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五十一章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方小包字数:3500更新时间:24/10/23 02:16:21
    歌者与歌, 琴师与曲,谁能说的清楚, 到底是谁唱了哪首歌,又或者是哪首曲弹奏了哪个人呢?音乐既是有魂, 也能摄魂, 弹奏者在拨弄琴弦时豁然忘我, 其实是为音律所摄,失去外在世界的一切感知,也因此, 宫羽徵没有觉察, 他在弹伤情曲时, 曲子的威力竟然在新法器的加持下增至恐怖的境地,以至于这场战役过后, 那片仙人们曾经战斗过的天空,绵绵不绝地下了几个月的小雨——伤情曲感动了老天爷的一小块皮肤,冒了些疹子。那场雨看着阴郁, 却也润泽, 给术法破坏得不成样子的地貌带来了一些慰问,很快那里就重新长满了植物, 形成坑坑洼洼的环形山状的小草丘, 也算一个风景名胜了。但宫羽徵所见的天空就没有那么平和了, 他眼中的云朵是浅浅的红, 鼻翼嗅到了浅浅的腥味, 他数了一下对方的人数, 一、二、三、四、五——不,五没有了,因为刚好这时,第五个人借百炼的手自毁了金丹,他的身体就在宫羽徵面前散开,四周的红色随他一并消失。金丹毁了,血与它的腥味失了依托,便从容流畅地归于天道,不再执着于现世的五色五味。这时云又是白的了,但宫羽徵的心里又怎么白得了呢,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消逝,轻飘飘地,又沉甸甸地,来回锯着他的道心。他琢磨了好多年才谱出《伤情曲》,本想着它可攻可守,既有术法上的功用,也有艺术上的感染力,能为听者带来一种震撼的悲凉境界,借此洗涤人心,感化敌人,得到一石二鸟的效果。他为了更好的演奏效果,还不惜逆罱皑宗的潮流,独自下山寻找更适于演奏它的琴。这些都是他追求的道啊。可是,看看现在,他用这把美丽的乌木琴,把这个地方弹成了什么样子?他还记得闭眼之前,围着自己的有十个人,可是他睁眼之后呢,六个不见了。他想到刚才那一幕,只手入丹田,多痛啊,因此他也能想象那没见着的五人都是怎样了结自己的性命——不,想象不到的,就连实实在在发生在他眼前的陨落,都是他不可置信的。

    怎么可能呢——

    他杀人了啊!

    宫羽徵紧紧地抱着他的古琴,双眼的焦距没有落在面前任何一样事物之上,因为怀疑和恐惧已经占满了他的目光,还向着眼睛背后倒逼进去。他捂住双眼,可两眼自顾地痛啊。他流下了眼泪。伤情曲终究伤到了他。

    就在宫羽徵痛苦之时,百炼来到他面前。他们相隔一米有余,长风从两人之间借道。

    “你已经赢了,还哭什么呢?”百炼说。

    “不,我输了。我输了道。”宫羽徵说,“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百炼说。

    “为什么?”

    宫羽徵看到百炼手中的鞭子。它捆着三副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们失去了神智,只有各自的血液缓缓活动,顺从大地的势,小股小股混合在一起,沿黑色长鞭的末尾淌下。

    “我爱上你了,因为你弹的曲。”百炼将手心的犄角塞到宫羽徵手里,说,“这个誓角,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它只能给你。”

    “我不能要。”

    “你必需要。”百炼轻蔑地说,“你能接受我杀你,却不能接受我爱你?”

    宫羽徵递出的手停住,蓝色犄角在手中微微滚动。百炼覆上,将他的手抓在自己掌心,于是宫羽徵被迫握住了蓝色犄角。

    百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嘴里说着决绝的话:“你不仅杀了我的部下,还让我亲手杀了部下。这个仇,我必需得报……但不是今天。等哪天我磨灭了对你的爱,我就开始找你复仇。从现在开始,你尽管逃跑、躲藏、隐匿吧,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出你来,让你付出这次的代价——你不仅亵渎了自己的道,也亵渎了我所追求的道。”

    “好,我等你,等你代替天道,施行对我的惩罚。”宫羽徵收下犄角,说,“我就暂且保管着它,待你来取我的内丹,就把它也一并拿走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说完,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百炼记下了宫羽徵的容貌与身量。他转身离开,离开了,又转头回望,但修士的速度很快,他已经看不清宫羽徵了。他们中间隔了一大片阴云,很快,那里就落下停不了的小雨。

    这次匆匆的相遇,使百炼尝到交织的爱恨,以及深重的耻辱。他破了不杀同门的戒律,自感有辱宗门,以至于有事没事就想着自裁一番,好发泄自己心中的愧疚之情。但他修炼的心法却不让他贸贸然死去,所以后来,髑髅宗就出现了一个景观,他们的百炼护法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随机的阴暗角落,以吊着脖子的姿态和弟子打招呼。

    那小段时间里,髑髅宗闹了一阵子鬼。

    而宫羽徵呢?

