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公元1288年寒冬的一天，北风呼啸，雪花飘飘，大地一派皑皑银装，在晨曦的辉映下，令人目为之眩。

    在距黄龙府(今吉林农安)二十余里处的一间农家小院内，一个劲装打扮，年约二十一、二岁的青年正在挥拳弄腿，口中时不时发出″嗨“的一声。房檐下一位年约六旬左右的老者，端坐在一张三条腿的竹椅上闭目养神。那老者神情矍铄，面泛红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隆起，乍眼一看，便知是个极具火候的内家高手。

    老者双目微闭，似乎对那舞拳弄腿的青年漠不关心，但每遇青年出拳踢腿间有所差错时，就会斗然出声喝斥。

    那青年拳脚虎虎生风，舞到酣处，满院积雪竟然被荡得四处飞扬。积雪飞漾中，青年大喝一声，一掌遥遥击出，一股劲风过处，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院边篱笆处一株碗口粗细的白桦树齐腰而折。

    便在此时，只听院外″啪、啪、啪“三声击掌，一个声音道:“嘿嘿‘无量神掌′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再加上‘无量剑`那便足可纵横天下了！哈哈……不过……“

    青年陡吃一惊，慌忙收掌四顾，全神戒备。老者面不改色，依旧端坐椅中，只微睁双目，淡淡的道:″依阁下之言，不过什么？“

    那声音又是嘿嘿一声，嗡声嗡气的道:″不过，若要反元复国么？还需结贤纳士，共商大计！“

    老者哼了一声，道:″阁下所言差矣。想我一介山野村夫，世为良民，何来反元复国之言？你我素味生平，无怨无仇，怎可妄自诽谤，加罪于我等？“

    那声音道:″若欲人不知，除非己不为。好一个‘山野村夫、世为良民’。单是大金国完颜氏的后人足不出户，勤研武学，便足以证明你等良苦用心，又何需在下一一明言。“

    老者心下微微一震，道:″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何不屈尊请进茅舍一叙？″说话之时，虽仍面不改色，但料知对方必早知自己行藏端睨，语气已自比先前软了许多。

    那人道:“不敢！在下正要相扰。“语音未绝，柴扉已开，一人昂首阔步迈了进来。

    老者凝目看时，只见那人浓眉大眼，颔下一撮鼠须长约寸许，一身衣物邋里邋遢，满布补丁，手中持着一根油光锃亮的青竹棍。竟然是个五旬开外的讨衣要饭的老叫化。

    那老叫化才一进院，随着寒风，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青年不由蹙紧眉头，远远的避到一旁。老者却是一惊站起，双手抱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南丐帮马老帮主到了。请！快请寒舍避风。“

    这被唤作″马帮主“的老叫化乃江南第一大帮丐帮帮主马绒豪。马绒豪年轻之时便是丐帮罕见的杰出人才，不但武功超群卓著，而且为人极工心计，又兼之略通兵法，善于带兵布阵，早在宋金交兵时，便已带领帮众抗击金兵屡建奇功。帮中上下无不交口称赞，极力钦服，后被力推为丐帮第十八代帮主。在武林中盛誉久享，大有领袖群伦之风。

    当下，马绒豪哼了一声，算是略作客套，随那老者进屋，分宾主落座。那老者冲门外叫道:″复儿，且暖壶茶来。“

    青年完颜复轻声答道:“是！″旋即进屋至灶间暖好了茶，将来分沏了两杯，然后悄然立于老者身后，默不作声。只是不住拿眼打量马绒豪，愣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个邋里邋遢、形容猥琐的老叫化何以让伯父完颜灭如此恭服？

    马绒豪咕嘟咕嘟接连喝了两大杯茶水。老者完颜灭道:″马帮主，当年你我蔡州(今河南汝南)一战，各事其主，在下对君之雄才甚是佩服，恨不能常相晤面，料想这许多年来，马帮主也是别来无恙？“

    马绒豪嘿嘿一笑，道:″多谢王爷挂念！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马某今日前来，实有要事相榷，还请王爷不记前嫌，共商大计。“

