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死神的墓穴（七）

    “你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萨夏站在深渊的另一面凝视着两人。“你们……嗯嗯哼哼哼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伸出双臂，拥抱天空，鲜红的眼珠却朝下翻去。“无尽的深渊呐！我主万界之死神托尔！地狱之门正在向你们打开，跳下去吧……”

    深渊巨兽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咆哮。

    “当一个人自愿放弃永生的机会的时候，另一个将会被拯救！喔嘿嘿嘿……那群人……那群人，那群蠢货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落下全军覆没的下场……”萨夏弯下腰，用手揪着自己的长袍，死命撕扯着。“美丽的小姐和英俊的骑士，你们将会怎么选择呢……”

    海尔格和米哈伊尔都没有说一句话。海尔格只是静静地望着深渊下，凝视着红色眼眸和巨大的裂口。那恐怖怪物散发出的恐惧气息，已经飘扬在了这个极大的房间当中。

    “嗯……”海尔格脖颈的肌肉僵硬了起来，她很想扭过头，看一看米哈伊尔，但是她控制不了。“所以，这便是结局吗？”

    萨夏的恐怖脸庞赫然窜到自己的面前，海尔格几乎没有任何察觉，他就已经瞪着布满血丝的鲜红双眼看着她了。她在那双眼里面只读出了嘲讽和讥笑。

    “你们将会如何选择呢？嗯哼哼……美丽的小姐和英俊的骑士……”

    萨夏一边尖叫着说道，一边在两人之间窜来窜去。海尔格的心仿佛沉入海底，眼神始终落在那似乎一直在瞧着她的深渊巨兽的身上。

    深渊的切口非常的平整，像是有人特地用工具割开一样，或者说，那本就是按照地面的纹路所裂开的一个巨大的峡谷。这个大的出奇的牢笼当中，四周遍是寂静。

    那个身穿脏兮兮的黑袍，束腰打得乱七八糟的男人，此时又悬浮在空，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深渊的那一边，就像他冲过来一样，身影连眼神也无法轻易捕捉。

    “愚蠢，愚蠢，愚蠢的人啊！”萨夏蹲在了地上。“明明一半的人可以选择永生，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要反抗托尔大帝的意志？”

    他在深渊的那一头喃喃自语了起来。

    “壁画，”她说“这也许是宿命。”

    “他们说你将会跳下去，”米哈伊尔低沉的声音出奇的平静——这一次终于不再嬉皮笑脸的他，让海尔格感到有些后怕。“所以你将会跳下去……”

    海尔格愣了一下。她原本以为米哈伊尔并不会这么说。

    “托尔……”米哈伊尔将自己的长剑扔在地上，然后又解下自己的披风。“他知道我们两个将会走过那道长廊，也知道我们最终将迎接的就是这个东西。”

    深渊巨兽看似有些不耐烦，发出了低低的吼叫声。萨夏扭过头，咆哮了一句：“你急什么急！？反正你这狗东西的生命也是托尔大帝赐予你的……”他眯了眯眼。“你们，哈哈嘿嘿……你们，选好了没有？”

    海尔格望着他。

    “这是多么无上的荣幸啊……能够被献给托尔大帝……如果是我，我肯定会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五……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和无上至尊托尔在死亡的世界中陷入永生……”

    “如果是托尔错了呢……”海尔格弱弱地回了米哈伊尔一句。

    “大帝是不会错的！”萨夏替米哈伊尔说出了这句话。“无论是什么事情，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托尔大帝对于生命起始终结的规律掌握，永远都没有错误的时候！如果要是错……”他诡异地怪笑了一声“那也绝对是你们错的……”

    “认命吧，海尔格，这个地方和这个是深渊，还有那个自言自语的疯子，我们都无法抵抗……”米哈伊尔走近了深渊。他的脚一半踩在了深渊的上空，抖落下几粒灰尘。

    海尔格低下了头。她微笑了一下。

    “嗯，是的呢……”她说“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无非就是损失一个年纪轻轻，毫无指挥能力的牧师而已。但如果你死了，瓦西利亚就要损失一个重要的贵族。无论怎么看，我的死都是无足轻重的……”她吸了一口气，努力想收回已经涌出眼眶的泪水。

    她向前一步，将自己的权杖放在地上，然后闭上双眼。

    现在她记起了很多事情，像是也理解了很多事情。海尔格天真地以为米哈伊尔至少会阻止她奔赴自己早已经被预言的结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几句冷冰冰的话语。水晶宫殿里的礼仪训练师告诉过她，母后大人也曾亲自叮嘱——不要与任何人交朋友。

    所以即便是面对自己亲密的战友，她也从不露出似乎对他们的事情有所关心的态度，因此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自由而随意的行动，每一个人看待她的眼神都是尊敬或者畏惧。一个人在同一个环境中待的太久是要疯狂的。

    所以她其实非常渴望有一个胆大妄为的人敢在她的面前放肆，而米哈伊尔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丝毫不顾忌她的情感和信仰，出口讽刺三圣教，开下流的荤段子，时不时还想做出一些勾肩搭背或者揩油的动作。从这些方面看，米哈伊尔似乎是一个不太正经的同伴。

