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蒜姜葱
类别:
武侠仙侠
作者:
九指书魔字数:4915更新时间:24/10/26 20: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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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御书房时日头已经上了三竿 阳光刺眼 遍地耀白 徐阶被常思豪控在手中 大步拖上万岁山來 只见酒宴已在山腰花间小亭中摆下 菜品朴素 样式不多 却别有风致 冯保就在旁边候着 遥见三人 赶忙躬身施礼 隆庆入亭中拣荫凉处落座 亲自为二人把盏 常思豪把徐阶让在冲阳的位置 自己坐在旁边 道:“小山不大 毕竟风凉 皇上 咱们给阁老找件袍子罢 ”
隆庆见徐阶爬完这几步山 额头上布条微湿 显然已经见汗 犹豫道:“如今也是快六月的天气了 阁老身上这套夹棉也还厚实 朕看了都觉得热 袍子就不必了罢 ”常思豪笑道:“诶 阁老毕竟上了几岁年纪 哪能比得上您的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啊 何况老人家还在病中 若再受寒 那可不得了呢 ”冯保也道:“皇上 侯爷说的甚是 您瞧瞧 阁老额头都见汗了 他这是体虚啊 怎么能再受邪风呢 ”隆庆微笑着点点头:“难得你们替阁老想得这么周到 ”
冯保下去不大功夫 拿來一件拖地的狐裘大氅 常思豪瞅在眼里心中暗乐 寻思你这家伙比我还缺德 伸手把大氅接过來赏看 口中说道:“这件儿好啊 要说有眼光 还得是三皇子 小小年纪 别人不要 就喜欢这个‘大伴儿’ 为什么呀 还不是冯公公知疼知热这颗心 都在他眼里吗 ”
这话既是在夸三皇子朱翊钧 又捧了冯保 然而小孩子有什么眼光 自然还是皇上安排得好 隆庆听了果然面露微笑
冯保也极感荣誉 忙在旁作礼:“侯爷夸奖了 奴才这都是份内事儿 应该的、应该的 侯爷可能还不知道吧 三月十一 三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了 ”常思豪搂着大氅笑道:“哎哟 这是好事儿啊 ”隆庆笑道:“翊钧这孩子天资聪颖 满朝公卿也都觉得此事早些确定为佳 因此便挑吉日把事情办了 同时诏赦天下 庆贺了一番 你沒在京里 倒有些遗憾呢 ”
皇家每有喜事多半都要大赦天下 常思豪听他额外点逗了一句 忽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既然天下罪囚皆赦 那么青藤军师徐渭自然也就可以放出來了 高兴之余 立刻又想到立朱翊钧为一国太子之事绝非草率决定 隆庆必然早有安排 那么当初在小年宴上 他沒有彻底赦徐渭无罪 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下徐阶、李春芳几人的脸面 很多事情他口里不说 可是肚里早已有过算计了 看來这文酸公的脑子还真不可小看 让常思豪更乐的是 这件事的处理反应出一些局面的微妙 皇上对这徐李两位阁老的态度也就不言自明 他站起身來 把狐裘大氅亲自给徐阶披上 说道:“小钧能做好太子 还得说是阁老督学得力、教导有功啊 ”
徐阶赶忙逊谢一番 只说是太子爷自有聪明睿智 自己不过适当启发而已 他穿着二棉服 背后晒着大太阳 只觉热火一阵阵往后脑勺上返 这会儿又披上个狐裘氅 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这时候总又不能当着皇上说沒病 还得陪着笑容向常思豪和冯保道谢 另外加谢皇恩 常思豪心中暗笑:“老子把你裹得像头蒜 你还得给老子装成大瓣儿的 ”连声道:“哎呀 阁老为国操劳 我们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 阁老何必这样客气呢 ”说罢含笑归座
