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彩满堂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九指书魔字数:4936更新时间:24/10/26 20:48:29
    常思豪知道这徐三公子是想为难一下自己。心想我倒是能认字。但也就是读过军中发的那套《纪效新书》。哪懂什么诗词歌赋。但值此当口。捱不过去。若不拼凑出一句。未免丢人。当下想了一想。续道:“无路山间踏小路。”

    众人听这前两句都是侠气四纵。到他这句。却忽然偏題。意境大显逼仄。都想:敢情英雄侠士拉着一车酒剑诗书。居然无路可走。到山间去踩小道。车宽道窄。艰难之象毕露。这岂不是太别扭了么。徐三公子听得满脸是笑。几难自制。幸而是坐在椅上。如是站着。定要笑到打跌。

    郭书荣华道:“侯爷这句诗。内含一个‘山’字。一个‘小’字。将上人的法名连占了两个。不易不易。而且英雄岂走寻常路。无路我自拓。万里更独行。个中豪情霸气。真然呼之欲出啊。”

    这话虽好听。大家却都认为他这是在给常思豪作个脸、捧个场罢了。秦绝响心知大哥这句离題太远。下句极是难接。自己可不能出这个丑。便笑道:“督公既解其中真味。那这下一句。定是非您莫属了。”

    郭书荣华一笑。当仁不让地点了点头:“荣华才疏学浅。只能占得一字。各位见笑。”小山上人笑道:“督公太客气了。请。”

    郭书荣华目光环扫一周。笑吟道:“荣华这一句是:驻向云天赏巍峨。”

    这一句占的是曹向飞名中的“向”字。又不仅仅是简单续接而已。而是将第三句的意境一下扭转了过來。使得落魄英雄无路可行的窘态。转变为观云望海的隐士情怀。登时峰回路转。使得全诗有了一种沟行崖底。忽见青天的开阔的气象。众人听了。无不鼓掌喝彩。

    小山上人念诵道:“常思侠士豪气勃。酒剑诗书载兵车。无路山间踏小路。驻向云天赏巍峨。好。好。督公才情四纵。堪称惊艳。以老衲看來。这一‘驻’字。用得极警、极逸、极确、极佳。极具洞察。前句有一‘踏’。后句则有一‘驻’。正是此字接上了侯爷第三句的气脉。显示英雄自有前程。只是在山头驻足暂歇。临风天下。一畅胸襟。若是用‘闲’字、‘笑’字。则未免粗俗了。”

    众人听得此解。都频频点头。只有王世贞在人头丛里暗暗一笑。曾仕权道:“大家都接续过了。小秦爷。这回总该轮到你了罢。”

    秦绝响笑道:“督公这句已然气象全出。别人再接什么。岂不都是狗尾续貂。不如就由我起头。咱们來接个对联。”

    小山上人道:“也好。也好。督公以为如何。”

    郭书荣华笑道:“就依秦大人便是。”

    小山上人笑道:“好。好。那便请秦大人先出上联。”

    “别着急。”

    秦绝响晃了晃脑袋。眼睛往徐三公子身后扫去。笑道:“有了。”

    众人都聚目静听。只见秦绝响拉着长音出联道:“易容。。谈何。。容易。”

    朱情和江晚一听自是明白。他这摆明了是在嘲笑自己二人改装不成功。被认出泄了老底。朱情眉心一皱。眼中便具凶相。江晚忙暗暗碰了下他的衣襟。常思豪就坐在徐三公子对面。自然看得清楚。心想徐三公子当这二人是狗。这二人也把徐三公子当虫。现如今他俩一直努力压着火气。看來还是怕了郭书荣华和四大档头。只见此时朱情紧了紧拳头。果然又强自忍抑了下來。

    堂中有不少文士名流。此刻都在苦思冥想下联。有的道:“温泉因为泉温。”有的道:“地瓜种在瓜地。”有的道:“香梅自产梅香。”有的道:“大船果然船大。”有的道:“娘老便是老娘。”一时嗡嗡生乱。

    常思豪听着大感好笑。心想:“这联不是简单得很吗。鸟呆岂非呆鸟。屁臭纯属臭屁……”

