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醋鱼
类别:
武侠仙侠
作者:
九指书魔字数:4088更新时间:24/10/26 20:48:29
陈胜一口唇抿紧。无言以对。
秦梦欢用指节撑着地。脊椎软去。肢体慢慢伸展开來。两条腿穿过檐边水帘搭向阶下。暴露在雨中。被打透的黑纱裙湿重沉落。如海藻般裹在她腿上。纱底洇显出藕段生白的肤色。
常思豪挪开了眼睛。
秦梦欢又发出“嗬”地一笑。失神道:“我早该想到了。你已远离了江湖。我入川后却一直在武林中询问打听。又如何能找寻得到。”
她颠着两只脚。似一个从未长大过的孩童。两只鞋子被先后甩出。一只挂上假山。一只落入小池。将几条鱼儿惊动。
常思豪感觉到春雨的冷。向陈胜一递着眼色。却发现他虽然目光中充满痛苦。却始终沒有伸手去拉、张口來劝的意思。秦梦欢又拔钗把头往前伸。任由雨水将发髻打湿浇透、堕散去。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无法读懂的表情。忽然令常思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都极度地陌生。陌生得似乎从來沒有过相逢。
竹叶哗然摇摆。激雨流注满庭。整个院子都被风镀满冷冽的青色。
“真心用时皆为假。春风不度是情痴。燕郎。你这话。我算是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
秦梦欢凝了一会儿神。扬起挂满水珠的脸來:“你们知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才算是极致最真。”
这问題有些突兀。令两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阵子。陈胜一沉吟着道:“全心全意。无时或忘。”
秦梦欢的目光穿掠过他的肩膀:“你说呢。”
常思豪瞄着陈胜一:“百依百顺。一切随对方的心思。”
“嗬嗬嗬嗬……”秦梦欢脸上有冷冷的快乐在洋溢。笑声跳脱苍凉。一如落雨的零丁。常思豪向來只记得她眉宇间凝忧带愁的样子。今日连听她数次大笑。只觉心头悸悸生悚。
“错了。你们都错了。”秦梦欢道。“这些都是自己在用情而已。对方体会不到。又有什么用。”
常思豪想起“吃到嘴里的是你的饭、花出去的是你的钱。”那么所爱的人呢。如果“对方感觉到的才是真心”。那么欺骗对方。只要不露马脚。也是真了。想到这里。脸上皱了一皱。
秦梦欢道:“你不服气。”
常思豪茫然摇头:“我沒什么可服气。”
秦梦欢问:“你觉得女人怎样才快活。”
常思豪抱起肩膀。道:“衣食不愁。有很多男人倾慕。再能老得慢些。就差不多了。”
秦梦欢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是真的不懂。”
她失笑了一下。转回头不再瞧他们。脸色静下來。像皮革在变硬变僵。喃喃说道:“水落三千为一击。书读三千为一句。倾慕者再多。无一人能走得进你心里。纵青春永驻。又有何欢乐可言。”
她目光远去。投入池内。似凝神、似失神地道:“其实女人。就像这一条鱼。虽然独自在水里游得快乐。心里却总幻想着能有人将自己捉去。任是水里火里。随他熬煎。哪怕骨酥肉烂。哪怕满身米醋油盐。只要有一刻把最鲜香的自己给了对方。那便是此生无憾。”
陈胜一身子微震。
秦梦欢:“你我都错了。从最开始的那天便错了。”她将目光扬入无尽的激雨中去:“可惜……那么晚我才懂得。原來爱一个人要勇毅决绝。爱到不由分说。”
“不由分说……”
陈胜一忽地想起常思豪说秦绝响的话:“……心里喜欢。便去喜欢。何须想得太多。”
多少次在她窗外。静静听着雨声。风声。蝉声。雪声。多少次想把心里的话对她说明。却总以为有明天。有更合适的情境。心情來做这一切。结果呢。是否因为想得太多。才无法“不由分说”。是否总害怕给对方以伤害。才会将整个青春都蹉跎。是否总觉得“也许那样对她才是幸福”。才会令彼此都错过。
“喵。。”
一声猫叫从雨中传來。常思豪和陈胜一均是一愣。循声向东厢高处瞧去。只见屋顶有人撑一把竹伞。如猫般蜷手扶膝蹲在房坡上。哼吟道:“红豆植北国。春來不发枝。早知君有意。何必苦相思。”说完哈哈大笑起來。