    完颜灭微微哼了一声，淡淡的道:″实不相瞒，宋、金乃是国之世仇，正可谓道不同而不相为谋，若论人品，完颜敬你三分，若磋共事，还请马帮主免开尊口。“马绒豪道:″王爷说哪里话来，如今你我具为亡国之奴、灭巢之鹰，诸般恩怨，当以国事为重。马某不妨明言，我此番前来，正是要联络天下志士，同谋反元大计，若是王爷无甚异议，马某敬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完颜灭面色微微一变，勃然道:“马帮主言重了。想我完颜世家，落魄如斯，哪敢心存异念？况当今天下，悉数归元，举世太平，社稷无恙。老夫胸无大志，已安心为民，瓜前李下，桑麻田园。似此等违纪乱纲、大逆不道的言语，请马帮主休要再提。否则，老夫唯有拱手送客！“

    马绒豪哈哈大笑，道:″好一句＇瓜前李下，桑麻田园＇。如此说来，倒是马某失言了。哈哈……哈……可惜啊！可惜……“话至此处，突然间大喝一声:″什么人？“右手往上一翻，将手中茶杯大力掷出，射向屋顶。随即纵身撞破窗栏，从窗中倒撞而出。这一番掷杯、纵身，一气呵成，也不见得他如何转身用力，整个身躯竟然从椅中平平飞出，恰到好处撞窗而出，实是武林中罕见的一流身手。

    完颜复不禁瞧得目瞪口呆。完颜灭脱口赞道:″果然好身手！“和完颜复双双抢出屋去。

    只见院中马绒豪正与一白衫老人缠斗甚紧。那白衫老人道骨仙风，一咎长须雪白如银，双目炯炯，不怒自威。在他身后数米处，一位白衣少女，婷婷玉立，微风过处，衣袂飘飘，俨若天仙。年岁约莫十七、八岁上下。

    完颜灭心下大奇，却不识得那老者和少女。

    只见那老者怪招迭出，举手投足均显得轻描淡写，气定神闲，似乎全然没将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江南第一大帮帮主放在眼里。

    马绒豪展开生平绝学，全力施为，仍是不敌，渐落下风。

    完颜灭心道:″瞧这老人年纪少说已有七、八十岁，以他功夫而论，应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人物，怎地以前并未见过？瞧他功夫，怪诞绝伦，绝非中土武学，遮莫是以前的仇家前来寻隙？″自忖生平并未见过此等人物，料来并非仇家。只是此等怪客，突然光临，是敌是友，却是难以定料。眼见得马绒豪并非其敌，当下振声喝道:″请两位暂且住手，有甚话且请慢慢商量，切莫无端端伤了和气！“

    白衫老人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啪啪啪“接连三掌连环拍出。马绒豪挥掌相迎，以快打快，硬接了三掌。

    那白衣少女俊目流眄，冲完颜灭望了一眼，又将眼光落在完颜复脸上，见他面白如玉，一副憨厚诚实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

    完颜复从小跟随伯父勤练武功，深居简出，哪曾见过这般貌美如花的少年女子。眼见那少女紧紧的盯住自己微笑，不由一呆，斗然间面红至耳，将头转了开去。

    白衣少女盯着完颜复看了半晌，方才冲着白衫老人温言道:″我说向伯伯，咱们跟这老乞丐也没甚么深仇大恨，我瞧就算了吧，免得大家再生误会，节外生枝，没来由便误了大事！“声音清脆圆润，恍若莺啼。听在耳中，令人十分受用。

    完颜复不禁又是一呆，心如鹿撞，情不自禁的又向那少女偷偷瞧去。

    白衫老人闻言，应了一声:″是！“挥拳将马绒豪逼退一步，悄没声息地退了下来，恭恭谨谨垂手立于少女身畔。那神情与主仆无异。

    白衣少女遥遥一福，对完颜灭道:″敢问老伯可是完颜灭完颜王爷？“

    完颜灭不答反问:″不敢！不知姑娘是谁？今日惊扰寒舍，到底所为何来？“自忖自己隐姓埋名，简居农间多年，突然间这许多人竟找上门来，一语道破自己身份，不知这些人是从何处打探得来？这倒奇了。

    白衣少女又是微徵一笑，笑得甚是妩媚，道:″完颜伯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就是您老的不是啦。小侄儿便是契丹耶律楚雄的女儿聊律菲，您怎地就不识得啦？“

    完颜灭吃了一惊，恍然道:″原来是昔年那个‘小调皮’菲菲公主！老夫多年未曾履足契丹，未免眼拙，实不知贤侄女原已长大成人！不知你爹爹向来可好？倒时常令我挂念得紧！“

    原来，昔年契丹(即辽国)被金国收复后，契丹国主辽天祚帝耶律延禧的后人耶律楚雄仍被金朝皇帝封作王爷，统领契丹族人。耶律楚雄为了巩固自己势力，保全族人，经常与金朝的达官贵人来往，其中尤与金朝平燕王完颜灭甚为交厚。那时耶律楚雄的女儿耶律菲还只是个小女孩，天性聪颖顽劣，往往作事稀奇古怪，出人意表。完颜灭每一见到她，便忍不住要叫她一声“小调皮。“