    小山上人晃着大头。眯目拢须。一副为难模样道:“易容。乃是武林中变脸的学问。谈何容易。又是一句成语。易容、容易、谈何、何谈。又形成回文。秦大人这一联。实在难甚。难甚。”徐三公子刚才在接诗中并未出彩。正想着接一妙联。也好扬眉吐气。可是面对此联。一时间思之不得。顿时胸中大堵。

    郭书荣华沉吟着。眼光向堂中扫去:“元美兄何在。”

    西面一桌上。王世贞站起身來。自是明白郭书荣华相召之意。身子微躬。面露难色道:“惭愧。秦大人此联妙绝。下官才力浅薄。实难应对。”

    满堂寂寂。都知他王元美是当今文坛领袖。才冠京师。连他都对不出的联。谁又能想得出來。那些刚才还在喃喃自语对“地瓜、老娘”的。此刻也都闭上了嘴。

    郭书荣华四顾笑道:“各位。明年东厂搬家。到时你们大伙儿可要來凑份子。”众官一听都愣。东厂大院自建成以來。从沒挪过地方。怎么突然间要搬。郭书荣华笑道:“王大人每到徐阁老、李阁老或别家府上。都文思泉涌。到我这儿就不成了。显见着此处风水不佳呀。”

    王世贞忙道:“督公这可说笑了……”其实秦绝响这联不难。只不过料定郭书荣华也有。自己在这当儿口说出來。不免有显胜之嫌。因此乖觉作怯。装装样子。可是听郭督公这话头儿。倒像误会自己只顺从徐阁老而不给他面子了。忽然又想:刚才自己听小山上人大吹特抬。夸得极是肉麻。心里暗笑。莫非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來些。让他瞧见了。若被误会。那可更是大事不妙。正要想个法子搪一搪。却听徐三公子催道:“谁不知你是王大学问。比这再难十倍的也是张嘴就有。这会儿当着大伙儿要你说。你又拿上了。快说快说。”

    常思豪在旁冷眼瞧着。心想:“从小年宴上的举动就可看出。这王世贞必是徐阶的亲枝近派。徐三公子连自己人都不懂维护。心里真是沒数得很。”秦绝响也听说过王世贞是什么文坛领袖。想必才华横溢。接个下联应无问題。可是徐三这话一撂出來。他这下联说与不说。都得落个里外不是人。因此见王世贞那儒白雅净的脸上青红变幻。心底一时暗乐不止。在座官员中还有不少徐党成员。见此情景。一个个尴尬别扭。都觉不大自在。

    郭书荣华一笑道:“三公子也不用逼他了。荣华倒有一联。就应在王大人这张脸上。不过大有缺欠。又难补构。”众人听了尽皆一奇。眼睛在王世贞脸上扫看。不知他这五官上哪里藏着下联。王世贞自己只稍微一愣。跟着脸上略微恍惚。却又变做了好奇思索的模样。小山上人道:“督公不妨说來听听。大家一齐参详也好。”

    郭书荣华见王世贞那一闪的表情。知他才思超敏。已然会意了。却仍在装模样。也不点破。笑道:“我这下联是:‘难色谓之色难’。”

    众人听完一静。各自琢磨。王世贞击掌道:“好。‘易容’源于武林。‘色难’出自《论语》。一文一武。殊称妥当。容与色。一述面貌之真伪。一讲人心之反映。一内一外。又堪双绝。谈何、何谈。谓之、之谓。文气相通。亦属允当。督公此联。可称三全齐美。”

    原來《论语》中讲过一件事。说子夏问:“何为孝。”孔子答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说的是人之孝顺父母师长。有活替他们干。有好吃好喝给他们吃。这很容易。但是每天都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就不容易了。在坐众官多是科举出身。自然对这则典故耳熟能详。此刻再听了王世贞的讲解。也都赞叹起來。纷纷道:“督公妙才。果然不同凡响。”

    郭书荣华笑着摆了摆手。道:“‘谈何容易’乃是成语。‘谓之色难’却不是。这下联实在牵强得很。诸位切勿再加谬赞了。”

