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心鼓敲
类别:
武侠仙侠
作者:
九指书魔字数:6180更新时间:24/10/26 20: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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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音很快到了船楼之下
程连安在前引着 方枕诺上楼的步伐很稳 而且步步有声 像棋士与小儿对弈时落子的从容
郭书荣华听着步音 静静瞧着他的动作 像是欣赏着一尊玉雕的美感 丝毫不带鉴验的味道
投诚之人原当诚惶诚恐、先行请罪 方枕诺却并无任何拘束 上來扫着四周陈设 好像在找什么人 眼光落在角落那琵琶上 便露出些许笑容來 口里说道:“琵琶乃是胡人军中乐器 抱之马上 于战场间与巨鼓同奏 铮铮然奋发昂扬 传入中土虽经多次改制 仍然难掩其中刀箭铿锵之意 适才小可在岸上听得一曲奏來悠然和厚 不见烟火刀兵 却能在平和中保持住那一种奋发姿态 令人闻之豪心迈越 慨而更慷 斯真为天下绝手 枕诺心下十分倾慕 这会儿不知琴师到何处去了 可否请出一见 ”
程连安观察着督公脸色 见他含笑不语 便适时接过來:“方先生体貌淑钧 神气清朗 想來久受诗书音乐洗养 乃至超然 督公初学琵琶 正要多听意见 先生既为高士 还请不吝指点 ”
方枕诺讶然一直 似乎沒想到那“琴师”就是郭书荣华自己 更沒想到几案后这个英姿俊俏、未穿官服的人便是堂堂的郭督公 听程连安要自己指点 忙道了声“不敢” 跟着道:“枕诺仅是于此稍有涉猎而已 岂敢妄称知音 适方才闻曲怀舒 一时形骸两忘 有失礼处 还望督公海涵 不过 这位小公公怕不是在说笑罢 方才这一曲弹得气象宏博 分明恰到好处 足见督公技艺之精绝 襟期之高旷 倘这也仅是初学 那只怕要令嵇、阮焚琴 襄、旷缩肘 不敢再露其羞了 ”
曾仕权窝跪在一边 听这些话身子不动 后脖筋却梗來梗去地蹦跳 横着眼珠子暗骂:“上來便一通马屁 厮文败类 ”
程连安扫一眼督公无话 便笑接道:“哦 呵呵 方先生也是行家 又何必客气呢 说來这琵琶在马上弹奏 指法急凑 往往不够严整 可这乐中劲意却也是从中而來 国人演奏之时 常常翘起一腿 将琵琶担于其上 为的就是在身体不平衡中找到马鞍上的紧张和动感 可是这小小动作 又哪里比得上马背的颠簸呢 奏來差强人意 也就不足为奇了 ”
方枕诺笑道:“是 可见人的技艺再高 坐错了地方 也发挥不出效用 督公能想到以船体的摇摆來代替鞍头动态 不但取足了奔马之意 更得婀娜水态江姿 真是律外奇格 别开生面 枕诺有幸一聆天籁 当真不负此行 ”
郭书荣华淡淡一笑:“古人娱乐 必得明月当头 画舫轻舟 只是今人早已不识其真意矣 荣华无非淘钩袭古 附庸风雅罢了 方君既通雅音 便是美客 想來日后你我合奏几曲 也是赏心乐事 ”
方枕诺折身待要称谢 忽听一声“报 ”声音刚越 从楼下传來
郭书荣华将袖一掸 程连安向下传话吩咐召见 曹向飞蹬蹬蹬大步上梯 单膝点地头往下扎:“督公 ”后面方吟鹤、小笙子两人跟上來也跪在旁边 口称:“属下方吟鹤、奴才井闻笙 叩见督公 ”
只见小笙子手中还端着托盘 盘中是一颗小小人头 看面目正是安思惕
一股血腥味弥散开來 郭书荣华眉心微皱 食指扬起來横在了鼻子下面
曹向飞忙唤干事将人头端下去 自向上禀道:“督公 这小太监口出狂言 无礼之极 被我一刀杀死 特來督公台前请罪 ”
方吟鹤忙道:“此事和大档头毫无干系 全是属下一人之错 属下之前挖陷坑设围 见曾掌爷一行误入包围圈 后面聚豪贼人追兵不远 为避免计划失败 沒有出言提醒 导致曾掌爷一行人跌入陷坑 安公公身上也因此受伤 刚才属下奉督公军令 出去着人传送圣旨 回來时遇上安公公 被他拦下训责 属下不敢抗辩 这时大档头安排完火黎国师等人食宿事宜回來 瞧见此事 一怒之下就动了手 ”
