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12】二章 醋鱼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九指书魔字数:4798更新时间:24/10/26 20:48:29
    陈胜一口唇抿紧,无言以对,

    秦梦欢用指节撑着地,脊椎软去,肢体慢慢伸展开來,两条腿穿过檐边水帘搭向阶下,暴露在雨中,被打透的黑纱裙湿重沉落,如海藻般裹在她腿上,纱底洇显出藕段生白的肤色,

    常思豪挪开了眼睛,

    秦梦欢又发出“嗬”地一笑,失神道:“我早该想到了,你已远离了江湖,我入川后却一直在武林中询问打听,又如何能找寻得到,”

    她颠着两只脚,似一个从未长大过的孩童,两只鞋子被先后甩出,一只挂上假山,一只落入小池,将几条鱼儿惊动【娴墨:鱼儿不闭眼,时时清醒,无梦可惊,只有惊心,惜乎鱼知惊矣,人还在梦中,何梦,曰权力梦、情人梦、侠客梦,大剑原是一场大梦,】,

    常思豪感觉到春雨的冷,向陈胜一递着眼色,却发现他虽然目光中充满痛苦,却始终沒有伸手去拉、张口來劝的意思,秦梦欢又拔钗把头往前伸,任由雨水将发髻打湿浇透、堕散去,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无法读懂的表情,忽然令常思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都极度地陌生,陌生得似乎从來沒有过相逢,

    竹叶哗然摇摆,激雨流注满庭,整个院子都被风镀满冷冽的青色,

    “真心用时皆为假,春风不度是情痴【娴墨:试想,因何不作“痴情”,情痴者,重点在痴,是指人,痴情者,是情,情可度,人不可度,燕临渊伤情后自我放逐,言痴是自嘲,却不是嘲自己这份情,】,燕郎,你这话,我算是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

    秦梦欢凝了一会儿神,扬起挂满水珠的脸來:“你们知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才算是极致最真,【娴墨:极致便已是极致,最真也无以复加,何以二词相叠,可知梦欢真是完美主义者,只有狂热的完美主义者,才会干出画蛇填足事情,】”

    这问題有些突兀,令两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阵子,陈胜一沉吟着道:“全心全意,无时或忘,”

    秦梦欢的目光穿掠过他的肩膀:“你说呢,”

    常思豪瞄着陈胜一【娴墨:有这一眼,便知是帮衬话】:“百依百顺,一切随对方的心思,【娴墨:实夸大陈语】”

    “嗬嗬嗬嗬……”秦梦欢脸上有冷冷的快乐在洋溢,笑声跳脱苍凉,一如落雨的零丁,常思豪向來只记得她眉宇间凝忧带愁的样子,今日连听她数次大笑,只觉心头悸悸生悚,

    “错了,你们都错了,”秦梦欢道,“这些都是自己在用情而已【娴墨:有前言在,可知是说二人假】,对方体会不到,又有什么用,”

    常思豪想起“吃到嘴里的是你的饭、花出去的是你的钱,”那么所爱的人呢,如果“对方感觉到的才是真心”,那么欺骗对方,只要不露马脚,也是真了【娴墨:一语说破爱之假象】,想到这里,脸上皱了一皱,

    秦梦欢道:“你不服气,”

    常思豪茫然摇头:“我沒什么可服气,”

    秦梦欢问:“你觉得女人怎样才快活,”

    常思豪抱起肩膀,道:“衣食不愁,有很多男人倾慕,再能老得慢些,就差不多了,【娴墨:对了半句】”

    秦梦欢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是真的不懂,”

    她失笑了一下,转回头不再瞧他们,脸色静下來,像皮革在变硬变僵,喃喃说道:“水落三千为一击,书读三千为一句,倾慕者再多,无一人能走得进你心里,纵青春永驻,又有何欢乐可言,”【娴墨:美人身边总是一堆苍蝇,看不出哪个是真心,所以才干脆嫁个有钱的,此人之常情,找不见爱情之乐,干脆落点物质享受的实惠,纵然丈夫花心再娶,总比跟渣男人财两空的好,而一些富商长得丑,明知美女喜欢的不是他,仍是要追求美女,只欣赏其美,不在意内心之沟通,等爱美的心里期过了之后,渴望灵魂伴侣的时候,离婚就成必然,所以人若太有钱或太美丽,是要心灵强大才能享受真正幸福的,】