    小山上人笑道:“气通则文达。以闲言对成语。又有何不可。督公忒谦了。”众人也都纷纷应和。以郭书荣华的身份。就算对得不好。又有谁敢多言半字。

    郭书荣华按手压下满堂颂声。举杯笑道:“大家如此抬爱。可真愧杀荣华了。此上联实为绝对。秦大人年少才高。可见前途远大。咱们都敬他一杯吧。”

    见众人举杯相贺。秦绝响颇有春风得意之感。站起身來向四外致了谢。陪大家饮过一回。郭书荣华一招手。花园里笙笛起处。有班子扮起戏來。满座人一面欣赏。一面彼此劝酒、交头喁语。

    常思豪笑完了徐三公子。本來心情尚佳。然见满堂官员不管品级高低。都对郭书荣华毕恭毕敬。连他自承对的不好的下联也都要大夸大捧一番。可见对东厂是何等的忌惮。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这副样子。平日做事也多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这样一副官场。想要振作起來都难。又何谈实现什么剑家宏愿呢。心头一时又闷闷生堵。

    一场《借东风》唱毕。众戏子领赏暂歇。徐三公子满脸的无聊:“三国戏么。前面的还好。可惜《借东风》赤壁鏖兵一过。什么走麦城、战猇亭、失空斩之类。一段不如一段。再往后就更沒什么可看了。”

    这话題极是微妙敏感。众官呷梅雀静地听着。沒一个敢來附合。

    郭书荣华道:“三公子说的是啊。常言有‘事在人为’之说。其实是不知天数气运的痴话。蜀汉有那么一个阿斗在。纵然有诸葛丞相的大才辅佐。也是无力回天呢。”王世贞见他目光含笑。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脸上扫过。心头不禁微微一跳。低下头去。

    徐三公子道:“刚才这戏班子。腔调唱得倒也清和板正。不过论风采神韵。身段做派。可就差上一些了。”郭书荣华一笑。拿壶替他斟着酒:“三公子久惯风月。这等末流戏子。哪能入得您的法眼呢。”久惯风月并非什么褒扬之词。徐三公子倒似毫无所觉。忽然俩眼一亮。來了主意。提议道:“督公。听闻您也颇爱曲艺。尤其精于昆腔。何不在此高歌一曲。以助酒兴呢。”

    众官听了都兴奋起來。不少人鼓掌称善。也有人拍着拍着。缩回了手去。只因郭书荣华乃是堂堂东厂督公。让他给大家表演。岂非大**份。他高兴还好。若是回头反应过味儿來。多半要拿鼓动的人开刀。徐瑛是堂堂首辅徐阶之子。别人哪有他这般深厚的背景根基。更有人感觉到徐三公子这话看似无心。实则带着挑衅、看热闹的意味。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曾仕权瞧督公含笑未语。便弓着腰往前凑了凑。将一张笑得细皱成花的白脸腆过來道:“三公子。各位。这昆腔北曲儿的。在下倒也能抓挠几句。大家伙儿要是有这兴头。就由我來一段儿助助酒兴如何。”

    秦绝响笑道:“哎哟。这提议不错。想來督公这强将手下必无弱兵啊。三公子。您说呢。”徐三公子笑道:“敢情。不用听唱。瞧掌爷刚才这笑模样。那不就是一折地地道道的《诈疯》吗。”登时满堂皆笑。曾仕权笑道:“您可把我糟践苦了。”得了郭书荣华的允许。在桌边请了个安。便略直起腰。退身挪出几步。來到门口亮地里站定。清清嗓子摆了个姿势。忽然想起沒有伴奏。。官员中起了几声轻轻的哄笑。。便又冲外招手。将几个乐师唤到檐下。吩咐:“起个‘投罗鸟’。”那乐师们听了。一个个操琴横笛。仰头歪脸吱吱呀呀拉起散曲的调子。

    曾仕权弓腰耷背装出一副小丑模样。笑眯眯朝屋里屋外众位官员们又团团揖了圈手。重新摆好姿势。逼腔作调。就唱起來道:“抚镜笑。顾盼雄姿傲。自诩高逸绝尘。世情看冷。胸如天穹浩。未曾想。痴心暗许锁相思。情网当头。才知缘字妙。凝眸斜窥自心焦。意虽倾。爱难道。且侧坐拾香。温言婉转。慢将心儿靠。”