    耶律菲道:″托完颜伯伯洪福，我爹爹身体康健，只是这些年常因元人肆虐，忧思愤疾，郁郁寡欢，终日难得一笑。唉！也真难为他老人家了。”说罢，又是微微长叹一声，眼圈一红，珠泪泫然欲滴。

    完颜灭心内一酸，想起昔年旧友，不觉默然。

    马绒豪道:″王爷，老叫化适才所提之事，还请三思！“

    完颜灭昂首向天，凝视苍穹。片片雪花随风飘落，无声无息地黏在他的脸上。他那一张本就略显苍老的面孔，似乎随着雪花飘飞，霎那间变得更加苍老了。

    耶律菲道:″适才俩位前辈所言，我也都听见了。这位想必就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丐帮帮主马绒豪马老前辈了！“

    马绒豪嘿嘿一笑，冷冷的道:″不敢！“言下多有不敬，想是为了适才不敌白衫老人而心下有气。

    耶律菲亳不介意，道:″宋人与契丹历来有隙。不过，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孰是孰非，也不必再作计较。如今，元人灭我等数国，肆意欺压我们，你我既是同病相怜，正应该冰释前嫌，同仇敌忾，力驱元奴，匡扶家国。“这一翻慷慨陈辞，经她温言柔语，不亢不卑的娓娓道来，自是令人另有一翻感受。

    完颜灭慨然道:“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中。菲菲贤侄女话虽不错，但江山落于元贼之手多年，怎见得朝夕便可复还？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白衫老人虎目威棱一扫，突然道:″王爷何必忧患得失，多此一虑。只消我等联络天下志士，岂无复国之望？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些浅显的道理，难道王爷还窥觎不破？“

    完颜灭双目炯炯，寒芒四射，缓缓从白衫老人身上扫过，眼望着耶律菲道:″还没请教贤侄女，这位是……？“

    耶律菲盈盈一笑，笑靥如花，朱唇轻启，道:″这就是啦，完颜伯伯不问，我倒险些儿忘了。这是我爹爹的得力助手向不平向伯伯。也是我挂名师父。对了，马帮主别看向伯伯武功并非源自中原武学，但他却是地道的汉人，你们倒该多亲近亲近。“

    马绒豪心道:″向不平？汉人中怎就没听人说起过有这等人物？“心下虽大不以为然，口中却道:″原来如此！只怪老叫化眼拙，失敬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向不平微微哼了一声，算是作答。马绒豪心下虽然有气，却也不便发作。

    完颜复眼见雪花乱舞，寒风吹拂，耶律菲衣袂飘飘，纤纤玉体弱不禁风，不知怎地，心中突生怜悯，道:″伯父，外面天寒地冻，还是请各位进屋说话吧！“

    耶律菲听他说话，抬眼望他。二人目光相接，彼此心中都是突地一跳。完颜复面上一红。耶律菲道:″这位想必就是大金国主后人了吧？还没敢请教公子大名呢？“

    完颜复低头答道:″在下完颜复，见过……见过菲菲公主！“他自幼跟随伯父，简居农间，何曾与面生女子说过片言只字。不知对这个初次见面，便令自己心猿意马的契丹公主，该怎生称呼才好，接连说了几遍″见过“，终于还是觉得称之为″菲菲公主“才较为妥当。

    耶律菲莞尔一笑，当先迈进草堂。完颜灭请大家分宾主坐了，桌间本就有现成的滚烫茶水，吩咐完颜复依次置杯满上。

    耶律菲道:″完颜伯伯。先前马帮主与您所言，侄女已全然听到了。我就不必再饶舌重提。宋、金、契丹虽说经过多年战乱，但各族人民尽皆各伺其主，以前的过节，我们不妨暂且勾销，大家同仇敌忾，义结友邦，共驱元奴。我就不信，这个江山，他元人就坐定了不成？“

    完颜灭沉吟了片刻，方缓缓的道:″贤住女所言虽是不无道理。老夫也常思光复之计，只是大金国如今族人分散，早已溃不成国，这……这光复之事又从何提起！“言吧，想起灭国之恨，不觉心下黯然，长叹了一声。

