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第一百零四章

    常守烽神色严峻, 点头说：“他们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怎么个说法？”常安睁大了眼。

    “莫师兄说, 仙盟三长老尽数出动，还带了上千的修士。从进入血樵平原开始, 他们踏过的地方, 全部化为了焦土。那里的所有活物，不论强弱，全都变成了灰烬。”

    “不仅如此，”莫方也趁这空隙加入讨论，“他们从平原东边开始向西进发。平原东部从来是最凶险的地方，那里盘踞着无数残暴巨兽，堪称血樵平原中的王者。但他们居然如履平地, 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剿灭了东边所有巨兽，只为了搜出髑髅宗的驻地。”

    “哇, 这么夸张？！”常安张大了嘴, 眼里却没有畏惧的神色。倒不是他镇定自若, 而是没法对莫方的描述产生多少想象。

    “可是, 他们为啥要费这么大的干戈来灭掉我们呢……”常安不解地想。

    然而想着想着, 他想到了金星道人和他手中的《修仙心法全解》。这时常安的眼神便与常守烽等人相通了，罕有地认真了起来。

    假如一样事物无法被证明为合理的, 那至少得被证明为有利的, 才可能获得继续存在的理由。

    他们是这道证明题的一个步骤。

    “唉，要战, 我们靠什么与整个仙盟作战？要逃, 除了血樵平原, 我们还能逃去哪里？”

    说话的是百炼。他道出的却是大家的担忧。

    “平原东部的凶兽就连我们也不敢招惹。”重河护法说，“可仙盟居然如此轻易地将其尽毁，想必他们已握有我们无计可施的杀手锏了。”

    “那……我们还是逃罢。”别的护法喃喃地说，“大不了我们逃到常年关闭的秘境中去。与世隔绝也好，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想活，到底怎样也活的成。”

    “可是长泽大陆又有多大？此方世界里的秘境又有多少？”葛小仙说，“他们既然能把血樵平原焚为焦土，又有哪个秘境能坚固到阻拦得了他们的步伐？”

    护法心里其实也存着这种念头，葛小仙一说，他们就都沉默下去了。

    “我没有葛中仙那样大的能耐，能将整座山搬入虚空渡过千百个年头，而且就算可以，我也根本不会做。”葛小仙说，“你们可曾见过有哪个宗派靠着下跪求饶、伏低做小来活命，靠巧舌如簧、趋炎附势来生存，将自己腹腔中的金丹掏给人家做押而得以兴旺壮大的？没有，那样的宗派从来就不符合天道。”

    “既然髑髅宗现任的宗主是我，我就不会让这个宗派沦落为到处逃窜，靠别人脸色过活的丧家犬。再者，”葛小仙顿了顿，说，“照仙盟这次的势头，我们能不能当丧家犬，也是个未定之数。”

    众人听了，都凝重地点头。

    “若无道骨，这道身亦无用处，”护法们朝葛小仙俯首，“髑髅宗所有弟子随时候命，只要宗主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这决心就够了。”葛小仙说，“仙盟找到此地仍需一些时日，当务之急并非应对他们，而是安抚弟子，稳定军心，切莫受时势所迫失了秩序。各位护法请先行退下，向各自的弟子吩咐，叫他们即日起在自己的房间修炼，如无要事不能离开三四层，直到我亲自解除命令。去吧。”

    护法们领命退下。这时葛小仙又叫停其中一人。

    “百炼，你过来。”

    “是。”百炼留下，将大门关上，屋里只剩五人。

    “宗主有什么吩咐？”百炼问。

    “你们随我过来。”葛小仙让他们跟着，进了最里面的房间。这里摆着的大缸曾与罱皑山相连，但葛小仙显然不是为此而来。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霎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着半死不活的光线照了进来。

    常安没搞懂情况。这是让我们看风景吗？他想着。

    独楼里极少有通向外面的门窗。他在里面呆久了，看到天上的云居然有几分久违的亲切。

    “我要加固一下独楼的结界，需要你们协助。”葛小仙说着，率先跨出窗户，回头说，“出来吧。”

