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八十章

    “师兄, 秘境已经收缩不少了！再拖下去, 我们都走不成！”常安瞥见远处，仙盟的人从另一个较小的出口逃走, 已有七八成离开秘境了。他看着远处的云雾不断逼近，越来越清晰，心中的恐惧也变重变浓。

    莫方勉力维持着结界。他额上渗汗, 并拢的手指颤抖抽搐。“虽然我们离入口很近, 但是呀, 你看，”莫方示意头顶, “葛小仙如此封堵我们的去路，我们就算逃跑, 又能逃往何处呢？”

    “难道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不要啊！”常安抱头, 绝望地说, “我还想吃百珍柜上新出的甜点！我还想在下大雪的时候和伙伴们一起打火锅！”

    徐芊芊和叶婷婷也相互拥抱，高声泣诉：“我还没吃到药膳炖乳鸽！我不想死呜呜呜呜！”

    就连邵汝戈也抱着他的鸽子，眼泪撒落在羽毛上：“丽丽、芬芬、娇娇、莲莲、聪聪、安安、敏敏、婷婷、玉玉、雯雯、茜茜、欣欣、妮妮、红红、欢欢、思思、柳柳、冬冬，我对不住你们！如果可以, 我会耗尽我的所有，送你们离开这里, 好好地生存、飞翔，忘了曾经有一个自私的人, 为了他可怜的那点兴味, 将你们束缚在一个寂寞的牢笼之中！”

    邵汝戈痛心哭吼, 而他怀里的鸽子挣脱了怀抱，绕着他拍翼。鸽子们发出悲怆的咕咕声，随后它们的身体透出光芒，翅膀宽大舒张，扇动中有洁净纯粹的流星飞驰。它们回应主人那深切悲痛的思念，焚烧身为飞禽的身份，化身为绝美而刹那的灵兽，闪烁着夺目的白光。结界在疯狂的攻击下濒临粉碎，而这时，十八道彗星从浮岩上起飞，它们旋转、结合，直冲向上，迎着那道巨大恐怖的黑色灵力光束而去。

    “不要啊——！！！”

    邵汝戈撕心裂肺地叫喊。他怅然举臂，望着天空中黑白相撞，巨大的震动与响声催促他的眼泪。

    啪嗒。

    一只破损的生灵落在地上。它抽搐着身体，绿豆大的眼睛望着天空。它发出断不成调的咕咕声。

    “娇娇——！”邵汝戈心碎地爬了过来，颤抖地抱起了鸽子，“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啪嗒。

    又一只残破的生灵落在地上。它断了半截翅膀，美丽的鸟喙布满伤痕。它发出微弱可怜的咕咕声。

    “雯雯——！”邵汝戈喉头泣血。他一手抱着娇娇，一手撑着受伤疲惫的身体，一路匍匐过去，用他肮脏的脸贴着鸽子，“我不要你们变成这样啊……求求你们……快回来吧……”

    然而，泼出的水，离弦的箭，纵使收回，却又不是当初那个光景了。

    啪嗒，啪嗒，啪嗒。天上不断落下美丽的、破碎的鸽子，落在空茫绝望的邵汝戈的四周。有些鸽子的翅膀烧焦了，有些鸽子少了一条腿，有些鸽子失去了全身的羽毛，成了一具光裸丑陋的肉身，有些鸽子半个身体在东边，半个身体在西边，有些鸽子的身体拧了三圈，成了一条滑稽的长棍，还有些鸽子，没落到地上就不剩什么了，只有几根羽毛，随着不稳定的气流，颠簸地归根，依恋不舍地落在邵汝戈的黑色发旋上，落在他颓然的肩上，落在他掌纹静默的手心，落在他失去焦距的眼前。邵汝戈双膝跪地，垂首仰天，口中念着一些亲切的隔世之名。“芬芬。莲莲。安安。思思……”他从这些孤单的羽毛中辨读出它们的名字。继而他的鼻尖碰触到最后一根落地的羽毛，那样熟悉的，跃然的触感，令他想起从前每日，他轻轻抚摸它的背，它总会调皮地啄他的手指，然后发出撒娇的咕咕声。他总是对它们一视同仁，但你要问其中有哪个在不经意间得到了多一点点的偏爱，他也会为难地伸出手指，点出其中那个最活泼可爱的生灵。

    “聪聪……”

    邵汝戈念着它的名字，但聪聪走的匆匆，连遗留给他的羽毛也只有半根。

    “聪聪……”