三人动筷吃喝 隆庆身为帝王 端庄有体 徐阶自居臣下 小心翼翼 常思豪什么规矩也沒有 瞧哪个好就往嘴里夹 青菜嚼起來比劈竹子还脆生 吃着吃着 他捏着筷子在菜盘间瞅了一圈儿 像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 招内侍要來一块生姜、两段葱白、几瓣蒜 搁进研盅里亲自捣碾 冯保看在眼里 暗暗替他担心:“吃这些吃得满嘴臭气 若让皇上闻见 岂非该治你个大不敬 ”可是又不便说话 往旁边瞧 徐阶闷声不语 跟沒瞧见一样 显然等着看常思豪的笑话 隆庆上筷给二人夹菜:“贤弟这趟出行消弭了瓦剌一场兵祸 朕之江山 阁老更是出力良多 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 一个是架海紫金梁 以后可要多亲多近哪 ”
皇上亲自夹菜 非同小可 徐阶赶忙起身 诚惶诚恐地谢道:“皇上过誉 老臣愧不敢当 ”这副样子一摆出來 就显得在旁只顾捣蒜的常思豪十分粗野了 隆庆按手让他不必多礼 赶快归座
常思豪却沒事人般 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 依我看阁老一个人就是梁、就是柱 有梁有柱 就把这房子撑起來了 阁老 您这身体可得注意 您得了病 那就等于梁柱生了虫子 您这一倒下去 咱大明不也得跟着塌么 ”
徐阶屁股刚沾上椅子 忙又欠了身道:“侯爷 可不敢这么说 这朝廷之内岂是老夫一人之……”不等他说完 常思豪把研盅捣得叭叽叽直响 笑道:“哈哈 阁老就别谦虚啦 ”手里不停 又把脸扭到一边 像聊闲话儿似地道:“皇上 您说这做菜 为什么总要搁葱姜蒜呢 ”
隆庆倒被他问住了 摇头道:“这朕倒沒细想过 ”
常思豪笑道:“我以前也沒想过 前阵子坐船时倒从朋友那儿听了一耳朵 他说咱们吃的这些菜啊 虽然外形各异 其实里面都是水 属阴 所以寒性居多 葱姜蒜则属阳 能发热、能祛除菜里的寒气 因此做出來阴阳平衡 好吃又不得病 ”
隆庆道:“哦 这个说法倒也新鲜 阁老 您是饱学通家 不知云中侯此说 可有道理 ”
徐阶道:“回皇上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 其实不仅仅在说温饱的重要 而是说饮食之中 自有天道 顺其道而行 食则养身 逆其道而行 则病从口入 当年孔圣人说君子远庖厨 但他对饮食却极为讲究 曾有食不厌精 脍不厌细之语 三餐色味不佳 不食 果蔬肉类切割不得当 不食 烹饪制做的方法不对 也不食 侯爷方才所说 便是做法的讲究了 万物皆有阴阳 也都有其偏性 古人调鼎讲究配伍得当 纠偏取中 正与侯爷那位朋友的说法相合 ”
隆庆笑道:“做菜也讲配伍 倒有点像配药了 ”
常思豪笑道:“对啊 谁说药不是菜 菜不是药 其实都是地上长的 性子太偏 不宜常吃的就是药 比较温和 常吃不得病的 就是菜 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 ”说着大手一伸 把徐阶的酒杯抄过來 把研盅里那些捣碎的姜沫、葱汁蒜泥都拨在里面 口里说道:“这三样东西最赶寒气 阁老这病喝了不说全好 也得好上一半 ”又笑吟吟把杯往隆庆面前一探:“皇上 这杯酒可得您來斟了 借您圣天子的手 这也是一道仙药啊 ”
隆庆哈哈大笑 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 常思豪站起來双手托着 恭恭敬敬递到徐阶面前:“阁老 您來吧 ”
徐阶瞅着这酒杯 里面黄腻腻粘搭搭仿佛盛的是一杯小米糊 稠稠辣气直冲鼻孔 这才明白自己被绕兑进去了 眼睛又斜向常思豪 颧角边皮肉皱了几皱 露出笑容 伸掌略推道:“侯爷 老夫饮酒生咳 只恐失礼冲撞了皇上 这酒不喝也罢 ”
“哎、哎 ”常思豪顺着他的推势身往后仰 忙使手护住杯子 打了两晃好容易站稳 抹着脑门道:“好险好险 这酒可是皇上亲手斟的 别说喝不喝的事 就是碰洒了 我也担当不起啊 ”他的肢体动作表演起來极真 连隆庆瞧着都像是徐阶想故意将酒拨洒一样 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徐阶瞧出皇上不悦 只得双手将酒杯接过 先谢过皇恩 又在常思豪脸上盯了片刻 举杯一仰头干了下去 常思豪笑眯眯地瞅着 一见杯底 鼓掌大声叫好 这杯酒下肚 徐阶只觉从心窝到嘴边燃起了一条火 整个舌头连着口腔都在发热发麻 常思豪适时舀了两勺羊汤 孝子贤孙似地端递过來 他顾不得许多 接过來咕咕喝下 一时脸上汗珠在皱纹里乱窜 滴滴嗒嗒顺胡须尖往下淌 头上的白布带已被汗塌得透了