    “这个不是归樊空管的么……”百炼嘀咕着，也跟了出去。

    常安望望少爷和莫方，三面相觑，最后也一齐跳了出去。

    荒漠中，独楼显得细小，即使近在眼前，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多年来栖于恶劣的风尘中，它的外观早就陈旧暗淡，布满或大或小的痕迹。

    葛小仙仰头看了一会儿，问身后的百炼：“髑髅宗的所有弟子都召回独楼了吗？”

    “除去一些下落不明的，还有坚持留在外面的，其余弟子都已回来了。”

    葛小仙点头。“就这样吧……”他念道，声音仅能自己听见。随后，他向前几步，伸手贴着独楼的墙，念起了咒文。

    百炼在一旁候着，随时替葛小仙补足结界强度。

    然而葛小仙的施法时间有点长，也没有让百炼帮忙。百炼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又不敢随意打搅宗主施法，便一次挪两步，慢慢移到后头的看戏三人组那儿。

    百炼刚要开口，却听到莫方望着独楼，疑惑地说：“小仙他使的……并不是结界法术啊。”

    “啊？”百炼愣了一下。随后他眉头狠狠地跳了一遭。“不会吧，难道……”

    他回头，恰巧看到整一栋独楼在葛小仙的法术控制下抖动起来。独楼底座冒出滚滚灰尘，地面也在震动。他们感到有什么一直笼罩在四周的东西解除了。

    是隐匿独楼的结界。

    四周气流忽然变的放肆。

    接着，常安拨开了遮挡眼睛的尘雾，看到独楼正在缓慢地缩小，再缩小，在隆隆低鸣声中收缩着自己，变得温驯，拘谨，而且便携——最后它停在葛小仙的掌心，高不过一拃，看起来瘦弱易倒，但还是稳稳地立在葛小仙那交错的掌纹上。

    至此，百炼终于明白过来了。“宗主！”他难以置信地说，“难道你想——”

    “你，拿着它！”葛小仙打断百炼，将缩小的独楼塞进锦囊，丢给百炼，“马上给我离开这里，向南出血樵平原，躲起来。”

    “不行！”百炼抓着锦囊，只觉得它滚烫无比，“我发过誓，要与宗主同生共死。不仅是我，髑髅宗里每个弟子都是这么想的……而且你不是才对我们说过，逃跑最为不齿吗？那为什么宗主一转头又要让你的弟子们做这种会被你耻笑的事呢？”

    “对我来说，逃跑当然是可耻的。”葛小仙说，“可是，让宗门弟子前去送死，也是不可能的。我，葛小仙，身为髑髅宗弟子的师长，自然要教育你们不能贪生怕死傲骨尽失，而身为整个宗门的首领，保护弟子安全则是更为重要的事。所以百炼，你必需离开这里，不能叫我失了职，无颜面对历代宗主。”

    “宗主！……”百炼不知说什么话了。他干巴巴地站着叫了几声，就哭了起来。

    但葛小仙最讨厌的就是哭哭啼啼又拖拖拉拉的人了。葛小仙皱着眉，困难地叹了口气，抬手拍拍百炼的肩，说：“你与我认识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性格了。”

    百炼点头。他的眼泪流过脸颊，落在葛小仙的衣袖。

    “因为我自己的性格，比你还讨厌上千倍。”

    “啊？”百炼愕然，“不是——”

    反驳的话戛然而止。百炼忽然两眼一闭，向后倒下。

    葛小仙在他肩膀拍了三掌，最后一掌注了不少灵力，够他晕过去几天。

    “莫方。”葛小仙招手，“该你了。传送法阵是你最擅长的法术吧。”

    “唉……”莫方摇摇头，走前去再摇摇手，百炼就不见了。

    “难道你要以一人之力抵挡仙盟上千的精英？”莫方问了，又自己回答这个问题，“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葛小仙瞥了他一眼：“你们不是来帮忙的么？”

