬回道。

    “因是当年偶遇机缘。”

    “不过尘缘难了，不过一场空罢了……”

    我听了便不再多问，触及人家的伤心事，成仙成佛固然难强求，我看她当下过得很好，因是已经了了那段尘缘。

    “你今日要唱什么？”

    我添了些炭火，双腿便恢复了些温度，周身都是久违的舒畅，欲洗耳恭听。

    她想了想。

    “曾经迷了满城的姑娘公子的戏话本，讲的是一只妖与人相恋的故事。”

    她说的这个故事我觉得很是熟悉，我应该听过的。我寻思着这故事莫不是添了些新句，听她娓娓唱来，竟然觉得有一番新滋味。

    一只神通广大的狐狸仙十分自恋，因着偷懒误了事被罚去做了憋屈的妖。

    不过他法力也是妖中数一数二的高强，皮毛是狐狸里最好看最柔软的，而且他修了副绝美的人皮，所以他还是有着自恋的资本。

    后来他爱上了捕妖榜上赫赫有名的小姑娘，在自己苦苦勾引之下终于得来了姑娘的注意，姑娘很钦佩他的才华，久而久之他们两心相悦约着相守一生。

    他想和姑娘一起老去，所以用浑身的皮毛换来了和人一样的寿命，用尽了法力治好了姑娘的伤，后来姑娘的家人多方阻扰，他们吃了很多苦，不过好在他们逢凶化吉……

    不知不觉入了夜，外面风雪吹落了几根长竹，惹来不小声响。

    后来呢，我记不得了，她说等下次再接着唱给我听。

    过了些日子，接二连三的消息，皆是妖族节节战败。以前妖族忍着冥界的欺凌和打压，就是怕一朝招来灭族之祸。哪会晓得先前的迂回只是冥界在等着时机，等着将妖族一举而灭。

    随着漫长而萧索的寒日度尽，长枝开来几颗绿芽，池里化了冰，过了几日已经能听到潺潺流水声。

    原来这样的大雪，竟是妖族的不详兆，冥界的铁马战旗凯旋而归是指日可待了。

    思念成疾，我已经不知自己思的是妖族的生死，还是他的近况。烽烟乱马之下，十有九悲，我知道他身经百战，也曾百胜，不过此事不敢作赌。

    书案上的宣纸，都画着他，一颦一笑皆纳入当中。

    我刻了几根簪子，不过实在是粗制滥造之物，上不得大雅之堂。

    ......

    我想想我自己，实在可笑。

    我过得实在无聊。

    直到有一日冥兵重重围困了我的宫殿，我出不得出，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们还算有些良心，给我的吃喝从不曾怠慢，不过是关紧了我的门窗，我的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变。

    后来我吃着些点心，打算抹了抹嘴就去躺着做一做梦。这时公主不约而至，我的殿门第一次被启开来，倒惊了我一下。

    不日珺潋便会凯旋，他们的婚事将近，她看着神清气爽，是有做新嫁娘的样子。

    “妖族的细作，若不是王上下令说等他回来再处置你，如今你已经没有命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说我是妖族的细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么笃定这么囚了我，我又能说什么呢。

    她说，珺潋在战中忽感不适，未受刀刃之害，已经卧榻不起。

    我一惊，本来不打算搭理她，不过她的言语皆牵着我的心弦。

    “医师力挽狂澜，好不容易救回了王上的性命，不过王上的魂魄受了重创。”

    “这一查，才晓得是你这个卑鄙的细作祭了王上的魂，害他如此受苦。”

    我立马否认，此事万不是我所为，不过她所说的那些证据，从我殿中搜来的祭魂禁香，和一沓画满符咒的素纸。我百口莫辩。

    被关的日子十分不好过，我不知珺潋受到了何种重创，如今已经怎么样了。

    我坐在椅子上，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消息也没有传给我，我实在不安。

    第三日他们应该是接到了王上的指令，将我按上铁链扔进了地牢。

    公主最后一次来见我，我第一次遭了皮肉拷打，满身血污。我看不清面前站着的是谁。

    她告诉我，因为宫内外的细作里应外合，不仅伤了王上身子，也将军事重秘给了敌方。如今妖族保了自己性命，单单是臣服了下来。

    我听着可笑，我这个“细作”只能听着她说的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做，纵使是我死了，真正的细作终会被揪出来......”

    我粗喘着气，自己的模样应该很吓人，她还能这么平静地跟我说话，实在很会忍耐。

    “细作必须是你，因为你恨透了王上，你想复仇。”

    我散尽了力气，只能听着她说的，即使是听着，也痛不堪言。

    我被当做了细作，被关到了地牢，被告诉着自己想复仇，这才知道珺潋对我做的我会恨之入骨的事。

    当初我整个家族的覆灭，是他为了离间百川与狐族，接着离间整个妖族与狐族之计中的小小的一步而已。

    我爹爹和二姐的死，还有三哥和四哥......他们都是棋盘里不起眼的棋子罢了。

    我笑了起来，她说得这些，我怎么可能会信。我知道珺潋是坏，是不择手段，可是他以前对我很好，不会伤害我分毫。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想想就清楚了。”

    “你恨他我知道，所以你才会去害他。”

    “你我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不同的是，我现在还有用。”

    原来如此。

    我已经成了一颗弃子，而且是一颗有了叛心的弃子，害他损了魂魄。他一向很有理性，怎么会容忍棋子叛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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