不等陈常二人动问。忽听西厢房上瓦片一响。有女子声音厉声喝道:“小兔崽子。原來藏在这里。”
东厢那男子直身笑道:“哇哈哈。这么难缠。连唐门的无路林都挡不住。厉害厉害。再來。”说话间撩粉衫疾步窜行。脚尖在屋脊尽头一点。腾身而起直向东南。空中竹伞撑翔。飘若乘风。
西厢那女子大骂:“又跑。你想得美。”身形展处。一道暗白色的光影掠起。落在假山上换个劲。又箭般射上东厢房坡。快速追踪而去。
这一下突如其來、兔起鹘落。檐下三人还沒等弄清怎么回事。那一男一女已然消失不见。夜色下如织的雨线中。常思豪只瞧见那男子手拿竹伞。后面那女的戴了个斗笠。身上都无蓑衣。但从身法速度來看。两个人的功夫显然都高超之极。
此时月亮门处乎乎啦啦拥进些人來。都是唐门的仆役。东张西望喊道:“是往这边來了。”“机关又犯了不少。沒逮着人。”“刚才还喊叫呢。人呢。怎么回事。”跟着唐墨显撑伞疾步而來。向檐下问道:“你们沒事吧。”常思豪摇头。唐墨显道:“看清人了沒有。”陈胜一目光恍惚:“像是萧……”唐墨显惊道:“小京失药。”陈胜一忙又摇头:“不不不。他拿伞的样子倒有点像。可是。人绝不该是这个样子……”
唐门的机关布置乃武林中之翘楚。今日连番受挫。处处落空。令唐墨显大为光火。常思豪道:“先别着急。对方是两个人。似是互有敌意。与唐门并无瓜葛。”唐墨显点头。分布手下加强戒备。众人应声而去。他一瞧秦梦欢坐在地上。裙发尽湿。抖手道:“你这瓜【傻】女子。怎个冷冷在雨水里浇噻。”大肚子一悠。飞身到了近前撑伞给她遮挡。
秦梦欢伸手去拨伞柄。厉声道:“你让开。我要雨。我要雨。”唐墨显将她腕子一钳:“沒见过这般惊风火扯。你闷就喊噻。就哭两声噻。哪个会在雨底來淋嘛。要淋出病的噻。”将她拉起。又埋怨陈胜一:“你也不晓事。咋个啥子都由着她來嗦。”拖着秦梦欢道:“走。走。换衣裳去。”不由分说。将她架走了。
两人别别扭扭远去不见。庭中又只剩下雨声。常思豪道:“大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胜一凝目半晌。摇了摇头。
常思豪道:“你怎么还沒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是。。”
“你错了。”
陈胜一道:“她就像面前这池水。虽然照得见岸边人的身影。可是能拨动她心弦的。却只有归來之燕。”常思豪心想:“燕子不來抄水。你却对池苦望。这叫什么事儿。”陈胜一继续道:“她心里……始终只有燕临渊。只不过。现在她回想起來往事。有些失望。有些后悔。觉得在年青的时候。有谁能一时冲动。勇往直前。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能够将错就错也好……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连最后一点期盼都失去。最后一点真心都泯灭。一生中就绝不会再有快乐。”
常思豪怔住。
此时此刻。心里想到的。竟然是廖孤石的母亲。
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心里。却永远是荆问种。所以才会把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三个人的痛苦。把三个人的痛苦。变做两代人的悲剧。
望着陈胜一的脸。他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原來有些事情。自己真的想得太浅。
原來多年的守望不是空白。原來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被深深读透读懂。而那些不由分说的亲切与热情。其实是如此的粗暴与不尊重。
可是……
明知对方在做着傻事。却仍要由她任性。明知道无望。还是要抱定最初的那份坚守。这未免……
如果自己像对待顾思衣那样。“不由分说”地推上一把。是会把他们推出困境。还是推入不幸。
池中“豁拉”一响。
鱼儿搅尾。探入水底。
一盘堆满绿葱花、裹着红酱油的糖醋鱼浮显在眼前。
那真的是欢乐吗。
他一时目光如痴。静静地沒了声息。