    她目光远去,投入池内,似凝神、似失神地道:“其实女人,就像这一条鱼,虽然独自在水里游得快乐,心里却总幻想着能有人将自己捉去,任是水里火里,随他熬煎,哪怕骨酥肉烂,哪怕满身米醋油盐,只要有一刻把最鲜香的自己给了对方,那便是此生无憾,”

    陈胜一身子微震,

    秦梦欢:“你我都错了,从最开始的那天便错了,”她将目光扬入无尽的激雨中去:“可惜……那么晚我才懂得,原來爱一个人要勇毅决绝,爱到不由分说,”

    “不由分说……”

    陈胜一忽地想起常思豪说秦绝响的话:“……心里喜欢,便去喜欢,何须想得太多,”【娴墨:第一部秋日大同对火之事历历在目,春雨中思來,是何心情,】

    多少次在她窗外,静静听着雨声,风声,蝉声,雪声【娴墨:四声为四季,多少次就是多少年,叹叹,等待是美,守候是美,老去是美,故而小香唱“秋禾衰败一身萧,却是人间美”,】,多少次想把心里的话对她说明,却总以为有明天,有更合适的情境,心情來做这一切,结果呢,是否因为想得太多,才无法“不由分说”,是否总害怕给对方以伤害,才会将整个青春都蹉跎,是否总觉得“也许那样对她才是幸福”,才会令彼此都错过,

    “喵,,”

    一声猫叫从雨中传來,常思豪和陈胜一均是一愣,循声向东厢高处瞧去,只见屋顶有人撑一把竹伞,如猫般蜷手扶膝蹲在房坡上,哼吟道:“红豆植北国,春來不发枝,早知君有意,何必苦相思,”说完哈哈大笑起來,

    不等陈常二人动问,忽听西厢房【娴墨:地方选得妙,非有情人,不能在西厢出场,】上瓦片一响,有女子声音厉声喝道:“小兔崽子,原來藏在这里,”

    东厢那男子直身笑道:“哇哈哈,这么难缠,连唐门的无路林都挡不住【娴墨:“无路山间踏小路”,无路林中,只能转个迷糊,笑,】,厉害厉害,再來,”说话间撩粉衫疾步窜行,脚尖在屋脊尽头一点,腾身而起直向东南,空中竹伞撑翔,飘若乘风,

    西厢那女子大骂:“又跑,你想得美,”身形展处,一道暗白色的光影掠起,落在假山上换个劲,又箭般射上东厢房坡,快速追踪而去,

    这一下突如其來、兔起鹘落,檐下三人还沒等弄清怎么回事,那一男一女已然消失不见,夜色下如织的雨线中,常思豪只瞧见那男子手拿竹伞,后面那女的戴了个斗笠,身上都无蓑衣,但从身法速度來看,两个人的功夫显然都高超之极,

    此时月亮门处乎乎啦啦拥进些人來,都是唐门的仆役,东张西望喊道:“是往这边來了,”“机关又犯了不少,沒逮着人,”“刚才还喊叫呢,人呢,怎么回事,”跟着唐墨显撑伞疾步而來,向檐下问道:“你们沒事吧,”常思豪摇头,唐墨显道:“看清人了沒有,”陈胜一目光恍惚【娴墨:换“目色”更佳】【娴墨二:“夜來不观色”,用目光确不为错,还按原文吧,】:“像是萧……”唐墨显惊道:“小京失药,”陈胜一忙又摇头:“不不不,他拿伞的样子倒有点像,可是,人绝不该是这个样子……”