    邵汝戈捂着眼睛，手指紧紧挖着眼眶。他希望自己两眼瞎掉，不用再去面对满地至亲的残骸。

    他也希望自己的双耳聋掉，不用再听见那遥远而清晰的咕咕声。

    他痛极非痛，伤极忘伤，那个片刻他堕入了无色无形的世界，一个密封的识海。这里黑暗，也安静，他多想永远呆在这里，直到自己的手脚在此处生根，繁茂，他的五官长出枝叶，心脏发出嫩芽，短黑的头发中吐出一两朵苍白虚弱的鲜花。最后最后，他长成一棵巨大的树，千里的根，万里的叶，一丛一丛的森林都以他的躯体为母本，无边地蔓延，疯狂地生长。他让他的骨骼托起一座绿色的天堂，他的眼睛藏在每一圈年轮里，默然注视着所有栖息在他身上的白鸽。

    但是，这个世界除了他的痴人幻想，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从无缝的黑色地面渗了出来。一些光点，微弱的，温暖的光点，闪着鹅黄的，怀念的光色，在跪着的他的四周浮起，游动，围着他徐徐地旋转。他伸出手掌，一颗光点划着俏皮的弯道飞了过来，停在他的手心。光点很暖，甚至微微的刺痛了他。他怔怔地望着，不敢置信地说：“是你吗……聪聪……”

    回音默默涨潮，从他的双耳涌进他的心室。他听到许许多多的咕咕声，这儿那儿，上上下下，在他身后，在他胸中，在他锁骨的夹缝里，在他潺潺的血液中。

    咕咕……

    咕咕……

    主人……

    主人……

    他听到这些声音，原来只有音调，只能聆听其奥妙的，渐渐充满了意义，充满了稚嫩而竭力的语句。

    主人……我们知道……一直知道……你怀念着童年时吃过的乳鸽的香味……

    你心中一直想着……红烧乳鸽……卤水乳鸽……药材乳鸽……板栗乳鸽……三杯乳鸽……许许多多乳鸽的味道……

    但你悉心照料我们……抗拒了所有乳鸽的菜肴……

    你给我们的爱太多了……我们只能如此回报给你……

    主人……如果你依然活着……请将我们的尸体收好……带回罱皑宗……煮成一道美味的菜……将我们全部吃掉……

    我们最后的心愿是……希望我们的美味……能够安慰伤心的主人……

    只要这样……每当主人想起我们时……除了离别的痛苦……还有一点令你开心的滋味……

    再见了……主人……

    光点从他手中起飞，加入一道忽明忽暗的烛火河流。

    河流在他身边盘旋上升，最终汇入天空尽头那道微弱的曙光里。

    “呜呜呜……”

    邵汝戈倒地，掩面哭泣。他的哭声微小而无助，让在场的人都心痛绝望。

    难道今天就是他们的死期吗？

    他们的仙途之旅就到这里为止吗？

    “少爷……”常安不忍看到一地鸽尸，更不忍看到可怜的邵汝戈。他抱着常守烽，不住地哭泣。

    “呜呜……少爷……我又要死啦……”

    第一次死亡快的措手不及，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就穿梭了。然而，当第二次死亡架着庞大的母舰缓缓压来，他还是与那些没尝过死亡的人一样丑态百出。

    “常安！常安！”常守烽拍着他的背脊，“你放手，我要窒息了！”

    “呜呜少爷对不起……”常安抹着鼻涕眼泪，“差点就让你先走了。”

    “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我们都是修士，哪有这么容易死！别哭！”常守烽拍着常安的头，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声音？”常安茫然，“秘境崩塌的声音？”

    “不是！”常守烽不断张望，“就在结界里，有种奇怪的声音——啊！”

    常守烽指着莫方住的大帐篷。

    帐篷里头传来扑簌扑簌的声音。

    一道白色将门帘自里而外掀开。众人惊讶地看着里面飞出了一群鸽子，在结界里兜圈，然后落在邵汝戈的四周。

    鸽子不断咕咕叫着，跳到邵汝戈身上，为内心冰凉的他捂住最后一丝热度。

    “那些鸽子……是邵汝戈养在冬梅院里的信鸽！”常安惊奇地说，“邵师兄在冬梅院养的鸽子！它们全部飞过来了！”

    常守烽问：“它们到底怎么过来的？”