曾仕权知道曹老大的脾气 他虽然心狠手黑 可若是不生真气 绝不至于如此鲁莽 想來安思惕所说的话必然极为过格 郭书荣华淡淡地道:“他是冯公公从宫中拨下來给小程使的人 年龄又不大 纵然说些什么过头的话 你们也当担待一二才是 如今这样杀了他 让小程难堪不说 让他到冯公公面前又怎么交待 ”
小笙子往上叩头:“督公 这安思惕骄狂自大 仗着自己的身份 对厂里人一向不尊重 下來沒几天 对大伙儿非打即骂 处处挑理 处处不满意 底下的人惧了他 都要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安祖宗’ 我们程公公对他也很是反感 这次他竟然敢当众辱骂功臣 对曹役长无礼 纵然身首异处 那也是咎由自取 此事奴才全程亲历 就是到冯公公面前 也敢如实作证 ”
安祖宗本是程连安的尊号 却被他移花接木 转到了安思惕头上 曾仕权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真意 眼睛向上瞄去 只见郭书荣华像是毫无所觉似地 点了点头:“下去罢 ”
小笙子磕了个头 缩身下船
郭书荣华冲曹向飞和方吟鹤道:“不管安思惕以前在哪儿 到了厂里 他总归是程公公的人 今天出了这事 你们两个总要给程公公一个交待罢 ”
程连安忙道:“不敢 不敢 安思惕如此猖狂 也是奴才管理疏失 得罪了大档头和方千户 还是我的不是呢 ”说着给二人行礼陪罪 曹、方二人应辞两句 都站起身來
程连安道:“督公 奴才心里一直有个迷惑:既然皇上早已下了开海通商、重兴渔业的圣旨 为何您开战之前不拿出來 那样聚豪贼寇军心涣散 咱们打起仗來 也必势如破竹 ”
以他的头脑 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 目的无非是把大伙儿的注意力从刚才这件事上移开 曾仕权有心插话提示督公 却见郭书荣华斜展长睫 已将目光向方枕诺引去 笑道:“此位方君枕诺是聚豪阁前军师、新加入咱们东厂的干员 他号称‘人中骄子’ 更是李摸雷老剑客的高足 这其间的道理瞒得了别人 瞒方君却是瞒不过的 你既有疑惑 何不向他请教 ”
方枕诺惭然笑推:“枕诺空读诗书 不知顺逆 **于匪类之间 斯文扫地 实实堪羞 什么‘人中骄子’ 可是提也别再提了 ”程连安料是督公有心试他 便笑道:“方先生不必太谦了 君子之失有如日月之明 原本无伤大雅 不知先生对在下刚才的疑问 可否赐教一二呢 ”
方枕诺道:“赐教二字万万不敢 其实乱民多因大明封海之故 由广东福建汇集而來 被聚豪阁收为己用 开海旨意一下 表面看是釜底抽薪 能打消他们的斗志 但这样一來 那些乱民以为官府怕了自己 反会生出有恃无恐之心 即使收伏 将來难保不会反水 想來督公之意是‘先兵后礼’ 狠狠惩戒之后再行感化 贼匪乱民身临绝境 居然死中得活 自然感念皇恩浩荡 满心服帖 这样做看似有反常情 却能换來长治久安 正是对付无知乱民最好的方案 ”
郭书荣华向榻上略瞟了一眼 转回脸來道:“其实开海之事 是之前侯爷所提 皇上曾召部议 商讨良久 觉得难保妥当 主要还是担心开海之后倭寇再行作乱 走私横行 但看沿海荒芜 民不聊生 以致盗匪纷起 百姓如此之苦 再拖下去终非久策 最后这才下定了决心 旨意下來之后本來要即时颁布 但出于小民无知、容易错把天恩辜负的考虑 我这才建议封旨南下 以聚豪阁为例杀一儆百 再视战机情况适时宣颁圣旨 其意正与刚才方君所言一致 ”
曹向飞、曾仕权、程连安、方吟鹤同时垂首:“督公高见 ”
郭书荣华安慰了方吟鹤几句 让他和曹向飞带方枕诺下去彼此熟悉 量才安排一个位置 几人一走 屋中便只剩下程连安和一直长跪未起的曾仕权 程连安进步道:“督公 我看这姓方的未必是真心來投 咱们还当小心提防为是 ”郭书荣华笑了:“哦 你为何这么想 ”程连安折身道:“回督公 要说证据 奴才确实沒有 不过此人镇定自若 毫无降者诚惶诚恐之态 反而令人感到不安 ”
