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二章

    罱城往南，草木越走越深，常安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

    马车停在路边的歪脖子树下，马夫喂马吃食。常安不会用火折子，笨手笨脚的，常守烽推开他，三两下弄出了个小火堆。

    “少爷好厉害。”常安在他身后恭维。

    “身为常家的少爷，这点事都不会那就太丢人了。”常守烽擦了擦汗，拿出干粮与水，还有一小块棕色的泥巴样的东西。“先别吃干粮，我去加点菜。”

    常守烽将那块棕色东西点燃了，捂着鼻子扔到一棵树下。一阵烟雾自树下升起，不久就听见噗通噗通的声音，原来是树上的鸟掉下来了。

    “少爷，那块东西是迷魂药？”

    “其实是安魂香，有宁神舒睡之用，不过分量用多了就让人熟睡不起。”常守烽用随身匕首处理小鸟，手法麻利熟练，还边拔毛边说，“就跟你一样，一睡懒觉就醒不来，还流口水。”

    “少爷对不起。”常安毫无反省精神的说道。他坐在石头上，两手托腮，看着火堆边边的小鸟逐渐变色。

    小鸟烤得很香，就算没有调味料也是可口的。马夫闻了味儿，也想吃，可是常守烽说安魂香很贵，想吃得付买药的钱。马夫不屑地说“谁要吃那鸟玩意儿……”就靠着树头，哼起了跑调忘词的香艳小曲。

    他们定好守夜时间，马夫看前半夜，常守烽和常安看后半夜。于是他们吃饱了，就钻回马车里去，把椅背向后推平，和衣而睡，外衣就当薄被了。

    马车狭窄，他们只能侧躺。常安在经过了前世的灵魂觉悟之后，已经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的人。可是在他面前，常守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亮亮的，直直地看着他。他想，仆人比主子先睡好像是不合适的，于是他忍着睡意，等少爷先睡。可是忍着忍着，他就打了个巨大的呵欠，一股肉味喷了出来。这回更糟了，他感觉少爷看自己的眼神更凌厉了，顶得过一对小电灯泡。

    “常安。”少爷开口了，语气是沉重的。

    常安心里升起了不安，不安的重量大概达到睡意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很要紧了。

    “少爷？”他问。

    “常安，你是常家从小收养的，也跟了常家的姓，所以你以后就是常家的人了。”常守烽觉得分量不够，又说，“生是常家的人，死是常家的鬼。”

    “是的少爷。”

    “你知道就好。”常守烽说，“还有，这次你可以跟我一同修仙，并不是因为你跟我一样有天生灵气，而是因为常家的恩情，特别是我，是我去劝父亲给你机会修仙的。仆人也能修仙，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天大的恩情，你可要记住了。”

    “我会记得的，少爷。”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常守烽眨了眨眼睛，让常安也无意识地跟着眨了。“常家给了你这么大的恩情，你以后要是在仙途有所成就，扬名立万，甚至修为比我还高了，”常守烽瘪了瘪嘴，他不大愿意想这个场景，“你也不可以背叛常家，丢下我不管。”

    “不会的，少爷。”

    “口说无凭。”常守烽伸出手指，“我们拉钩为证。”

    虽然常安的灵魂从成熟稳重的社会人士的角度来看，这个拉钩实在幼稚。但他照做了。

    常守烽看着两人的手指勾在一起，难得舒展了眉头，带着暗藏的开心睡觉了。

    半夜，马夫唤醒常守烽之后，侧躺在马的旁边，就地睡着了。常守烽见常安翻了个身，没醒来，倒是眼睛用力地合着，眼皮之下，眼珠子不安地滚动着。常守烽想了想，就找出了一小块安魂香，在火堆里点燃，摆进马车里。安魂香有种幽幽的烟火味，使人梦里生烟，虚中叠幻。很快，常安就睡得安静舒缓了。

    常守烽看着火堆，或者看着火光照亮的树干，或者仔细地分辨森林里的虫鸣。渐渐地，天就亮了。

    而这一晚，常安的梦里出现了以前的常安。那个小小的常安，总是跟在常守烽的身后，或跑或走，他看到的是一个幼稚而高大的背影。后来，他们就并排走着，有时拉着手，有时不拉，这时他看到的，是幼稚而生动的侧脸。

    等常安醒来，马车已经跑过又一段路，快要白天近午了。

    他还是在常守烽的大腿枕上起来。揉眼睛的时候，他甚至怀疑时间倒了一天。

    “才睡醒啊，懒虫。”常守烽拿起垫着常安脸颊的手帕，上面有块湿湿的地方，“又流口水了，是梦到昨晚吃的烤小鸟吗。”他把手帕扔掉，取了块新的出来。

    “昨晚为什么不叫醒我呢，少爷？”

    “叫了，你没醒，睡太死。”