    “啊！？莫非是……少爷，你跟我来！”常安拉着少爷，往帐篷处跑。

    他们走进帐篷，赫然发现一个倒地的大缸，缸中落着许多羽毛。

    “对了！”常安抓着少爷大叫，“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连滚带爬地窜出帐篷，大叫：“同芯壶！我们可以从同芯壶逃回罱皑宗啊！”

    “对哦！”众弟子幡然醒悟，眼中绽放出生之光彩，“赶紧的我们走吧！”

    十来个弟子轰然挤进帐篷，然后不见了踪影。

    见弟子安全逃脱，莫方脸上稍微轻松了一点。“常安，你跟常守烽也快点走吧。”他说。

    “师兄，你看看四周，再不走就跑不掉啦！”常安在帐篷边催促他。

    另一边，徐芊芊和叶婷婷两人合力抬起邵汝戈。

    “我不走！！”邵汝戈挣扎道，“让我留在这里，与它们永远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你看看四周，你养的鸽子全在这里，你死了倒是轻松，可这些无辜的鸽子全都给你陪葬了！你想看到这个结局吗！”徐芊芊急出了骂腔。

    “邵师兄！我们不是约好了改日一起吃一顿全鸽宴的吗！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们！”叶婷婷用力拖着邵汝戈，无奈不想动的人最难抬起，更何况一个万念俱灰的修士。

    莫方咬牙硬顶着：“我不能走，我要救出葛小仙。”

    “哎！葛小仙都失心了，还救的回来吗！”常安急得跳脚，拉着常守烽往里走，“算了算了，你们修为高，不怕死，我做不到，少爷咱们走吧！”

    他和常守烽猫腰爬进同芯壶，嗖地就从知味堂的角落里冒出来了。

    “原来它能通到这里啊……”常守烽看着大缸，凝重地思考着。

    常安抓着缸边，忍着焦躁，说道：“徐师姐，叶师姐，你们赶紧带邵师兄回来呀……还有莫师兄……哎！”

    常安转了两圈，又要爬进缸里。

    “等等！”常守烽拉住他，“常安，这个法器能来回走的吗？”

    “当然可以啊！不然那群鸽子怎么飞过去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叫宗主过来帮忙呢？”常守烽说。

    “诶！？”

    整个知味堂，所有幸存的人，脑袋都“当——”地响了一声。

    安静在三秒后沸腾。

    “赶紧找宗主啊——！！！”

    人们轰地往罱仁殿赶去，地上跑的，空中飞的，还有些坐着法器。

    由于宗主大人实在太过没有存在感，以至于他们遭遇宗门大危机，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向宗主求救。

    千机秘境内。

    “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灵力枯竭的滋味……”莫方苦笑抬头，“可你也差不多吧？小仙。”

    他的结界快要崩溃，而葛小仙的灵力也临近枯竭。假如他再这样不计后果地耗散灵力，很快他就会将维持自己肉身的灵力也全部用光，最后就化成这方即将崩塌的秘境中的一缕烟尘。

    也许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支撑不了结界，无法再庇护身边的师弟师妹了。

    邵汝戈再次撇开徐芊芊和叶婷婷的手。“我有鸽子陪着，死又算得了什么。”他抱着咕咕叫的鸽子，不肯挪动。

    “阿芊！”叶婷婷见四周只剩下不多的浮岩，天地近的快要咬合，她放开了手，说，“我们走吧！”

    “可是！”徐芊芊望着她，眼中也是非常痛苦。

    叶婷婷却没有说话，向她摇头。

    “……好吧。”徐芊芊皱着好看的脸，说，“如果你死了，我不愿独活。大家都一样。”

    “走吧。”叶婷婷只觉得很累，很想回春兰院睡觉。

    她们走到帐篷边缘，回首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低声说：“再见了……”

    然而帐篷里有什么冲了出来，将她们撞到一边。

    “别怕别怕！救兵来了！”常安喊道，与常守烽抬着一个东西，朝外面狂奔。

    “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葛小仙！你的失心药来了！”常安蓄力，“睡梦罗汉大宗主，人间真实葛中仙！三！二！一！发射！”

    他与常守烽奋力一扔，熟睡的葛中仙咻地起飞，哗啦啦冲破了结界，用绝顶坚硬的脑袋瓜冲散了俯冲的黑色灵力光束，准确命中目标，一头撞到葛小仙的怀抱里。

    葛小仙闻到分外熟悉的气味，整个人愕然，双手下意识地抱着葛中仙，呆呆地停在半空。

    “啊……”

    “这是……真的……葛中仙……”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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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我起来我还能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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