    向不平道:″王爷说哪里话来？贵国先君当年不是尚有大笔财富遗留下来么？只要王爷肯启用先富，用之招兵买马，集聚族人，料来假以时日，成事不难。“

    马绒豪嘿嘿一笑，道:“光复虽是光复，纵是完颜王爷肯启用先富，只不知姓向的又帮着谁来？“说毕，又是嘿嘿一声冷笑。言下之意自是讥诮他身为汉人，却是甘作契丹走狗。

    向不平双目如电，冷冷地盯了马绒豪一眼，怒道:″姓马的，你可别指桑骂槐，否则，休怪老夫对你不客气！“

    马绒豪面露冷笑，并不答话。完颜灭道:″二位不必争吵，免伤和气。对了！马帮主，你今翻千里迢迢的赶来舍下，恕在下直言，想必也是为了我大金国遗留下来的那笔先富吧？“

    马绒豪道:″不错，马某确有假王爷之手以事驱元之心。“

    完颜灭道:″既是如此，敝下倒有话要说。“

    耶律菲道:″请完颜伯伯示下。“

    完颜灭道:″宋、金本是世仇，然契丹又灭于大金之手。按理，我等三国断无联袂之理。但为了驱走元奴，光复河山，也就不必再记前嫌。可完颜有言在先，大金先富只是传言，未必便真有其事……“

    马绒豪道:″王爷此言并非出自肺腑。据我等所知，大金亡国之时遗留下来的宝藏地理图，便落在王爷手中。“

    完颜灭面色微微一变，道:″不错。先皇是留下一张图纸与我，但是否便是藏宝之图，在下也不敢稍事肯定。“

    耶律菲道:″这就是了！完颜伯伯不妨将图取了出来，咱们按图索骥，不管它是真是假，姑且一试。倘若真被我等找到宝藏，用以招募兵马，岂非天下幸事！“

    马绒豪和向不平见她说得有理，也是颔首附和。

    完颜复打进屋后，极少言语，此时却忽道:″菲菲公主话是不错，但你我族异殊途，又怎教我金人捐资投产，共谋大事？倘若他日事成，这岂非又将三国纷争，枉掀一场腥风血雨？“

    耶律菲俊目流眄，粉面霞披，微微一笑:“完颜公子所言甚是。不过，斯人皆为光复河山而已，这有何难？今日我等击掌为誓，他日驱走元奴，我们自当三分天下，割土为疆，互不相犯。“

    马绒豪道:″菲菲公主不愧为契丹领袖，女中豪杰，果然快人快语，胜过丈夫，他日事成，正该如此，方合今日联袂之谊。“

    完颜灭道:“好！既是这样，我等便以茶代酒，干杯为盟。”说罢，将桌间众人茶杯一一满上，自己先举杯站起，朗声道:″皇天在上，我等干杯为誓，共谋大举，他日事成，如有违今日所言，必不得善终！“

    言罢，将满满一杯茶水一饮而尽。众人齐声附和，纷纷如法刨制，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饮毕，向不平道:“如今我等已非外人，王爷何不借图纸以供大家一观？“

    完颜灭道:″说得也是。请大家稍候片刻，待我取来。“遂转身进了后堂。

    众人饮茶以待。马绒豪抽空走出屋去上了一趟厕所。等他回来，完颜灭已从后堂转出，手中捧了一个尺许见方的檀木匣子，将来轻轻的放于桌上。

    只见那匣子遍布尘灰，略泛黄色。想是已许久不曾有人开启过了。完颜灭小心翼翼地扣动匣簧，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匣盖突然掀开。众人尽皆闭气宁息，目不转睛地瞧着。匣中所藏，原来只是一轴绸卷。那绸卷用火柒密封得严严实实，微微的透着光泽。完颜灭恭恭敬敬地取出绸卷，托于手中，望空一揖，算是对大金先帝行了不敬之礼。马绒豪心道:″原来完颜灭也还算得是个性情中人。“

    完颜灭正欲用火烤化火柒折开绸卷。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快马奔至院前。听声音尚不止一骑。众人吃了一惊，纷纷站起。完颜灭悄悄将绸卷还归匣内，盖上匣盖。

    只听院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有人喝道:″屋中反贼听着，速速出来投降，可免一死。倘若不然，定叫尔等尸骨全无！“一阵呼喝之声随后响起，遍及小院四周。原来茅舍已被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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