常思豪满意地归座 笑道:“皇上 您看怎么样 俗话说养精蓄锐 精要养 汗不能养 这汗一出來风邪自消 阁老这病啊 算是到头儿啦 ”
汗是不能养 阁老养汗【汉】成什么了 而且病好不说病好 只说到头 病到头不就是个死吗 冯保在旁听了也不敢乐 徐阶缓过点劲來 脸上却是一副受用之极的样子 笑道:“呵呵呵呵 借侯爷吉言 老夫这病若真能‘到头’ 那便是拜侯爷所赐啊 ”
常思豪笑道:“阁老说到哪儿去了 您这身系天下 可不是您一个人的身子 病也不是您一个人的病 那满朝文武、大明子民都眼巴巴地盼着呢 这杯驱寒酒要真是起了效 那可是‘天下之福’啊 ”说话时拿食指有意无意地横在鼻子底下蹭着人中
这颇像郭书荣华的姿势作派 徐阶自然熟悉 如今是朱家天子 东厂天下 这“天下之福”四字 似乎隐约暗示着某种阵营 他心里咯噔一沉 神思便不由自主地往别的方面飘去
常思豪见他微有点儿动作 脖颈衣缝便叭叽叽地响 汗衣潮泞得像老太太的馊裤裆 却仍是这般稳定从容 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他來了 琢磨着还得加把力气 便托起杯闲闲地道:“皇上 到南方走这一趟 我对古田的事也有了些了解 ”隆庆精神一振:“哦 说來听听 ”
常思豪道:“韦银豹不过就是个农民 手下的人也大多是穷人 他们在古田能聚众十万 搞这出这么大声势 沒有财力物力是不成的 广西周边尽是些苗獞蛮民 农耕并不发达 很多还在靠狩猎为生 哪來的钱呢 ”
古田方面的壮大 背后有聚豪阁在支撑 这一点隆庆和徐阶心里都清楚得很 但隆庆要用徐阶治国 不想在这个问題上纠缠得太深 自打三君大闹东厂之后 徐阶也一直想撇清与聚豪阁的联系 所以两人听得明白 却都不來搭这个茬儿
常思豪却也不提聚豪阁的事 眼神从两人脸上收回來 道:“据我的查访 他们有一些大的财东在支持 这些人原來都与倭寇往來甚密 干的都是走私犯禁的勾当 自打俞大人、戚大人平灭了倭寇 这些财东富户便断了暴利的來源 对朝廷也很是不满 因此便暗暗资助韦银豹 希望古田起事 让南方再度乱起來 这样他们就可从中牟利 ”
这话有些恍惚 徐阶却听出背后藏着些比葱姜蒜还呛人的味道 隆庆沉了面色:“当初倭寇横行之际 便是这些人在大力掩护支持 清剿倭寇之后他们消踪匿形 其实仍是贼心不死 正所谓沒有家贼 引不來外鬼 这些祸患看來还是要连根挖起 一体肃清为好 贤弟 你既然查知了此事 可有些具体的眉目 ”
常思豪不经意似地瞄了眼徐阶 道:“这些财东大多聚集在江东江北一带 我在回京路上 已经抓到了两个主要的嫌疑 ”
徐阶一听这话 就觉体内里有些地方在绷紧 微微一笑道:“恭喜侯爷又立大功 不知这两名罪犯供出些什么 ”
常思豪道:“罪犯还说不上 只是有这个嫌疑 人嘛 我已经交在东厂手里 他们尚在寻查证据 至于将來是否能定罪 却也难说 不过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來看 这些人背后必有朝庭重臣撑腰 事情倒不大容易查办呢 ”
隆庆沉沉地“嗯”了一声 道:“盗匪作乱 商人谋财 皆须有官员相护 方才顺风顺水、无往不利 徐阁老 当初父皇遗汝予朕 是如先主遗孔明与刘禅也 朕为人驽钝 在政务上勉而无功 人事方面也毫无建树 这满朝文武你最了解不过 在这件事情上要和荣华通力合作 务求办得妥帖 但有奸佞误国者 不要姑息才好 ”
徐阶听出这话有点重了 赶忙起身道:“朝中有奸佞助逆是老臣的失职 此次一定配合东厂严查到底 以报我主龙恩、先帝知遇之德 ”
常思豪笑眼瞥來 挑起大指:“家贫出孝子 国乱显忠臣 ”举酒道:“來 阁老 我再敬您一杯 ”
散了宴徐阶披着狐裘回到府中 三儿子徐瑛迎过來一瞧 登时愣住了:“爹 您这是发的什么癫 怎么大热天倒把这东西披上了 ”徐阶默不作声 低头往里走 直进了二门 这才把狐裘大氅甩在地下
徐瑛赶紧过來搬太师椅让他在花荫底坐下 又抓來一柄小团扇 散开衣襟给父亲扇风 只见他闭目仰在椅上喘了半天热气 却忽然放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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