郭书荣华一笑:“并不是所有降人都要卑躬屈膝 一副奴才相的 ”程连安脸上通红:“是 ”郭书荣华道:“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 既然你提出來了 就下去观察观察他也好 还有 安思惕既是你的手下 身后的事情 你就亲手操办了罢 今晚不必回來伺候了 ”
“是 ”程连安打了个躬 顺势从怀中掏出手帕 将刚才众人站立过的地方迅速揩抹一遍 转身离开 走到梯口时 只听身后郭书荣华似问非问地道:“宫里 不知还有几个姓安的 ”
他浑身一抽 感觉心脏在后背上打着鼓 赶忙回身低头:“回督公 这个……奴才就说不太准了 好像三个两个 还是有的 ”
只听郭书荣华“嗯”了一声 喃喃自语般道:“宫里补人不易 可要省着些用呢 ”
程连安眼也不敢抬 将头又低了一低 转身缓缓退下
曾仕权跪在那儿 脖子往后拧着 直到步音再也听不见了 这才转过头來 笑道:“督公 敢情您心里清清楚楚的 我还说呢 这小把戏 怎么能把您瞒哄过去 ”
郭书荣华闭上了眼睛 好像什么也沒听见
曾仕权表情微苦 又嘻皮笑脸地道:“这冯公公也是 当初这‘安祖宗’的臭名儿教徐阁老捅到皇上那儿去 他沒反应 如今徐阁老倒台了 他倒想起來着补了 又出这么个馊主意 拿这姓安的替他干儿子顶灯 这叫什么事儿啊 ”
郭书荣华道:“你还以为 这安思惕真是冯公公派下來的 ”
曾仕权一愣 立刻会了意:“若不是 难道是他借个引由子 冲冯公公要來 却把他老也瞒在鼓里 哎哟 这小猴儿崽子 ”
郭书荣华道:“徐阁老把他的事捅到皇上面前 冯公公总是难辞其咎 这事倒该咱们出面遮掩 程连安这么做了 是替自己、替冯公公解围 其实也是替咱们省了事 ”
“可是 ”曾仕权道:“督公 不管怎么说 总该好好点他几句 您这也太大度了 这厂里教他这么闹下去 以后还了得 ”
郭书荣华眼皮略撩 淡瞧着他:“你闹的动静 比他小么 ”
曾仕权脸色大苦 忙以头触地道:“小权知罪 小权知罪 ”
郭书荣华看他一会儿 转开脸去:“程连安心眼不少 比以前已经收敛很多 他不会得了这点小志就猖狂起來 ”
过了片刻 又轻叹道:“起來罢 你啊 看着比谁都精明 偏偏最不好使的就是这脑子 唉……所幸还有一颗忠心 否则 真不知该留你何用了 ”
曾仕权往前跪爬了两步 低低道:“督公 这小崽子早晚是个祸患 要不然就……”忽然在郭书荣华眼神里看到一种凌厉 顿时被扎得抽了一下 偷眼瞅瞅榻上 不敢再往下说
过了好一会儿 他觉得缓过点精气神儿來 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 我知道您爱惜人才 可他这会儿就如此精明狠毒 将來要是使坏使到您的头上……督公 养虎为患 可要三思啊 ”
郭书荣华沒有回答 站起身來 凭窗眺望 像有蒸笼突然掀开般 一片雾正在江面掠水远去 近岸处 半枯的苇草凶猛地摇动着 那是一种足陷地狱并想挣扎逃离的凶猛 它们泥足深陷 呜呜嘤嘤 苍老如病 仿佛体内由大地母亲赐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剥夺去 而江面 雾去后是一片碧碎的琉璃 在滚动中不停地收割着云影 挤出脆脆的茬声 那云仿佛也流血了 不见了悠闲与飘逸 在苍白中蜷曲、抽痛、滴沥着 像濒死的水母 融化了皮囊 只剩一派腥腥的粘腻 被月色调稀
望着这景色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悠远 过了很久 和缓地道:“你不觉得 那孩子像一个人么 ”
曾仕权恍惚了一下:“您是说 陈星 ”
