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渺若尘埃

    瘦弱的连世心推开了一直压在身上的重物，浑身倏然一轻。

    连世心便是那个瘦小的炼丹童子，那个向往着为听潮阁而战的少年。

    他只记得阵法破裂如天倾，那一瞬间白袍执剑卫奔涌入内，听潮阁的修士根本无法阻挡执剑卫的脚步，双方交战，一触即溃！

    那些执剑卫最低都是闻知境的修士，小头目则是觉世境的修为，对上听潮阁修为参差不齐的修士，简直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

    连世心站起了身子，矗立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之中，远处金色夕阳洒落，阵阵微风抚动他的衣袖，南迁的候鸟传来一声声凄凉呜咽的嘶鸣声。

    脚下是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往日中生动的音容笑貌，都化作了僵硬的冰冷神情。

    连世心看着这一幕，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这时他才看见刚才那个一直压着连世心的重物，竟然就是师兄的尸体！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落在了师兄那遍布血污的脸庞之上，无力的擦去那已经微微凝固的血痂。

    晕倒前的记忆汹涌而来：是了，是师兄临死前，将我压在了身下，我这才得以在混乱中，留下了一条性命！

    连世心抬起头，茫然四望，只看见四周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具尸体，猩红色的鲜血向低处流去，汇聚成一滩滩血水。

    连世心的师傅，那个面冷心热的炼丹师，此刻只剩一个头颅，落在不远处的地方。

    连世心还记得那是他进入听潮阁的第三年，也是他第一次跟随师傅进炼丹房，紧张的他头一次便犯了大错，将两种药草混淆了！

    一炉珍贵的丹药，就这样毁在了他的手中，那一刻的他害怕极了！

    那一炉丹药的价值，甚至比他的生命还要珍惜！他就犹如坠入万丈深渊一般，内心剩下的，只有绝望！

    他还深刻的记着师傅的话语，他恶狠狠的骂道：“榆木脑袋！你这几年白学了！你怎么会把这两种药草混淆了呢？这两种药长的很像吗？愚不可及！！”

    “你知不知道，这一炉丹药，能顶你的十条狗命？仅仅是让你递一个药草，你都能递错？”

    那一炉丹药，就是因为连世心的紧张，因为他的过错，便彻底毁掉了，他本以为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甚至会丢了性命，但是却从没想到，只是扣了一个月的物资罢了！

    事后他方才知晓，是那个看起来凶恶的师傅，替他抗下了大部分的过错，连世心的师傅，因此丢了半条小命......

    连世心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师傅，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根本没有一块好肉！

    他的师傅也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我还扛得住！要是让你去扛，怕是要丢了你那条狗命！”

    “以后给我好好干，别让我白受了这一顿罚...”

    那一炉珍贵的丹药，完全是连世心自己的过错，他对于听潮阁只是一个死不足惜小童子罢了，若是让他来承担过错，怕是真的会没了性命！

    但他的师傅却替他承担了下来，他是一个老练的炼丹师，不是死不足惜的童子，所以他活了下来。

    那一刻的连世心，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也是那个说话恶毒，内心柔软的师傅，救下了他一命！

    就是那个面冷心热，说话恶毒，但内心柔软的长者，此刻已经被人一剑枭首，身躯已经不知飞往何处，只留下那颗仍旧瞪着双眼的首级...

    那个同为炼丹童子，却爱捉弄他的师兄，让他无数次感到烦恼，感到厌恶的人，却在临死前，将连世心压在了身下...

    那个明明身怀远超他人的天资，对药理的理解极为深刻，却好吃懒做，整日醉醺醺的师叔，他也躺在了血泊之中，此刻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那个铁面无私的刑罚堂堂主，正跪坐在会武场的中央，浑身插满了长剑，沾满了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他的四周也躺着不少白袍执剑卫。

    他就这样静坐着早没了动静，就好像陷入了沉思，陷入了修行的深沉境界，神游天外......

    染上鲜血的五绺长须，早已经不复初时的洁白，此刻已是黑色的，黏做一绺的样式。

    微风一如当初，轻轻拂动老者的黑色长须，鼓动他宽大的长袍......

    连世心喃喃的说道：“死了...死了...都死了......”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提剑征战，无数次幻想过成为一个名动四方的修士，成为一个让人提起名字，便会由衷敬佩的英雄。

    每次负责外战的弟子归来之时，他绝对会身处现场，感受并且加入弟子们对他们的崇敬、欢呼......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不在崇敬那些修为通天的大修士，不在艳羡那些声名远扬的大英雄，不在幻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只想让一切回到宁静的过往，回到燥热的丹房之内，现在的这一切，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连世心喃喃的说道：“这一定是因为我累极了，又一次在丹房内睡着了，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个梦罢了！”

    连世心无比盼望着，下一刻，他便被师傅的臭骂所惊醒，然后伴随着师叔醉醺醺的嗓音，接着便是师兄的刻意恶作剧......

    盼望着回到那个丹房内，继续日复一日的劳作，继续那些往日中让他感到枯燥的劳作，继续那些往日中让他感到厌烦的平静日常......

