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八十八章

    常安顺着莫方的视线投向看台中央, 三位长老端坐高处。中央那位仙人相貌方正, 一把白色长须甚为显眼，也彰显着他极为高深的修为。虽然修士在结丹之后就能自如地变化形体, 既能青春永驻，也能返老还童，但若不对肉身施加任何修饰, 任其自然消长, 这副躯体却会反映出修士在此前仙途所积累的漫长历练。有道是相由心生, 修士的相貌与年龄无关，却受心境影响。金星道人身处仙盟顶端, 位高权重，其相貌自然庄重得体, 不怒自威, 更别说他当上仙盟长老之后长出的这把美髯, 的确与他的功绩般配得恰如其分。

    金星道人俯视着场下的尹月，喊了一句：“尹月，你做的有些过火了。”

    在空中不断挣扎的尹月听到师傅训话，身体震了一下, 随即收起了人见人怕的表情。“抱歉，师傅, 我……”尹月看着碎裂的场地，有些手足无措。

    “我知道你为何出手过重。”金星道人说, “毕竟你一向嫉恶如仇, 尤为痛恨身在仙盟却与魔修暗中勾结的叛徒。”

    此话一出, 万仙坪上顿时小沸起来。大家想到此前千机秘境的流言，看向莫方和常安的眼神也多了些戒备。

    “金星长老，您的话到底所指为何？”莫方说，“有些传言捕风捉影，无凭无据，以诸位长老的智慧，定能明辨是非，清楚澄明。我们罱皑宗的宗主在千机秘境与魔修对抗，不幸负伤，现于宗内闭关休养。但他思及此届仙盟比武大会的举办初衷，为了响应抗击魔修的号召，仍然派出整个宗门最有天赋的年轻弟子前来参赛。就算如此仍不足以证明什么，那我也是相当无奈，有口难辩了。”

    但是莫方这一番话并不能说服金星道人。早已掌握髑髅宗许多秘辛的他，对莫方步步进逼：“既然你如此确定，何不以你的道心发誓，说你们罱皑宗与魔修没有任何关系？”

    “这……长老有些强人所难了吧。”莫方苦笑，露出为难的样子，但他心里其实比表现上要更加慌乱。假如修士以道心起誓却又违逆誓言，他便有所亏损于大道，往后的修行会受此污点影响，受心魔煎熬，十分不好受。本来莫方擅长左推右挡，打着哈哈扯开话题，但现在他面对的可是整个仙盟，大大小小上百号宗主全看着他，而他的言行则代表罱皑宗的态度。倘若靠些含糊话勉强搪塞过去，只会坐实罪名；但若发誓，他们与髑髅宗那些确凿的孽缘又会使莫方受到违心的惩罚……

    这时万仙坪上分外安静。大家都在等莫方开口。

    莫方有生以来流出了冷汗。他毕竟没有葛中仙那份超然物外的心境，可以将金星道人的要求当作耳边风，甚至笑他吃相难看。要是他有那个心境，葛中仙也不会再点一位弟子当他的亲传了。莫方挂了个亲传的名头，实际上是个内务总管。有时他也为此感到一丝心酸。

    “莫道友，你还犹豫什么？”金星道人眯起眼睛，锐利的视线几乎把莫方掩饰起来的慌张统统掘出，“莫非——”

    “长老且慢！”

    这时，有个声音打断了金星道人。

    金星道人寻向声音来源，发现是莫方后头的常安。

    常安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一下仪容，几步走到莫方跟前，说：“长老，我觉得您这个提议并不恰当。”

    “常安，你……”莫方很是惊讶，没想到常安居然出来替他解围。

    “哦？不恰当？”金星道人皱眉问道，“它哪里不恰当了？”

    常安神秘一笑，说：“这里所有的人，没有一个发了您说的誓之后，能免于食言的反噬。”

    此言一出，四下里马上声急语速，不少人惊讶于这个黄毛小子竟然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哦？”金星道人给这大胆的发言逗乐了，白胡子抖了三下，说，“为什么？”

    “因为……”常安思考一番，组织起一串久远的、几乎尘封在记忆井底的词语。

    “事物之间的联系是普遍的。”常安严肃地说，“联系具有普遍性。”

    “……”

    万仙坪再度沉默。

    这份沉默不禁是实质上的，还是思想上的。

    就连他们的脑海也泛不起一点声响。

    就连莫方也卡壳了。

    就连金星道人也懵了。

    好一阵子，大家都理解不了常安到底回答了一句什么样的话。

    “这位小道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金星道人不愧道行高深，很快就回过神来要求常安解释这个模棱两可的解释。

    “呃……是这样的。”常安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刮着自己大脑最底层的记忆残渣，企图弄点深邃的词语来故弄一下玄虚，“因为整个世界是相互联系的，任何事物总是与别的事物相联系，因此我们罱皑宗和魔修也是有联系的。不仅如此，就连整个仙盟，甚至整个长泽世界里修仙的不修仙的人，都跟魔修有所联系。因此，长老让莫师兄起誓说罱皑宗和魔修没有任何关系，是完全不合理的，因为我们和魔修的关系不仅是存在的，而且具有客观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啊，哦……嗯？呃——？”金星道人听了常安一番解释，竟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不知该说什么。