    “孖呀！”常安听了立马腿软跪下，“万万没想到您这么看得起我们呐！”

    葛小仙鄙夷地看着常安，说：“罱皑宗人别的本领不高，逃走的本事却是精湛。之后战斗就算不敌，我认为你们肯定也能全身而退。”

    在某个方面上，葛小仙对他们的评价还真的挺高。

    可是，“在上千个修士面前全身而退，听起来还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啊！”常安流下了两道老泪。

    先前他们才讨论过的，让战斗的重任交给强悍的髑髅弟子。没想到啊，到头来还是他们亲手把这帮战力最高的大腿给送走了。

    这仗没法打啊！

    常安抱着常守烽的大腿，在茫茫荒漠上寻找自己失散的魂魄。

    葛小仙说：“仙盟从东边来，将所有的凶兽都屠杀了。若你说的属实，我派再多弟子都不过送死而已。他们在短短时日变得如此强悍，那本心法一定作用不小。但任何事情都不是毫无破绽，更别说这样的心法，必定有什么致命的缺点。若我们找到了，即使只有四个人，也不是没有胜算。”

    常安听到一丝求生的机会，匆忙回魂，激动地改抱葛小仙大腿：“那那那小仙你找到了那本心法的缺点了吗！”

    葛小仙摇头，把常安踢开。“若不亲自修炼一部心法，就不能窥得它的全貌。”

    “那……”常安躬身跳起，眼里出现了怂恿的火苗，但莫方拍了拍他的头，拍灭仅剩的希望之光。

    “小仙体内本身就有两套心法，已经很不稳定了，不可能再学新的了。心法不是衣裳，这件不合身还能选下一件。绝大多数修士只能挑一件，要不穿进坟墓，要不穿着飞升。”

    “所以这个《修仙心法全解》到底算不算心法？”常安挠头。

    “自古内修之法分两种，一个心法，一个术法。心法为道体之基，术法为修士之技。按理说，能与各种心法相融的，应归入术法之类。但据金星道人所言以及修炼效果来看，它又是对道体有影响的功法，因此也不能简单地说它是术法……”莫方解释着，就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头晕，“总不能是一本心术都管的功法吧？”

    “可是莫师兄，”常安又问，“为什么每个修士只能修习一种心法呢？它为啥不是一种多多益善的东西？”

    “啊？你不知道其中缘由？”莫方惊讶道，片刻后又自行想通了，“也对，你们修行时间尚浅，又一直身处我宗，不知道也正常。这个心法呀，其实是这样的——”

    “让我说吧。”葛小仙打断了莫方，在常安意外的目光中接过话头，“对于这件事，我的切身体会比你们都深。”

    “啊，哦……”常安想到他的仙路，颔首不语。

    莫方则叹了口气，退到一边看风景去了。

    葛小仙看着两个后辈，嘴巴动了几下，酝酿了一小阵子，才缓缓地说：“所谓心法，是开启求道之途的钥匙。你以哪本心法进入练气，实则在‘道’与‘你’之间开启了一段特定的路。当你沿着这条求道之路一直走下去，便与大道越来越近，最后到达飞升的终点，也就是你与你所追求的道合而为一，此时道与你是一体两面，一而贯之了。”

    “假如你在中途放弃了最初修炼的心法，选择了另外一种，此即中途易道，另起炉灶。但此前你已用初始的心法塑了道体，无法再以全白之姿重新来过，也不能将其摧毁，因而在你体内实际上开启了两条道路。这时最大的问题出现了。”

    葛小仙顿了顿，侧着脸移开视线，继续说：“求道者最为希望的是与道合而为一，但此时你的体内有两种‘道’，一种为你所恶，一种为你所好，而且你的改道之行恰巧代表了它们之间是有所不同，无法一贯而通的，否则你为何弃了前者而选择后者？就算你有无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无法以此蒙蔽真正的大道。因此，修习过两种以上心法的人，相当于以后一种道背叛了前一种道。叛道之人，又如何能与道合而为一？人背叛了道，道被人所叛，于是，被叛的道最终会在你的心中化为心魔，整日整夜地拷问你，使你无法忘记自己的初心，与对自己初心的背弃。”

