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懂我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九指书魔字数:5564更新时间:24/10/26 20: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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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仰对船楼  目光定直  都失去了表情

    “反……反了……”曾仕权首先缓醒过來  拧着眉地说道:“督公  您瞧瞧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这是……”

    郭书荣华伸手截住

    他头也沒回地道:“侯爷说的沒有错  ”

    常思豪道:“督公既表认同  想必也知道该怎么做  ”

    郭书荣华下颌微抬  视线如风筝般放入黑夜:“你我脚下这条江  千年來皆往东去  沒有任何人为之争议  我也希望世事能像它这样简单  ”

    常思豪目光眯虚  从他的肩头越过:“血中无鱼可打  我想现在有人应该明白  自己來错了地方  ”

    “我沒有來错  ”

    长孙笑迟抬起头來  说道:“网中不合有鱼  但  血泊里应该有我  ”

    “大哥  ”姬野平枪夹左腋  张右手向他伸去

    长孙笑迟扬臂与他交握  对个眼神  借力站起  喟叹一声道:“打渔的时候我经常留大放小  时间一长不免推己及人  却忘了这只是自己的习惯  并不合人家的公道  ”

    姬野平把眼前标:“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谁会跟鱼讲公道  ”

    “阿弥陀佛  阁主之言甚是  ”小山上人道:“然而阁主可曾想过  刀不和鱼讲公道  人和刀也一样不讲公道  大家各有各的公道  也各有各的难处  还请诸位都能细加体谅才好  ”

    “放屁  ”姬野平正想一枪先把他挑了  忽觉极近处有衣影摇飞  好像鸽子扑了下翅膀  同时一股红烟打在脸上  他惊喝道:“小方  你干什么  ”方枕诺退开两步  向船楼方向靠去:“二哥不必惊慌  你们刚刚中了我的‘寒山初晓’  接下來虽然会半身发凉无法行动  性命却无大碍  要是乱运真力  那就难说了  ”

    萧今拾月在后方稍远  但燕临渊、燕舒眉和长孙笑迟就在姬野平身边  刚才也都在红烟笼罩范围  伸袖遮掩的同时体察身上  感觉鼻孔中有淡淡香气  显然屏息稍晚  也已经把毒药吸入体内  寒意袭來  似乎毒性已然开始发作了

    姬野平心中不信  往前一冲  身子忽然脱力  膝头好像有了木桶的重量  扎在甲板上  发出闷闷的一响

    他猛地一扬脸  几乎把眼角瞪裂:“小方  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出卖我  ”

    方枕诺边退边道:“你还用得着我出卖么  ”

    姬野平拄枪怒道:“你敢说不是  ”

    方枕诺轻笑道:“你这人  从小被燕老惯坏了  骨子里向來有自己一套  何曾把别人放在过眼里  战略东移之后  君山周边水哨转的转、撤的撤  孤岛早成绝地  你却不听我劝  非要带着大伙齐來奔丧  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还不是咎由自取  ”

    姬野平不敢相信般道:“游老待你如何  你自己清楚  死生事大  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是你我应该应份  你连这都要计较  你怎能这样无情无义  ”

    方枕诺脸色拉下來  声音有些冷:“拉着我们跟游老一起死  就是有情有义了  ”

    一句话令姬野平的目光忽然空去  好像反向内视入颅  看到了脑后的硝烟、尸体和残舟

    “醒醒吧  ”方枕诺冷冷地道:“你那套所谓的情义  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拿别人的性命作玩笑  侯爷说得好    这个国家怎样都不重要  我们真正爱的人只是自己  这世上唯一可值得珍惜的也只有生命  这些  恐怕你都沒有听懂吧  其实你我也都清楚  什么惩贪除恶  不过是喊给别人听的  分出去的地早晚也要收回來  总不成掌了天下  老百姓都不纳粮  倒让咱们饿死  其实这世上沒有什么替天行道  也沒有什么仁义礼法  有的不过是一场场输赢胜败罢了  谁也别说什么为国为民  只有自己活好了  其它的一切才有意义  事到如今  再说多少都沒意思  姬野平  莫说以你们的武艺根本胜不了督公  就是能胜得了他  也胜不了外围这些强弓硬弩、火铳大炮  就算你逃得出去  在这人心思定的天下也再找不到能同心造反的人了  如今你中了我的‘寒山初晓’  再作挣扎也是徒劳  倘若就此认罪伏法  侯爷和督公都是明理的人  将來到皇上面前还好替你说话  如其不然  你自己想想罢  ”

    短暂的沉默之后  姬野平忽然笑出声來

    他轻轻点着头  说道:“做人很好  做鱼很痛  如果两样都做不成  又改不了这世道  那么何妨做刀    小方  你就是这样想的罢  ”