    唐门的机关布置乃武林中之翘楚,今日连番受挫,处处落空,令唐墨显大为光火,常思豪道:“先别着急,对方是两个人,似是互有敌意,与唐门并无瓜葛,”唐墨显点头,分布手下加强戒备,众人应声而去,他一瞧秦梦欢坐在地上,裙发尽湿,抖手道:“你这瓜【傻】女子,怎个冷冷在雨水里浇噻,”大肚子一悠,飞身到了近前撑伞给她遮挡,

    秦梦欢伸手去拨伞柄,厉声道:“你让开,我要雨,我要雨,”唐墨显将她腕子一钳:“沒见过这般惊风火扯,你闷就喊噻,就哭两声噻,哪个会在雨底來淋嘛,要淋出病的噻,”将她拉起,又埋怨陈胜一:“你也不晓事,咋个啥子都由着她來嗦,”拖着秦梦欢道:“走,走,换衣裳去,”不由分说【娴墨:着眼、着眼,爱要爱到不由分说,生活中更有很多事是不由分说的,四字二见,】,将她架走了,

    两人别别扭扭远去不见,庭中又只剩下雨声,常思豪道:“大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胜一凝目半晌,摇了摇头,

    常思豪道:“你怎么还沒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是,,”

    “你错了,”

    陈胜一道:“她就像面前这池水,虽然照得见岸边人的身影,可是能拨动她心弦的,却只有归來之燕,”常思豪心想:“燕子不來抄水,你却对池苦望,这叫什么事儿,”陈胜一继续道:“她心里……始终只有燕临渊,只不过,现在她回想起來往事,有些失望,有些后悔,觉得在年青的时候,有谁能一时冲动,勇往直前,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能够将错就错也好……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连最后一点期盼都失去,最后一点真心都泯灭,一生中就绝不会再有快乐,”

    常思豪怔住,

    此时此刻,心里想到的,竟然是廖孤石的母亲,

    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心里,却永远是荆问种,所以才会把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三个人的痛苦,把三个人的痛苦,变做两代人的悲剧,

    望着陈胜一的脸,他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原來有些事情,自己真的想得太浅,

    原來多年的守望不是空白,原來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被深深读透读懂,而那些不由分说的亲切与热情【娴墨:三见】,其实是如此的粗暴与不尊重,【娴墨:读至此处的孩子,再听爹妈说“我为你好”,便知该怎么回答了,当爹妈的懂此“不由分说”四字,也就不苛求孩子了,】

    可是……

    明知对方在做着傻事,却仍要由她任性,明知道无望,还是要抱定最初的那份坚守,这未免……

    如果自己像对待顾思衣那样,“不由分说”地推上一把,是会把他们推出困境,还是推入不幸,【娴墨:不做什么也改不了,做了一定有变化,是好是坏,何妨由它去,】

    池中“豁拉”一响,

    鱼儿搅尾,探入水底,

    一盘堆满绿葱花、裹着红酱油的糖醋鱼浮显在眼前,

    那真的是欢乐吗,

    他一时目光如痴,静静地沒了声息,

    次日,,

    晨光令屋墙暗去,侍女推开窗扇,亮亮地展露出一方天蓝竹碧,

    常思豪坐起披衣,春风款动帘缘,携來微微的水气,令他身心清爽,伸臂抬腿检视,伤处肤色已恢复如常,肿痛都消去不少,唐家兄弟早早过來探视,见他已然无碍,各自放宽了心,说到昨夜里那一男一女,都觉诧异又毫无头续,大家伙儿來到前院正准备吃早饭,忽然有仆役來报,说是有老太太身边的人回來了,还拉着好几车东西,唐墨显叫进來一看,领头的正是老家人唐不服,还沒等他问话,唐不服摆着手先道:“糟糕,糟糕老,”

    唐氏兄弟一惊,想的都是:“莫非老太太出事了,”

    只见唐不服将一部白须摇得如筛面一般,紧走几步,抓把椅子坐下喘了几口大气,说道:“唉,老太太这几天,逛完了彭县上德阳,逛完了德阳奔广汉,从广汉出來又溜嗒到成都,不用幺少爷拉,她自己就上瘾老,说是多年不动,出來走走,感觉还真好,这不,买回來一大堆东西,实在拿不下,沒办法又雇了几辆大车这才拉回來噻,”