    一把冰冷的长剑架在了连世心的脖子之上，生硬而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传来：“降，亦或是死！”

    冰冷的触感让连世心整个人浑身一颤，也彻底的打碎了他的幻象。

    这一切，不是他的幻梦，而是一个冰冷而又残酷的现实！

    听潮阁已亡，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经覆灭，他所厌恶的，所深爱的，所尊敬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化为了冰冷的尸体！

    连世心喃喃的说道：“或许入门之时的考验没有错，我的心性不够坚韧，天赋不够强大，不能成为一个征战四方的修士，只能做一个负责采药炼丹的修士。”

    初时的连世心不屑一顾，认为不过是误判罢了，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拥有强大战力的修士！

    此刻的他，终于相信了。

    连世心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已经从中断了一半，失去了剑尖的长剑。

    又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或许我真的是一个懦弱的人，面对战斗的时候，内心却在颤抖个不停，害怕分离，害怕死亡，害怕敌人......”

    话语声极低，没人听见他说了啥，只能看见他嘴唇微动。

    在执剑卫的眼里，只看见了一个弱小的窃命境修士，提起了残缺长剑，面容显得稚嫩，神色却无比坚毅。

    这个弱小的修士，竟然悍然向那个闻知境的执剑卫，发起了攻击！

    夕阳余晖下，那个少年最终还是被一剑洞穿胸膛，无力的倒在那具尸体上，那具临死之前，将连世心压在身下的尸体之上。

    断雁叫西风，声声凄凉呜咽。好似它们也在为这悲惨的世界而感到哀恸，为这残酷的现实而发出哀鸣。

    哪怕胸中怀着多么强烈的情绪，依旧无法抹平境界的巨大差距，无法抹平力量的不平等，最终饮恨而亡。

    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发生，这个弱小的少年，他的生命随着鲜血流出而逝去，身体已经开始逐渐失去了温度。

    他最终还是再度归于了这片生养他的大地，化为这世间万物的养分，来于这世间，葬于这世间。

    那名执剑卫面无表情的动手杀死了少年，他面色麻木的看着少年无力倒在地上，作为天域的杀戮器具，他们见证过无数生命的逝去，亲手埋葬过无数个修士。

    亲眼看着他们生动的面容，化为僵硬的表情、鲜活的生命，化为冰冷的尸体。

    有的人哀嚎，有的人痛苦，有的人怒斥，有的人求饶......

    执剑卫看着连世心的尸体，面色如常，也不知道他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

    身为天域的执剑卫，在他们加入天域，成为执剑卫的那一刻，便已经失去了自主选择的权利，没有资格去选择自己的道路。

    只能服从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杀死一个又一个挡在自己身前的生命，要么死在战斗之中，要么踩着无数具尸体，爬上更高的位置，爬上更高的境界。

    有的人对于生命逝去能做到毫不动容，有的人则具有强烈的同理心，他们做不到！

    那个上一刻动手了结连世心生命的执剑卫，此刻冷冷的说道：“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若是平时，有人如此夸连世心，他一定会红着脸，摆着手，谦虚一番。

    只不过，现在的他，再也听不见别人对他的夸奖。

    他身旁的执剑卫有人眉头紧皱，有人嘴角漏出讥笑，有人面无表情。

    有一个面容沧桑的执剑卫已经转身，冰冷的说道：“不要想太多，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拔出你的剑，我们走吧！还有一些夜影山庄的虫子需要一并解决！”

    此刻说话的那人好像是这几名执剑卫的小头目，他说完话之后便转身离去，其余的执剑卫也随他而去。

    只留下了那个执剑卫，他还在看着连世心的尸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远去的执剑卫传来声音：“杀的多了，就习惯了！”

    一语惊醒了发愣的那名执剑卫，他弯腰拔出那一把，还插在连世心胸膛中的佩剑。

    连世心的双眼至死还在圆瞪着，就好像是要记住眼前的景象，记住凶手的模样。

    那名执剑卫一愣，伸手便将连世心的双眼合上。

    连世心的身躯尚未冰冷僵硬，还保留着柔软，因此也在执剑卫的手下，合上了双眼。

    执剑卫只是喃喃的说道：“若真成了厉鬼，那便来寻我......索了我的命吧！！”

    说罢这名执剑卫便擦净佩剑之上的鲜血，收入鞘中，转身离去！

    那个名为连世心的少年已经死去，与他所栖身听潮阁，一同逝去。

    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童子罢了，就连听潮阁之内，知晓连世心的人，也不过寥寥数人！

    终日扎根在炼丹房内，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劳作，闲暇时间也在修行中渡过，熟悉他的只有他的师傅师兄，还有经常相遇的那么几个人。

    就是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性格中带着懦弱的少年，悍然向那个远超他数个大境界的修士，发起了自杀式的攻击！

    最终他还是倒在了这片土地之上，与他所熟悉的人们，一同倒在了血泊中......

    熟悉他的人已经死去，连世心自己，也步了后尘，从此之后无人知晓他的名字，甚至无人记起他的样子，无人知晓，这世界，他来过！

    与此同时，万千个“连世心”正在死去，听潮阁的每一个角落，都沾满了鲜血，留下了痛苦的嚎叫...

    这世间屹立巅峰者寥寥，苦苦挣扎者芸芸，又有几人能真正立足巅峰？又有几人求得长生？追得大道？

    那些终究只是少数人的故事，只是说书人传唱的奇闻志异，只是虚无缥缈的天方夜谭。

    我们终究都不过是那一个，无能为力的“连世心”，是那一个身不由己的执剑卫。

    或许那些屹立顶尖的大修士，被世人所皆知，他们平生所行之事，为人所传颂或者唾骂！

    但谁又知晓，在那么一个角落之中，一个名为连世心的少年已经死去，谁又知晓他怀抱着怎样的理想？谁又会为他的死，而感到哀痛？

    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只会记住功成名就，名留青史的不世名将，却记不住那累累白骨究竟是谁人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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