    他盯着方枕诺  却沒有寻求某种回答的意思  “小方  你一向比我聪明  走上这条路  我不敢说你选错了  我自小长在这江边  像条大鲤子  这辈子从來沒想过要化龙  这一身的刺儿也不是为卡谁的喉咙而长  而是为了撑起自己的脊梁  现如今  鱼都死了  网沒有破  这条船倒成了我的案板  可我觉得自己沒错儿  大伙儿也沒错儿  我们沒能颠倒这乾坤  只颠倒了自己  但是  有这一场风生水起  这辈子值了  ”指头松处  钢链窸叮碎响  枪杆“叭嗒”落地

    “來吧  ”

    他忽地喊了这一声  目光投向船楼:“姓常的  我扎了你一枪  今天就还你一剑  趁着姬爷这颗人头还在  你下來取罢  ”

    胡风、何夕飞身过來将他护住  喝道:“你说什么傻话  ”

    楚原手提康怀也抢前几步  护在他们后身

    曾仕权发出一声冷笑  扬起手來    铳弩手见状同时瞄准    他请示道:“督公  这些人决意顽抗到底  不如就地正法了罢  ”

    “嘶……”背后传來金属摩擦声响  猛回头  船楼上常思豪面黑似铁  十里光阴正缓缓出鞘

    秦绝响低唤道:“侯爷……”

    常思豪眯眼下望  胡风、何夕、燕临渊父女以及楚原这五人围聚在长孙笑迟和姬野平身边  随风飘掠的血襟仿佛炭隙析飞的火焰  后方稍远处  一条暗白如月的身影  混淆着江波上离乱的亮线

    他凝了下神思  蓦地甩开秦绝响的手  一按船栏  飘腿翻落甲板

    面对他灼热的目光  郭书荣华像是看到某种早在意料之中、曾经刻意推移避免、却又无可抗拒的风潮正向自己铺天盖地般涌來  音色空空地道:“侯爷有话要对我说  ”

    常思豪不答  左手抬起  轻轻解着颈下的钮襻  一甩手  大氅掀入风天

    跟着将剑往空中一抛  缩双手入袖  从领间撑出    衣衫褪落  披在胯边    随即探手一抄  抓住空中落下的剑柄  顺势摇腕  剑尖前指  道:“我的话早已说完  ”

    数百枝火把的光芒在剑尖凝聚成珠  顺着刃线流下來  将他半裸的身姿勾亮  紧白的绷带将他的腰条裹缠出一种胶泥般棱韧的峭健、将两方胸肌衬得更厚更宽  刚刚这动作和姿态是那样熟悉  令曾仕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沉  感觉眼前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两条身影在交错重合着  如此的不协调  又在某种程度上惊人的一致

    郭书荣华的嗓音竟有些沙哑:“极乐非能因梦而造  无苦难不成人间  很多事情  荣华自问比侯爷更为心痛  相处了这么久  对荣华的所做所为  相信侯爷心里也自有明辨  ”

    常思豪:“我有  ”

    郭书荣华望着他  双眉微微的浮颤  像是不愿被风吹走的轻云  而底下  那对流光的眸子  也似因有这轻云的遮漫  蒙了稀薄的阴影  阴影中则是一种哀婉的期待  如清溪下  渴慕着阳光、又害怕阳光普照时会带來刺痛的石苔的心情

    方枕诺意识到局面的异样  不由自主地侧向退开

    常思豪道:“不但我有明辨  相信世人也自有明辨  ”

    郭书荣华道:“荣华想听的不是他们  ”

    “原來我的意见  对你这么重要吗  ”常思豪眯起了眼睛:“好  那我就告诉你  ”

    “你是一个  虚伪的人  ”

    说这话的同时  他迎着郭书荣华的目光  缓缓向前迈出一步

    曾仕权夹在当中不知所措  瞧瞧常思豪  又回头瞧去    郭书荣华沒有说话  可是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眼睛在说话  这话语沒有声音  沒有形影  无法描摹  难以落成  只让人见了  便在心底生出一种哀凉  一种沉痛  一种委屈來

    曾仕权忽然像是看到了某个人

    那时  自己还是村中少年  而她  也是在豆蔻芳龄  一样贫寒的家境  一样朦胧的好感……

    那时最享受的  便是和她一起挖野菜、捡豆子的时光

    那天  天气晴好  阳光耀眼  两个人手拿小铲、拎着野菜篮子经过一片葵花地  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蛋  自己忽然情动  拉着她的手  想要亲她一亲……她很羞涩  但沒有拒绝  就在彼此闭上眼睛  唇皮即将贴合的一刻  却被一阵哄笑惊乱了心灵  不远处的高梁地里  钻出來几个刚下学堂  跑出來疯玩的学生  他们围过來  转着圈蹦蹦跳跳  不住拍手哄笑:“瞧啊  咱们曾夫子的儿子和何罗锅的闺女好上了  ”“何叶何叶爱小雀儿  自己沒有四处借  借來给我摸一摸  不借不借我不借……”