    唐墨显心头登宽,笑道:“这算个啥子嗦,”

    唐不服老眼一瞪:“算个啥子,后头还有大事体沒说噻,”唐墨恩道:“大事,还啥子大事,”唐不服道:“老太太走油了腿,今早非要顺道南下,回眉山老宅去瞧瞧噻,”

    唐门隐逸之前原址本在眉山,历经与萧府一战,偌大家宅七零八落,住着不免触景伤情,这才沿江北上,寻了现在这处地方建起了九里飞花寨,眉山老宅已然荒弃多年了,唐氏兄弟一听吃惊非小,唐墨显怒道:“我们困在这里做竹耗子【娴墨:隐居人成竹耗子,竹林七贤也都成竹耗子了,】,她自己倒耍得安逸,老二,你说,老早前我就说想回去耍子,都求过多少遍老,”

    唐墨恩苦脸扯着他道:“大蝈,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嗦,”

    唐墨显明白他的意思:眉山在汶江中下游,与长江水道相连,萧今拾月从杭州來,入川必走水路,他们说不定就能碰上,这样一來,老太太岂不危险,忙问:“那她究竟去了沒有,”

    唐不服道:“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小夕、小男、大家都劝,老太太的脾气哪个劝得动么,”

    唐墨恩道:“幺少爷的话,老太太总是听的,他沒说些啥子來挡一哈,”【娴墨:川人“哈”、“下”不分,】

    “幺少爷,”唐不服瞠起眼來一拍腿:“他哟,说长这么大,还沒去过老宅,比老太太还踊跃噻,”唐墨显登时大怒,挥着圆滚滚的胳膊向外指道:“幺崽子一出去便无法无天,遇上好事就只顾着自己,”唐墨恩脸上的“八”字眉又皱成了“几”字【娴墨:那不成了几八,不用语言,用眉毛说话,贱格日涅夫,】【娴墨二评:这娃是姚明饰……】,把他胳膊按下道:“大蝈,你还计较这些,倒底该咋个办咧,”唐墨显瞪眼道:“咋个办,追嗦,”

    当下众人一齐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常思豪执意带伤随行,众人拦挡不住,也只好应下,从泪竹林山坳出來往东不远,是一条竹荫夹水的人工河道,早有仆役撑过三条斑红点点的尖头竹排,每条都是五七根竹子勒成,显得窄窄长长,浮力也小,若沒一定功夫,站都站不上去,唐墨恩喊道:“还有两条呢,都撑出來,不够坐噻,”仆役道:“说來也怪噻,昨天明明五条都在的,今早就剩下三条了,”唐墨恩喃喃道:“莫不是昨夜雨大,下來山溪冲走老,”那仆役苦了脸道:“多半是噻,哪想得到,本來拴得蛮好么,”唐墨显道:“无事就闲着,有事就來推,下回注意,”回手又拿指头点着把人分作三队,他带兄弟唐墨恩乘第一条【娴墨:一胖一瘦】,陈胜一和常思豪乘第二条【娴墨:一壮一老】,小林宗擎和李双吉乘第三条【娴墨:一僧一俗,只能俩人乘一条,加上撑篙的不过三人而已,】,齐中华等人骑马随唐门的几名手下走陆路,

    昨夜暴雨,山溪水涨,支线添流,汶江水势增幅不少,三条竹排从水道出來顺流直下,速度极快,

    过了都江堰,眨眼放出去三十余里,水势稍见平缓,忽听有人在大声咒骂,众人循声瞧去,只见江东水湾浅滩边斜着一艘小船,船帮上凹陷出个大洞,洞里插进去半条竹排,显然是在巨力冲击之下撞透的,船主人大概早起正要下船打渔,发现船被撞出个大洞,十分光火,指着东西南北,嘴里翻花倒雪般,尽是骂些四川土话,

    陈胜一瞧那竹排上带着红褐斑点,形制也与自己所乘的相同,忙指道:“你看,那不是咱的排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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