    “所以，你们若非到了生死关头，千万别易尝试其他的心法。”

    葛小仙说完，吁了口气，背对他们，和莫方看同一个方向的风景。常安觉得他说完那些话，已经费了很大力气。毕竟，他口中的你，说的全是他自己。

    “我知道了。”常安耸耸肩，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就这么看来，我还是很忠于自己心法的。”

    “你当然不用说，品性跟葛中仙一样的讨厌。”葛小仙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借此清扫一些对常安的坏印象，“可常守烽就不同了。假如他在你们山上呆久了，真的让他以《罱皑心法》进入练气，那就真的没药可救了。”

    “嗯……”常守烽无法反驳。他真的跟罱皑宗合不来。

    “所以，谢谢你呀，葛小仙。”常安正色走到葛小仙面前，鞠了个躬，“虽然你用的手段有些粗暴，但我真的感谢你，给少爷找了一条合适的仙路。”

    “我……我只是看不惯你们生生糟蹋了一个良才罢了！”葛小仙生硬地提高音量，却没有想象中的威慑力。

    现在就连常安也敢揽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可是小仙，我从少爷那儿听到的，可是第一个版本呢。”常安的笑容渐渐猥琐，“你不是想将少爷培养成材，然后再干掉罱皑宗和葛中仙吗？”

    “啊！”葛小仙跳起来，甩开常安的手，红着脸说，“我当然没忘，你们罱皑宗一定得由我干掉！”

    于是荒漠上传出两个正宗罱皑宗弟子的欢快笑声。

    地平云高，寒风冽冽，几段零碎的笑声很快就散去了。

    忽然。

    “少主！”

    百炼高呼一声，惊醒过来。

    他惶然站起，眼前所见让他迷茫。

    “这是……哪里？”

    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深山老林里。

    奇怪的是，他仰躺的地方偏偏是一块空地，赤条条地裸露着泥土，连野草也不生一条。有些微的残雪铺在地上，而他醒来时，雪已经停了。

    百炼提心吊胆地绕了空地一圈，没有发现可疑的事物，但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围绕着他。他看到空地两端各有一条小路，弯弯绕绕伸过来，齐刷刷地在空地边缘中断。他想着，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建筑一夜间消失了，才把这空地弄成这副样子？

    “不是幻阵……”他摇摇头，试图驱散心中那股毛糙。

    “啊！”百炼又是一跳，双手忙搜自己的衣服。“独楼独楼……有了！”

    他拿出葛小仙给他的锦囊，从中掏出了小小的独楼。百炼捧着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确认它没弯没折，才松了口气。

    接着他发现锦囊里除了独楼，还有一个东西。它小小的，安静地 ，躺在锦囊底部，若不仔细真的会看漏。

    他拿出这个小东西，摊在掌心。

    是一块淡青色的、质地细腻温柔的、水滴形玉佩。半透明的玉石中有几道青丝纹理，在眼光下看，恰好组成一片歪歪扭扭的雪花。

    “这个玉佩……不是髑髅宗的……难道！”

    百炼倒吸一口气。

    “是宗主在罱皑宗时佩戴的宗门玉佩！？”

    百炼心里有根脆弱的弦，啪的一下断了。

    他知道罱皑宗的宗门玉佩有什么作用。

    葛小仙把它扔给了自己。

    孤注一掷。

    “不行，得把它还给宗主……”百炼抬头环视，几个跃步掠上了眼中所见最高的山峰。然而向外望去的一刹，他却茫然了。

    唯一的斜阳夕照之下，他的前后左右尽是一样的山峰，和一样的山壑。

    从高处极目远眺，他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

    他看到了遥远而安静的罱城。离血樵平原千里之外的地方。

    从这里赶往血樵平原，至少要半个月。

    而等他赶到血樵平原，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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