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山中的日子（下）

“这……”天露道长没想到和尚竟然能下盲棋，而自己从未尝试过，不禁有些手脚无措。

    善解人意的慧能及时送上了一些折断的树枝与小石子。黝黑的枯树枝与晶莹的石英石，比之人工打磨的黑白棋子，别有一番风韵。

    方寸棋盘乾坤大，黑白双色风雷急。

    天露道长轻轻拈了一颗白子，点在了小目上（古代围棋执白为先）。由此，道长的白棋猛捞实地，和尚的黑子取了外势。

    天露道长看看自己遥遥领先的实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古代国手云：肥边易得，瘦肚难求。和尚，看来，你不谙此道啊！”

    和尚当仁不让，逼拶说：“且说，如何是此道？”

    天露道长知道他说棋也在说禅，便也借棋论道：“小尖守角，连三扩边，又一路互通，即是此道。如同我道家炼形归气，炼气归神，外服丹药，便可身轻体健，长生不老。”

    天露道长银髯飘飘，俨然不老之仙。

    胖和尚呵呵一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棋无常规，道无常法。道长，你只知闭门求活，不能当机取势冲关，其后自有磨难。”

    果然，和尚的黑势开始发力，逼得白棋手忙脚乱，幸好，天露道长及时屈服，总算做出了两只眼。和尚调侃他说：“你守着一具僵尸，个中滋味如何？”

    天露道长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有这两口气，如同我丹田之中炼成了长生不老的丹药，怎奈我何？”

    和尚大喝一声：“就算你经过八万大劫，最终还要落空而亡！”

    天露道长与一旁观战的慧能都不自觉地凛然一颤。

    是啊，心性的超越，远远比肉体的长生不老更为重要。人，若是不能领悟宇宙人生的真谛，任你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细细的雨丝，添满了外面的空间；静静的沉默，凝结了洞窟里的世界。

    天露道长看着棋盘上相互交织又井然有序的黑白棋子，忽然有所感悟，说道：“太极生两仪，天地分，阴阳存，黑白立，大道定。和尚，你以为然否？”

    胖和尚将棋子上的黑白棋子混作一团，手指指着一片混沌问道：“休说太极，莫提神仙，天地阴阳暂不问，且道黑白未分之际，这一着落在什么地方？”

    一句话问得天露道长瞠目结舌，惊得慧能魂飞胆战，不知不觉大汗淋漓，湿透了身上的衣衫……

    良久，胖和尚见他二人无言以对，用手扫落满盘棋子，说道：“从来十五路，迷却几多人！”

    说完，他也不管他们二人如何地发呆、发愣，独自走入了一片雨幕里，消失在了苍茫之中。

    且道黑白未分之际，这一着落在什么地方？

    神秘的和尚来无踪，去无影，连天露道长也多日闭门不出，但慧能心头依然存留着这个巨硕的问号。是啊，棋盘上纵纵横横的十九条路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从未混杂，从未紊乱，而人却迷惑其中，茫然不解。

    这天，石狗、虾子又跟着慧能上山打柴。

    打柴中，慧能遇到了一根生长在岩石缝隙里、长满节结、疤瘌、树瘤的山柴。

    自古以来，樵夫砍柴，都是刻意避开节疤，专找树身上光滑的地方用斧头砍下去。因为，在所有人的观念里，有节的地方粗大不说，而且木质坚硬，自然不容易砍断。而这根木柴，上上下下不是节，就是疤，没有合适的下斧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多年来，不知有多少樵夫经过它的旁边，从未有人对它举起斧头。

    黑白未分那一着如何且不问，山柴浑身是节，你这一斧头落在什么地方？

    慧能几乎是惯性使然，下意识地、不自觉地自问。

    好好的一棵树木，无论如何也不会无缘无故生长结节。它之所以要长出难看的节疤来，是因为受到了外力的伤害，树干变得脆弱了，容易被折断了，它不得不额外生出瘤状的疤节，将受伤的地方包裹起来，增强抗风的能力……

    想到此，慧能心中豁然开朗了：容易折断的地方，才需要加强保护。这就是说，树木长节，是因为那里容易折断！也就是说，有节之处，看似粗大，木质坚硬，却是最容易折断的地方。

    慧能毫不犹豫，举起斧头，向节疤砍了下去……

    果然，砍去四周的树皮，疤瘌包裹着的树干里斜插着一个枯死的结节。慧能轻轻一折，整个树干应手而断。

    黑白未分时，一着落何处？

    从来十五路，迷却几多人！

    慧能的个头虽然比石狗、虾子要矮小，身板也要瘦弱一些。然而，他每天挑到新州柴市上的木柴，比石狗、虾子他们要多得多。

    石狗和虾子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他们自然不服。于是，他们暗暗与慧能叫上了劲。

    清早，天色尚未大亮，石狗和虾子他们便抢先来到山中。中途，尽管他们累得浑身疲乏，快要散架了，也不敢稍稍懈怠。然而，一天下来，他们砍的柴依然不如慧能的多。

    他们想，慧能的力气远远不如他们大，砍柴花费的时间也不如他们长，使用的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斧头，并不是什么更神奇、更犀利的工具，之所以比他们砍的柴多，一定是他投机取巧，采伐的都是一些最暄软的樵柴，而他们一般砍得是硬木柴，因此要更费力、费时。但是，他们悄悄查验的结果恰恰相反。慧能的柴捆里里外外都是上好的最坚硬的山柴，不像他们，外面一层硬杂木，里面裹着的都是半朽半烂暄木头。多年来，顾客争着、抢着购买慧能的木柴，也说明他采伐的木柴火更旺，更耐烧。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奇了怪了，见了鬼了！难道慧能有神仙帮助不成？

    慧能的神仙就是他自己——一个明白了心的妙用、掌握了自然规律的人，比神仙还要神奇，却比一般人更加普通。

    别人砍柴总是朝着一个地方用力砍，而慧能则是绕着砍；别人总是千方百计躲开有节的地方落斧，而慧能却专从有节的地方下手。树干没有节疤的地方木质较软，他们力气又大，所以每一斧头都能深深砍进木头里；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斧头老是被卡住，往往向外拔斧头用的力气、功夫，比向下砍还多。有节之处虽然意味着木质坚硬，但越硬的地方越不卡斧头，越硬的地方木质越脆，越容易折断。

    真理，就是这样普通。

    因为其过于普通，所以，尽管慧能反复说明，石狗、虾子他们反而越发不肯相信了。

    唉，人的思维，常常困顿于惯性的怪圈而不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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