郭书荣华语气缓慢沉旷 如岁月的旁白:“当初……他领导鬼派群英与我争衡 着实斗得精彩 可惜 那样一个收不服、拿不下、拢不住的人 偌大东厂、许多年來 也只是出那么一个 仕权 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 看见比自己好的 总想往下踩 这对 也不对 斗争培养人才 你却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转化成向上的动力 这些年來 我的对手只有自己 而我对自己却太熟悉 早晚会变得麻木沉沦 东厂也会失去生机 它和衰老一样 是一种浅移默化的侵蚀 如果我们不能时时自省 时时警惕 那么等待咱们的 便只有灭亡一途 沒有退路 毫无余地 ”
曾仕权仰起脸來:“……督公 小权实不明白 难道为了这样一种刺激 要咱们把命都押进去 哪怕有一天 咱们被别人打倒 哪怕有一日 被人家踩在脚底 ”
郭书荣华道:“古來若论富足 莫过于北宋 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样亡的 他们就是在那样一种富足与自满中沉沦 最后迷失了自己 大明的土木之变 已几近于当年的靖康之耻 说明在那之前 国人已经陷入了这种迷失 人总是贪图安逸 不能自强 需要鞭策 东厂可以监摄官员 左右天下 正是可以抽醒这迷失的鞭子 而你我 此刻正幸运地坐在这个位置 把鞭柄掌握在手里 仕权啊 你看到吗 我们眼前的大明 就像郑天笑和长孙笑迟他们说的那样 真的有些腐朽了 只有让它从迷失中超拔出來 不断在斗争与鞭策中去完善、成长 大明才有傲压唐宋 成为一代天朝、名符其实的机会 至于你我 不过是时轮下的蝼蚁 管这粉身碎骨來得是早是迟、由他由己 又何值惧惜 ”
曾仕权跪望着督公背影 觉得这声音似是从他背心透出 有着鼓声一样的沉闷与厚重 一时茫然若失 低下头去
不知何时 郭书荣华已回过身來 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胁差 轻轻拔出少许 赏看着刃锋:“你看这倭刀 夹钢百煅 覆土烧刃 它的冶炼精度、淬火工艺 完全超越了咱们军中配备的水准 还有红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 咱们费尽心血仿制出來的 威力和耐久度仍远远不及 这说明在你我认知以外的世界 有着无穷广阔的天地 更有着无可预测的危机 也许在不久的将來 大明要面对的 是比瓦剌、西藏、土蛮、鞑靼还要凶残狠毒的对手、难缠十倍的劲敌 对此 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 不能不有所警惕 你明不明白 ”
曾仕权瞧着刀刃直勾勾地听着 觉得去想这种捕风捉影、三五十年内都未必能发生的事 实在有些杞人忧天 忽见督公目光罩下 心头不禁为之一颤 立时将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 督公高瞻远瞩 小权愚鲁 未能通透尽知 但小权知道 只要是督公的话 那就一定是对 只要督公吩咐的 小权照做就一定沒有问題 小权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吕、小康一起 带同东厂上下全体干事精忠团结 紧随您的脚步 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 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说罢以头触地
他脑后的发际稍显蓬松 脊梁将水红色披风撑出弧形圆整的一片 左肩头有五个不明显的黑印 像是被谁的脏手按过一下 是火把飞星烫出的窟窿 郭书荣华凝视半晌 嘴角微动 牵带出一丝类似笑意的表情
他搁下胁差 提起琵琶坐回案后 低头调着弦 淡淡道:“你下去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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