    这些顺口溜是他们专为戏弄女孩子编的  每次戏弄的人不同  就换上一个名字  开始以为  今天也不过是这样  笑一通便散了  沒想他们又开始推推搡搡  让自己去亲她

    自己缩肩垂手  愈是这样  反而愈不敢亲  只盼着他们早些离开  他们沒有散去  反而拍拍摸摸地挑逗  把两人的篮子打落  又半嬉戏地把她拖进了葵花地

    自己呆呆地站在道边  心也像葵花的叶片一样茸茸毛起  跟着就听到她的哭喊和衣衫撕裂的声音  还有人拔高声音背诵:“孟子曰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  以其存心也    ”

    自己抄起一块石头冲进去  就看到了那记忆中永无颜色的一幕

    当时  那几个学生转过头來  眼神里有惊慌  也有凶狠  其中一个大学长站起來  抖脚把缠在踝间的裤子踢出去  光着两条白亮亮的腿晃到自己面前來贴着脸说  你打呀  你搞破鞋还有理了  要不要找你爹评理去  跟着回头和他的伙伴说:评个理倒好  成天教我们礼义廉耻  让他先教教自己儿子罢  跟着  后面便是一阵刺耳的笑声

    太阳迎着自己照入眼來  脑中白亮  空空作响

    石头从指尖滑落  磕痛了脚面  掉在田埂上

    那几个人轮番爬到她身上去  自己竟再鼓不起半点勇气

    而她  她渐渐地沒了反抗  沒了哭声  只在那罪恶的、一颤一颤的动作间  把眼艰难地从那些人肩臂的缝隙里望出來  看着自己……

    意识到这眼神正与督公重合在一处  曾仕权惊得吸了口气  不觉闪出两三步  向日葵和太阳骤然消失无迹  眼前暗化成一派江风夜色  身上突突地颤个不停

    常思豪缓步前移  侵据着他让出的空间  剑尖不离郭书荣华:“不要再作戏了  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  ”

    郭书荣华:“侯爷自觉虚伪  ”

    常思豪:“以前我快意恩仇  心无所虑  进京之后一切就变了  我觉得我越來越不是我……这里面有环境影响  也有情势所逼……开始我为此惊惧过  担忧过  试图改变过  但是后來  却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我懂了自己  也就懂了你  ”

    “懂我……”郭书荣华喃喃重复  目光虚起

    常思豪道:“人做事  都有他的理由  也有些是不得不做  你和聚豪阁人的做法我不认同  我也知道  在很多事情上  你们也同样不认同我  我们都在这种不认同中哼哈作态  抵力僵持着  但我心里清楚  我不能再这样继续  不能再虚与委蛇  我在京中学到了很多  一度也以为那些是对的  半违心地去做时  却发现那终究不是我的性格  ……这些话可能让别人费解  但我相信  你一定懂的  ”

    秦绝响把抠着栏杆  指尖泛起青色

    大哥……你这话郭书荣华或未必能解  但是我却完全懂得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所以明白你为何能舍索南嘉措而不杀、放钟金而不掳  为何能忍洛虎履的辱、还有  一次次地生我的气  又一次次地饶过我……

    而今  聚豪阁这几人已是必死之局  以他们的武功和水性  跳入江中或能逃命  但逃命也不是他们的性格  萧今拾月已伤  长孙笑迟中毒  大势已定了  在这个最不该站出來的时候  你却站了出來  你不是不懂审时度势  否定老郑的影响更不是你的性格  所以  你这话根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你其实并不是在说自己错  而是在暗示我错  引我和你站在一起  你是自知和我隔了心  所以现在有话也不好直说  所以你想营造一种悲壮  以此來打动我  可是  你错了  马明绍说得对  或许你早已变了  从进京见到老郑就开始变了  为了一个小晴  你肯对我翻脸  为了一个徐渭  你竟下手打我  很多事不经我而做  很多话也不对我说  我们的心越隔越远了  我还是我  你却不再是我以前的大哥

    你错了  真的错了  本來  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的

    而现在……你竟然说出这种话……

    还能么

    到头來  还是爷爷说的对  人都是会变的  这个世界上  能相信和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大哥啊  以前的你在我心里  将是一块永远的存在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  我都会想着你、记着你  可是我们之间  也只能是这样了……

    睫边忽然温热  猛抬头  江风猎猎  暗云飘扯  夜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刷着  刷出了层次  一抹浓似一抹  间或的星芒  仿佛不着墨的钉头  在黑暗中幽芒微射

    曾几何时  同样的夜色……

    可是  那些论勇读星的旧事  你可还记得……

    呵  而今这世上还念旧的人  怕也只有傻傻的我罢……谁知我心  谁知我心……呵

    此时此刻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甲板中央的郭常二人身上  沒有谁去注意星光下  那对柳叶眼中微蒙的水色

    程连安像个幽灵般无声贴移过來  轻轻道:“是不是该起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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