    其时嫖院里姑娘们常唱的曲子。分为粉头段儿、追瓜段儿、掸镜段儿等多种。粉头段多含狎呢之词。掸镜段多是发浮生之叹。追瓜段则是喜中见乐。俏皮滑稽的为多。曾仕权唱这一段投罗鸟便属其类。描述的是公子哥儿如何调戏少女的情事。“侧坐拾香”后面。还有因靴底踩了狗屎而把姑娘薰跑的一节。曾仕权不敢太过造次。因此掐去不唱。

    众官对这曲子熟烂得很。觉这位曾掌爷把个浪荡人物扮得唯妙唯肖。足堪绝倒。后情虽然未表。彼此也都心照了。一曲听毕。都哈哈大笑、鼓掌喝彩。一洗刚才神头鬼脸的压抑。

    “这小权。可也太不成样了。”郭书荣华在掌声中微笑着轻轻地说了这一句。收转目光。拈杯微掩道:“侯爷见笑。三公子。來來來。请。”常思豪应着喝着。倒觉刚才这曲中“顾盼雄姿傲”、“侧坐拾香”之语。似有所指。带着调侃之意。斜眼瞧去。徐三公子果然听得大不是滋味儿。脸色枯馊馊地好像个酸菜帮。心想:“郭书荣华和徐家的关系不清不楚。倒不如就此机会试探试探。哪怕他们关系当真不错。借曾仕权这小曲儿。说不定也能挑起点火來。”当下假借酒劲道:“要说小曲儿呢。还是姑娘家唱來好听些。三公子前些时开了一家香馆。召來满堂的姑娘。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督公想必去捧过场了。”

    徐三公子正不愿提颜香馆的事儿。听这话立时侧目:“听曲不听音。方为会听。和性别又有什么关系了。侯爷和梁家班。。”

    “呵呵呵。”郭书荣华一笑截过话头:“女子嗓音得天独厚。声色婉美。可以令人畅怀。然曲艺之道另要观其情态。品咂功力。赏的是一段风流。听曲本如观画。要的是幻中真。虚中美。三公子这句‘听曲不听音’。可谓行家。”

    常思豪寻思:“你看出來我是存心。却就话來了句“听曲不听音”。看似夸他。实际还不是冲我说的。显见着是在堵我的门了。”心里便有两分火气窜涌。搁杯笑道:“我呢。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曲艺。胡说两句。可惹你们大伙儿笑话了。”见郭书荣华要张嘴。忙伸手虚按了一按。也不理秦绝响在底下磕來的腿。微笑继续道:“好坏虽然分不大清。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听唱儿的。既然三公子这大行家都说督公精于此道。想必您的技艺一定是非比寻常的了。”

    郭书荣华笑道:“怎么。侯爷也有兴听荣华一曲么。”

    常思豪冷笑道:“刚才就盼着见识一下督公的风采。只是我这面子矮。哪好张这个嘴呢。”郭书荣华微笑道:“侯爷这可是在骂我了。”含笑垂头片刻。合袖站起身來:“看來今日在劫难逃。荣华只好赶鹅上架。勉为其难了。”一听郭督公要出头。登时满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來。

    徐三公子假嗔带怨地捅小山上人:“瞧见沒。人家一说他就动。可见着我这面子不成。”小山上人道:“三公子这就错了。”徐三公子道:“怎么错了。”小山上人道:“大姑娘上轿得两头抬。不能一头不动一头动。”谁也沒想到他这少林方丈也能说出这种俏皮话來。登时满堂皆笑。气氛大松。秦绝响笑道:“狂朋怪侣遇当歌。看來督公这趟是想不唱也不成啦。”

    郭书荣华哈哈一笑。银衣一摆。來至花园之内。曾仕权连使眼色。乐师忙也跟了下來。

    众人满怀期待。都停止说话。谨慎了呼吸。

    只见他于湖石小径间凝神轻踱数步。似乎胸中有了词句。挥散其它乐师。只留下一个持萧的。简单交待几句。乐师点头。萧声便起。呜呜嘤嘤。曲调简素天然。如过耳之清风、少女之叮哝。

    就在这当口。花园尽头的月亮门处。程连安脚步轻捷。引进一个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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