    常安见在场的人都是那副当年高中时期的他听老师讲这一章内容的样子，顿时就觉得心里有底了。他酝酿酝酿，感到胸中涌起了一股活生生的主观能动性，连贯的至理名言在喉头排好长队，一开闸门便释放出无与伦比的第一生产力。

    “呐，你们不明白吗？那打个比方。”常安展开双手，“仙盟比武大会这项盛事，自然是在三位长老所带领的三大宗门的艰苦奋斗下成功举办的。但是，这个大会为什么会提前举办？是为了发掘优秀新人，以补充黑湖一役我方折损的力量。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补充力量？却是为了抗击魔修。看吧，魔修才是我们举办仙盟比武大会的根本目的，这不是魔修与仙盟的关系吗？再说了，这次大会召开，各路高手大能纷纷到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曾受过魔修的坑害，从此将魔修这丑恶的嘴脸铭记在心，时时刻刻想着替天行道，铲除奸邪。他们日想夜想，就连修炼时也想着要手刃魔修。如此念想，不也证明了魔修与他们的关系吗？魔修既是个人的目的，又是集体的目的，还是我们相聚一起的动力。魔修在我们的修仙之路上占有如此重量，谁还敢说我们与魔修没有半点关系呢？”

    “这……”金星道人继续语塞，于是常安乘胜追击，投下一发终结的言弹。

    “不如这样吧，金星长老，我们来打一个赌。”常安自信地说，“我用道心发誓，这里没有一个人和魔修毫无关系，而长老您身为仙盟最高领导，肯定对为非作歹的魔修深恶痛绝。那么，不如您也用道心发一个誓，就说您和魔修绝对没有任何关系，然后看看是我会受到违背誓言的惩罚，还是——”

    常安意味深长地看着金星道人。

    他成功地将所有旁观群众的视线都转移到金星道人身上。

    金星道人何曾给一个小小小小辈挑战自己的权威。他不悦地说：“哼，好大的口气，妖言惑众的小子，我——”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打住了自己的声音。

    他想起了十宗塔里藏得密密实实的上百卷典籍。

    它们全部来自髑髅宗。

    金星道人的唇躲藏在雪白的胡子里，那一刻没人看见，这两片东西抿得多么用力。

    他和片刻前的莫方一样，流下了罕见的冷汗。

    他哪里会将自己的仙途压在一个必败的赌局上？但现在全场的人都盯着他，盯着仙盟第一把交椅的他，在外人眼里最恨魔修的他。他怎么可以在这个誓言上有一丝迟疑？

    但是，突然地，金星道人身旁爆发了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这声音响亮有形，将人们的耳朵冲得汪汪直叫。

    “有意思！有意思！”原来是金星道人旁边的另一位长老站了出来，拍着手说，“这位小道友能言善辩，而且有理有据。没错，假如我们与魔修毫无干系，今日又怎会在此相会？善缘孽缘皆是缘，金星长老，这回的确是你理亏了。而你强行让莫道友发誓，亦非仁者所为。既然身为仙盟领袖，就不该失了风度啊。”这位长老又看向莫方和常安，拱手道，“莫道友，常道友，我深知金星道人爱徒心切，见尹月神色异常，言语间不免急迫。若有冒犯，我先向二位道声抱歉。”

    莫方得了台阶，自然顺着下来。他与常安鞠躬道歉后，说：“师弟常安初出茅庐，未曾见识世面，说话直来直去，过于狂妄自大。而我方才插手两人比武，行事鲁莽，欠缺考虑，触犯了大会规条。我愿意接受处罚，请长老除去罱皑宗的比武资格，待我回宗之后好好反省自己，也会更加严格地教育常安。”

    莫方觉得这段短短的时间已经把他的精力都消磨干净了，他现在连茶都不想喝，只想回罱皑宗好好地睡上几天几夜，作个漫长惬意的美梦。

    然而常安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拉住莫方的衣服，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说：“师兄，你怎么一下就把我这么多天的努力都变成天边浮云了呀，我正玩的高兴，不想这么快就走呢……”

    “唉，我们罱皑宗怎么会出一个你这样好战的奇葩。”莫方心也累，试着劝他，“常安，难道你不想念宗门的百珍柜，不想念舒服的睡床，不想念无所事事的每一天吗？”

    “我想啊，可是——”

    常安正想着扯一个理由，上头金星道人却打断他们，说话了。

    “莫道友请留步。”金星道人说，“刚才的比武情况危急，你插手制止尹月，是明智之举，根本谈不上触犯规条，更别提处罚一事。至于之后的……我的确冲动失言，强人所难，实在抱歉，还请莫道友见谅。”

    莫方拱手道：“金星长老为人大度，莫某自愧不如。”

    金星道人点头，说：“方才裁判和我说过，这场比武虽然强行终止，但却是有结果的。常小道友跌出界线之外，输了比试，但他此前赢下的场数已确保他能进前十名。所以两位不必走得如此匆匆，还是等常小道友领了他应得的奖赏再回宗门吧。”