    但是他仍然敢把自己所有的治愈药水用在她的身上，甚至还特地留出一瓶，以便备用，都没有想到治疗自己的伤势；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米哈伊尔亲自背着海尔格，行了那么一大段路直至安全的地方，中间还几次遇到危险。从这一方面看，米哈伊尔似乎又是一个可靠，一个值得将后背托付的同伴。

    海尔格从未对他产生任何厌恶的感情。她必须承认这一点——必须承认，即便是自己见到他的第一个晚上，那个因为米哈伊尔的狂妄言论而使她彻夜无眠的晚上，自己都并未产生厌恶的情绪——她曾经对这种承认非常的恐惧，因为一旦自己都认可了这个事实，也就意味着连自己都完全认同，她已经侵犯了三圣教清高的教规。

    三圣教。

    下地狱去吧……

    即便这个时候海尔格不永久地闭上双眼，终究会有一天就会像自己的祖母一样，为了所谓的责任而不明不白地失去生命。

    差不多还有十年……

    海尔格数着。

    从我死讯消息的传来，母亲应该还可以再培育下一个孩子。

    她为那即将诞生却又还未诞生的幼儿感到可怜——那个孩子必将在十岁的时候失去自己的母亲。

    海尔格运用自己全身的力量转过了身，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米哈伊尔。他让她失望，可是她又没有恨意。

    疯了，我。

    她任由自己身体的向后倾去，她不愿意看见米哈伊尔最后的眼神，所以她转过头，把毫无惧色毫无悔意的目光，投向深渊里的那个未见身体的庞大巨兽。

    深渊巨兽只有眼睛和巨嘴能够依稀识别。此时此刻，就在海尔格即将落下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在下坠，而是在上升。

    不，不是在上升，而是这深渊巨兽原本就是在天空之上。

    她亲眼看见了一个白色长发，面部被一团黑影挡住的男人悬浮在空中，以情不自禁令人匍匐的气质睥睨着地面的一切。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随后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胳膊，拉了上来。

    深渊巨兽还在，并且发出了食物上门却又不翼而飞的怒吼声。那个留着白色长头发，面部无法识别的男人却已经从天空中消失。

    米哈伊尔抱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推到了自己的身后，力道之大，几乎让海尔格向后栽倒过去。

    “你要记住，是我杀了120名忠心耿耿的骑士，怎么可能再让你送死呢？”

    “你……”海尔格瞪大双眼。

    “嘿嘿嘿……”米哈伊尔笑了几声。“宿命？预言？墙上的壁画？都他妈是放屁！今天我偏不信你将会跃入这个深渊，死在这里。”他迅速地从地上拿起长剑，指着对面狂笑不止的萨夏，又指了指金字塔式平台上的那个王座。“托尔臭弟弟，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逆天改命！”

    他狂笑着扔出了自己的长剑，然后微微下蹲，接着猛然跳进了那漆黑的深渊当中。深渊巨兽的嘴中即刻凝聚起一道旋风，米哈伊尔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

    海尔格松了一口气。

    米哈伊尔在最后的时刻，扬起自己的嘴角，朝着海尔格站着的地方眨眨眼。

    海尔格再一次呼出一口气。

    米哈伊尔毫无疑问的被那旋风卷进了那深渊巨兽的口中，现在什么都结束了。

    海尔格很想哭出声来，是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拨开了她的眼皮，使她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到。她的身子软了下来，但是仍然有一股力支撑着她转过身，抬头向上看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

    “托尔……”她说“复活他……”

    “恭喜他！哇哈哈哈……终于有人自愿投向了托尔大帝的怀抱，成为了不死族的一员，陷入了永生……”萨夏哼了一声，狂笑道“这名英俊的骑士选择了正确的道路，美丽的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将会感到惋惜的。他选择了永生，而你只能继续走完这卑贱生命的道路……现在离开吧，这里不欢迎你。懦弱的生命，这个地牢所有的死灵族将会放下武器注视着你离开。神庙的大门已经敞开，在你踏出去之前没有危险将会找上门来！”

    他张开双臂，拥抱天空。

    “托尔大帝，我的主，你满足了吗？嗯哼，哈哈哈哈哈！……”

    海尔格放弃了控制自己的身体，把支撑着自己站立的力量从灵魂的深处抽出。

    “托尔，”她闭上了双眼。“复活他……”

    在萨夏惊讶的目光和颤抖的身躯下，海尔格把自己的信仰和生命一并抛却。现在她选择相信了托尔的力量——抽出一个人的生命，必定可以将另一个生命装在原本的躯壳上。

    “用我的……”海尔格感受到了，这白色长发，披着黑色长袍，超凡脱俗的存在正在注视着自己。她从未与永恒这般接近。“复活他……”

    海尔格第一次没有梦到三圣，而是梦到了一条湛蓝的河流。伴随着朦朦胧胧蒸腾的蓝雾，横跨河流的是一个石拱桥，石拱桥上蹲坐着数十只石质狮鹫兽。海尔格看见了一个穿着蓝色法袍模样邋遢的魔法师，一位个子很高浑身肌肉的中年男人，一个黑色头发皮肤细腻光滑的女牧师，和一个发色金黄亮眼的年轻男人。

    不可触及，不可描述，超凡脱俗的存在，就站在金发年轻人的身后。

    海尔格无法望见，但是却听到一道空灵而磁性的声音。

    “把他带给我，我就复活你想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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