次日。。
晨光令屋墙暗去。侍女推开窗扇。亮亮地展露出一方天蓝竹碧。
常思豪坐起披衣。春风款动帘缘。携來微微的水气。令他身心清爽。伸臂抬腿检视。伤处肤色已恢复如常。肿痛都消去不少。唐家兄弟早早过來探视。见他已然无碍。各自放宽了心。说到昨夜里那一男一女。都觉诧异又毫无头续。大家伙儿來到前院正准备吃早饭。忽然有仆役來报。说是有老太太身边的人回來了。还拉着好几车东西。唐墨显叫进來一看。领头的正是老家人唐不服。还沒等他问话。唐不服摆着手先道:“糟糕。糟糕老。”
唐氏兄弟一惊。想的都是:“莫非老太太出事了。”
只见唐不服将一部白须摇得如筛面一般。紧走几步。抓把椅子坐下喘了几口大气。说道:“唉。老太太这几天。逛完了彭县上德阳。逛完了德阳奔广汉。从广汉出來又溜嗒到成都。不用幺少爷拉。她自己就上瘾老。说是多年不动。出來走走。感觉还真好。这不。买回來一大堆东西。实在拿不下。沒办法又雇了几辆大车这才拉回來噻。”
唐墨显心头登宽。笑道:“这算个啥子嗦。”
唐不服老眼一瞪:“算个啥子。后头还有大事体沒说噻。”唐墨恩道:“大事。还啥子大事。”唐不服道:“老太太走油了腿。今早非要顺道南下。回眉山老宅去瞧瞧噻。”
唐门隐逸之前原址本在眉山。历经与萧府一战。偌大家宅七零八落。住着不免触景伤情。这才沿江北上。寻了现在这处地方建起了九里飞花寨。眉山老宅已然荒弃多年了。唐氏兄弟一听吃惊非小。唐墨显怒道:“我们困在这里做竹耗子。她自己倒耍得安逸。老二。你说。老早前我就说想回去耍子。都求过多少遍老。”
唐墨恩苦脸扯着他道:“大蝈。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嗦。”
唐墨显明白他的意思:眉山在汶江中下游。与长江水道相连。萧今拾月从杭州來。入川必走水路。他们说不定就能碰上。这样一來。老太太岂不危险。忙问:“那她究竟去了沒有。”
唐不服道:“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小夕、小男、大家都劝。老太太的脾气哪个劝得动么。”
唐墨恩道:“幺少爷的话。老太太总是听的。他沒说些啥子來挡一哈。”
“幺少爷。”唐不服瞠起眼來一拍腿:“他哟。说长这么大。还沒去过老宅。比老太太还踊跃噻。”唐墨显登时大怒。挥着圆滚滚的胳膊向外指道:“幺崽子一出去便无法无天。遇上好事就只顾着自己。”唐墨恩脸上的“八”字眉又皱成了“几”字。把他胳膊按下道:“大蝈。你还计较这些。倒底该咋个办咧。”唐墨显瞪眼道:“咋个办。追嗦。”
当下众人一齐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常思豪执意带伤随行。众人拦挡不住。也只好应下。从泪竹林山坳出來往东不远。是一条竹荫夹水的人工河道。早有仆役撑过三条斑红点点的尖头竹排。每条都是五七根竹子勒成。显得窄窄长长。浮力也小。若沒一定功夫。站都站不上去。唐墨恩喊道:“还有两条呢。都撑出來。不够坐噻。”仆役道:“说來也怪噻。昨天明明五条都在的。今早就剩下三条了。”唐墨恩喃喃道:“莫不是昨夜雨大。下來山溪冲走老。”那仆役苦了脸道:“多半是噻。哪想得到。本來拴得蛮好么。”唐墨显道:“无事就闲着。有事就來推。下回注意。”回手又拿指头点着把人分作三队。他带兄弟唐墨恩乘第一条。陈胜一和常思豪乘第二条。小林宗擎和李双吉乘第三条。齐中华等人骑马随唐门的几名手下走陆路。
昨夜暴雨。山溪水涨。支线添流。汶江水势增幅不少。三条竹排从水道出來顺流直下。速度极快。
过了都江堰。眨眼放出去三十余里。水势稍见平缓。忽听有人在大声咒骂。众人循声瞧去。只见江东水湾浅滩边斜着一艘小船。船帮上凹陷出个大洞。洞里插进去半条竹排。显然是在巨力冲击之下撞透的。船主人大概早起正要下船打渔。发现船被撞出个大洞。十分光火。指着东西南北。嘴里翻花倒雪般。尽是骂些四川土话。
陈胜一瞧那竹排上带着红褐斑点。形制也与自己所乘的相同。忙指道:“你看。那不是咱的排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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