    “对对对！我想要奖励！”常安连声附和，“师兄，咱们领了奖励再走行吗？”

    “唉。”莫方摇头苦笑，“既然长老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赌气离开吗？”

    “哦耶！”常安总算能留在万仙坪了。

    但莫方不想留在这里徒增尴尬，以身体不适为由早退了。常安独自一人看完了剩下的几场比武。毫无意外，金星道人的爱徒尹月以完全碾压的实力击败各宗高手，夺得了第一名，而常安则是第八名。

    大家打完之后，惯例由三位长老主持大会的结束环节。这会儿三长老从看台飞到比武场中央，金星道人踏出一步，开口讲了一串振奋人心的话语，博得了大家热泪的掌声。

    常安发现尹月就站在金星道人的身后，一脸紧张，两手紧握，十足的不自在。

    正当常安纳闷的时候，金星道人结束了惯例的官腔，却开始了另一番非同小可的讲话。

    他说：“自古以来，仙盟牢守正道本位，警恶惩奸，与魔修势不两立。在仙盟众多修士的付出之下，魔修一直不成气候，只能在血樵平原苟延残喘。但如今情况有变，原来散乱的魔修在髑髅宗的吞并下聚集起了不容忽视的势力。他们气焰嚣张，为非作歹，不久前接连进犯仙盟，使我们折损无数，痛失亲友。作为仙盟长老之一，我在痛心之余，也曾彻夜思考其中因由，到底为何我们不敌魔修。我发现，仙盟败北的原因虽有不少，但最主要的是两方力量上的不同。

    “魔修尚武，凡有助于力量增长之物，不问好坏正邪，囫囵吞之。如此风气长久习染，必然使魔修者暴戾嗜血，杀心强盛。当两军对垒之时，我方修士恪守道心，打斗间不免有仁念闪过，因此与不顾一切的魔修对抗并不占上风。”

    金星道人长吁之后，又说：“我常常思索，难道我们仙修之人，恪守正道的修炼之法，却敌不过邪魔歪道？我想不是的，但实际情况却不容我们不认。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呢？我认为，这和各宗派私藏典籍的风气有关。

    “仙盟宗派上百，各有不同的心法术阵，彼此珍藏的秘笈只在本宗流通，若谁将其外传，则是重罪一桩。如此安排固然保护了先辈传授下来的秘法，但由于彼此之间隔绝了交流，反而容易固步自封，难有融会贯通推陈出新的机会。

    “我与两位长老苦思良久，该如何扭转这一局面。若仙盟强行规定个宗派开放藏经阁给外人借阅，必定是行不通的，但现在形势不佳，魔修蠢蠢欲动，若我们因循守旧，便只能坐以待毙。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忧心多时，却有灵犀一点，顿然醒悟。观那天道冥冥，一本而万殊，万殊归一本。若有一册心法，不夺万殊之相而得其妙，拨众生迷云，直指大道之本，岂非两全其美，不落一方？”

    金星道人捻捻胡子，从怀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心法，满意地说：“因此，我们长老三人阅尽了各自宗门的藏书，博取各家心法之精华，并将其融汇于一套修行法门之中，耗费了许多心力，终于写成了这部各家通用的修仙之法。它不会与各位所修的心法产生冲突，反而能大大提升你的修行速度与实力。”金星道人拍拍尹月的肩膀，说，“我的爱徒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他刚结丹不久，本是不够格进入比武大会的，但这一个月以来他修炼了这部心法，如今他的实力，诸位也是有目共睹的。”

    人们看着长老身边的尹月，私语中不禁带着一丝羡慕。

    但很快金星道人的话语将使万仙坪沸腾起来。

    他说：“本着仙盟齐心抗击魔修的宏愿，我们长老三人决定将这册心法公开传授给仙盟所有的修士。我们最希望看到的是每一个有所期盼的修士都能从中得益，整个仙盟的力量因而变得更加强盛，最终使魔修完全从长泽的沃土中绝迹！”

    他一挥衣袖，一阵黑影飞到天空，随即万仙坪下起了书雨。修士们坐不住了，一个个扑腾着去够那些掉落的心法。

    心法很多，这满是墨水味的雨下了小一会儿，常安身边就掉了好几本，哗啦啦地给人抢去了，他自己也好奇地拿了一本来看。

    这是一本很厚很重的心法。

    常安不合时宜地想，刚才有没有人给它砸到脑袋……一定很痛吧？

    他缓缓翻开书的第一页。

    那里写着心法的名字和作者。

    常安看到这里，忽然心中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脑海的海波一掀便是九丈高的巨浪，拍得他的脑髓颠来倒去，瑟瑟发抖。

    原因无他，只是这书的第一页写着：

    《修仙心法全解》

    作者：

    光明宗宗主——金星道人

    空潭宗宗主——厚雄道人

    无茗宗宗主——一羡道人

    这是一本倾注了三位长老所有心血的，

    修仙教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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