    他成了那次交战活着回仙盟的唯一一个修士。他获得了大家的赞誉,从此江湖上就多了一个“音道仙人”的称号。但很快他就消失在众人眼前了,这个称号就成了一个传说。人们不解,仙盟比武大会的第一名,无论去哪方势力都是吃香喝辣的,怎么他人就不见了呢?其实宫羽徵在忙,忙着找一些材料。他从东边的万丈雪谷里找来一块半人高的鹅卵形石头,又从北边的千里火山中找来一片薄薄的冰。他用火山口找来的冰,剖开鹅卵形的石头。石头裂了一道缝隙,从里面喷出了一丈高的火焰。那簇火焰把嵌在缝隙里的冰热化了,一股水蒸气冲上了天,消失不见了。他往火焰里撒了一些粉末,那是某个秘境里头腐化成不死僵尸的古代大能的骨灰,他从秘境出来时,身上一半的皮肤是青紫的,不断冒泡,然后破裂,流出腥臭的蓝色毒液。火焰掺入骨灰,颜色渐渐变化,从浓烈的红变成诡异的紫。这时万事已备了。

    宫羽徵拿起身旁的乌木琴,细细地看了一遍,将它举起,靠近紫色的火焰。乌木琴,它修长,优美,结实,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全托了冰海乌木的能耐,一般的不一般的攻击都对它完全无效。当初他为了将这段木头锻造成琴身,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而现在,他费了同样大的功夫,却是为了把琴焚毁。这把琴的力量,使他的伤情曲蜕变成魔,使人陷于无穷无尽的绝望中,不惜自绝而求得平静。这把琴,让他杀了人,拗断他追求多年的大道。他沾了人血,哪怕是无意的,可是,他还能飞仙吗?他明白,只要他心里有了这个疑问,他就飞不了仙了,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他对自己发问,而是他的心魔在问他。

    六合里,所有的疑问都来自心魔。向着天道匍匐而行的朝圣者是从来不会质疑的。当你质疑心魔,心魔就存在了。

    然而,把琴焚了,心魔就可以跟着化灰吗?心魔化灰,他误杀的人就会复生吗?就算天地异变,奇缘降临,误杀的人复生了,他杀过人的事就不存在了吗?

    不是的。

    咔嚓,地上的枯枝折断了。宫羽徵悲吟一声,跪在火焰面前。他的面容熏至青紫,眼泪还未夺眶就已蒸干。

    “夺人性命的,不是你……是我。”

    石中火焰,燃烧了七天七夜,在黎明时灭了。

    罱城以西,雨下了数月,在夏至前晴了。

    宫羽徵跋涉许久,又回到罱皑宗了。

    别人见他如下山前所愿,得了把好琴,纷纷道喜。随后他们发现宫羽徵变得更加沉默而独来独往,日复一日独坐在罱仁殿上,等着一个音、又一个音,从琴弦里振出。这情况一开始还有些引人注目,但很快大家就习以为常,不再与他来往了。宗门的人对罱皑宗的七大奇观说法不一,不过哪种说法里头,都有宫羽徵。因为他是明晃晃地坐在大殿之顶,谁都能看见,又谁都不去叨扰。他成了一个安静的事实。

    他安静地,用十年的时间,去打磨一首曲子。

    而那首曲子,含苞年华,蕊吐桑田,鳞鳞瓣瓣,丝丝点点,在百炼的耳里滴落成湖,又倏然散去。回音终于停了,就连天上匆匆的云,也随它一起停了半霎。百炼的鞭子落在地上,一行褐而近黑的蚂蚁艰难地翻越了它。他擦着眼泪,而眼泪翻过他苍白的手背。他的心却在哪儿呢?他有些慌张,因为没有人听了伤情曲之后不把心弄丢的,这可是千真万确的走心之曲啊,闻者失心,继而疯狂,最终丧命。上回他得益于与生俱来的充沛得泛滥的情感,侥幸逃过一劫,可十年之后,曲还是那首曲,境界却不一定是原来那个境界了。这个世界上,既有杀人于无形的暗器,就有杀人于无声的琴谱。这个修士的修为,他从来就没看透过。

    可是——百炼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心,它还好端端地放在该放的位置,还在无知而欢快地跳动着。它的确有些痛楚,但并未致命,反而伤口里盛了满满的一些东西,彩色的,丰腴的,川流的——原来是回忆啊,都是他往昔的回忆:黄色的是他离开部族,孤身拜入髑髅宗;红色的是他修炼不及同辈,从血战擂台上倒下,奄奄一息;蓝色的是他晋升护法,手忙脚乱地学习辅助宗主的事务;白色的是他夜里照看心境不稳的葛小仙,听着他的梦呓暗暗伤心……

    这些回忆在他眼前闪现,一幕幕光色逼真,他甚至记得那些时分与气味。

    他好好地记着这些,又怎么会失心呢?

    他的眼中虽然泪流不断,可心里却是一种充盈的疼痛。那首曲子将往日的回忆泡发了,一股脑儿冒出来,多得不太够位置放了,但它们又好好地蹦跳着,并没有受音律的操控,成为堆砌绝境的砖瓦。

    “这……”百炼望向宫羽徵,疑问在他上眼睑的泪花中折射而出。

    “我用了十年,改变了《伤情曲》的弹奏方法。它现在只会动人以情,已不再伤人性命。”宫羽徵说着,摊开了他的掌心,掌心里放着蓝色犄角,“我觉得一个修士亵渎了天道,不应毫无作为地等待惩罚到来,但我所能做的赎罪只有如此微不足道的……还有……将这个归还于你。”

    百炼接过犄角,手中是熟悉的冰凉。他看了好一会儿。

    “你还记得我取回它的条件吗?”

    “记得。”宫羽徵说,“连同我的性命一起。动手吧。”

    “不对。”

    “嗯?”宫羽徵茫然抬头,对上百炼哭泣的笑脸。

    “我曾经说过,等我取回它时,我已经磨灭了对你的爱。”

    “那现在……”

    “你再弹一曲吧。”百炼闭眼,说,“什么都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