    “少爷可以用推的啊。”常安也开始自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能睡。

    “哼，对一个下人动手动脚的，有失常家的体面！”常守烽干脆扭头望窗，不看他了。

    可是昨晚他还杀鸟拔毛洗内脏来着，那些就很体面？

    常安不懂。

    “哦，能看到那座山了。”常守烽忽然说。

    “哪里？”

    “我们要去的修仙宗派的所在地，喏，就是那里。”常守烽指着窗外。

    窗口有点小，常安要靠很近才看得到常守烽所指的山。的确有一座云雾缭绕的瘦长高山立在远处，与低矮的丘陵突兀相映。

    “那座山只有在招收弟子的时候才有通路前往那儿，平常人们只能看到它，但永远走不到那儿。”

    “好神奇呀。”

    “这条路每次只出现五天，也就是说弟子的挑选就在这五天里进行。”常守烽说，“要不是你的怪病耽误了两天，我们可能已经到了。”

    “少爷对不起。”

    “我倒不是责怪你。”常守烽说，“仙门挑资质，若我们有潜力，就算最后一天去也能选上。”

    “少爷是绝对没问题的。”

    “你也必须得选上，我常守烽的贴身仆人，怎么着也好，最起码得是结了丹的。”

    “哈哈少爷您真会说笑，能到辟谷期就不错了。”

    常安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内心确实很向往修仙的。你想，仙人啊，辟谷了，吃喝拉撒全免，寿命也长，除了修炼好像也没啥事做，每天悠悠闲闲的，简直是虚掷光阴的理想职业。要是一个不小心熬到结丹，那就赚大发了，不仅有漫长的时光任你虚掷，而且虚掷的时候别的仙人还会觉得你特别有范——

    “哎哟你看那位大仙在山顶一动不动的一定是在领悟自然之道。”

    多么完美的未来，常安的眼睛发射出直冲云霄的光芒。

    可到了山脚下，他眼里的光芒就倏地熄灭了。

    马夫将他们送到山脚，就调转马头咔吃咔吃地走了。

    而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倾斜六十度向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

    常安顺着石阶，一路往上，看到石路越来越细，最后突入云雾之中。

    而他那颗雀跃的修仙之心，则恰恰相反，是倾斜六十度向下，滚进了一眼望不到底的古登堡界面。

    “没人啊……”常守烽环视四周，说，“别的人一定早早就攀上去了，我们要抓紧了，常安！……常安？”

    常安在悄无声息之中已后退百步。

    “少爷我恐高。”常安说。

    “你该不是怕了吧，区区一条山路而已，连这都怕？修仙之途凶险多难，比这苦上千倍难上万倍的，多的是呢！”

    “少爷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常守烽走过来抓着他往山路上走，“别想离开我！你早就是常家的人了！”

    不知道哪来的劲，常安给他连拉带拖，拖到了石阶上。

    “等等少爷！”常安急了，“我是说，我们不能去别的宗派拜师吗，就去那些不用爬山，不用操练筋骨皮的那些……比如太极宗？”常安想到了清晨小区公园里的老人太极团，那动作慢悠悠的，耍一圈之后就组团吃早餐去了。如果不得不修仙，那就修这种吧，起码看着不会修到过劳死。

    “哪里来的什么太极宗，你是看了街头巷尾流传的小广告吗，那些广告说他们的宗派就算没有天生灵气也能修仙，其实都是些走邪门歪道的散修开的骗钱宗派，你别信。”常守烽语重心长地说。

    “这都有？”

    真是哪个世界都不缺这种骗钱的玩意啊。

    “不然呢。”常守烽继续拉他，“好了，别闹了，走吧！”

    “少爷别这样！”常安脑子里紧张地想着什么可以拖时间的点子。

    能拖一点是一点，说不定拖着拖着就有办法逃过一劫了！

    “少爷……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不能边走边说。”

    “少爷，我想便便！”

    “啊？”

    “如厕、出恭、开大、上茅房、嗯嗯，懂吗少爷！”常安叫道，“我要拉——屎——！”

    “关键时刻居然拉屎！还拉得如此理直气壮！”常守烽一脸嫌弃地看着他，手倒是松了，“赶紧去拉，快点完事！”

    “好的少爷，但是我得选一个风水相宜环境优美的地方，不然拉不出啊。”

    其实常安根本没有想要嗯嗯的意思，拉不出是必然的。

    “区区仆人竟如此挑剔！”常守烽说，“那敢情常家的茅房让你受委屈了？”

    “那倒没有那倒没有，哈哈……”常安笑着后退。

    然而就在他后退的那一刹那，从第一级石阶后退下来的那瞬间。

    常安消失了。

    在常守烽面前，忽然地消失了。

    什么都没剩下。

    只余一阵微风，扫过浓浓树叶，照旧沙沙地响。

    “……常安？”常守烽惊呆了，用疑惑的口吻叫道，“常安，你在哪里？常安？”

    “常安——！”

    常守烽的心里忽然浸满了恐惧。他眼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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