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

    “你不是一直渴望着改变世界的力量么？困居在无所事事的罱皑宗，整天与目光短浅不思进取贪图享乐的败类一同打滚,你的心中一定很不甘吧。”杜小贤说，“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跟我走吧,常守烽。”

    他不比常守烽高,但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审视着常守烽的眼神。他从中看到了恐惧、担忧、惊疑不定,十分契合于一个面对着髑髅宗主的凡人，面对着数十年来不断遭受仙盟污蔑、诋毁、丑化的魔修的凡人。他早就惯于用轻视待之。

    而在另一面，藏得更深的，他也从常守烽的眼中看到了不甘、渴求、贪婪。他曾以为入了宗门便可凭借坚韧与苦练得到成仙，却无望地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在这里，每个人的理念都与他相反,都遭他唾弃,但又多么讽刺地,他成了整个宗门最失败的弟子。在终日轮回的恒常物事中，他的自我与理想倒了一地，为人践踏,为车马碾压,就连自己也避之不及，逃遁到繁琐而无用的事务中，规避心门之外的巨大的败北与焦虑。

    如今，另有一人向他许诺，能让他得到力量，得到他想要的。在荒漠中即将枯死的时候，他听到幻音，告诉他，走另一条路吧，那里有绿洲。这声音是否可信？这把肮脏、低贱、邪恶、引诱的声音，在他最后确定了前方必为死路的时候出现了，其实，它并非特意选择这个时机出现，而是一早就在自己的心中植根了。当他自觉修仙无望，又对身边所有修士的求道之法不屑一顾的时候，其实在他面前，另一条道路，为仙修之人所恐惧、排斥、不齿的魔修道路，早已铺在他的脚下了。

    天边隐隐有雷声。

    杜小贤往身后看了一眼，暗暗地啐了一口。“那家伙果然难缠。”他说。

    “时间不多了。”杜小贤说，“常守烽，走吧。”

    他一步步走来。

    常守烽立在原地，既不逃走，也不前迎。“不，我不能走。”常守烽说，“就算我一辈子入不了仙途，我也不入魔修。”

    “你可知道百年之前，世上根本没有仙修与魔修之分。”杜小贤笑着说道，语气极其嚣张，“只是我们不屑与所谓的正派仙门一同玩那些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一心追求与道合一的力量，才遭他们污名。你若不信，便亲自来一趟吧，然后你就会知道，在这座山上呆着的，全都是垃圾。”

    “等等！”常安横进两人中间，“就算你是髑髅宗的宗主也不能不讲人权啊！说拐就拐的你当我少爷是花姑娘吗！这里是罱皑宗的地盘啊，你之前扮成弟子偷窥宗主睡觉就算了，这回强抢民男可是个大新闻啊，我们又怎么会让你乱来——哇啊啊啊啊啊！！！”

    杜小贤抓着常安的肩膀，轻易地将他从窗户上扔了出去。常安的尖叫声在山谷回荡。

    “常安——！！！”

    常守烽扑向窗口，却被杜小贤抓住，动弹不得。

    “放心吧，他没事，入门半年就结丹的怪物哪有那么容易死。”杜小贤说。

    “他……常安是我仆人！”常守烽挣扎大叫，“我不能抛下仆人不管！”

    “依我看你更像常安的仆人。”杜小贤以嘲弄的表情看着他，“常安在这里如鱼得水，但你呢，整日为他忙里忙外，焦头烂额，贵为内门弟子却把自己搞得像个杂役。罱皑宗不是你修仙的福地，常安更是你仙途上的一大障碍。假如你想踏入仙途，就不能抓着他不放。”

    刺中了心中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常守烽眼睛红了，继而掉出了眼泪。

    “真难看。”杜小贤说完，以绝对的力量拖着常守烽离开。

    陈凡仍然匍匐着。杜小贤踢了他一脚，他仰翻在地。杜小贤说：“如果不是你给了错误的资料，我的身份就不会暴露。不过，我也不会因此杀你，因为你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既然你喜欢呆在这里，就永远也不要回髑髅宗罢。”他一挥手，陈凡手心的印记就消失了。杜小贤把他逐出了髑髅宗。

    陈凡呜咽着，感谢宗主的不杀之恩。

    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

    秋意不过分的凉。但从山脚鱼塘中爬上来的常安，浑身湿透，就连他的内丹也湿了，冷冰冰的。

    他回到东三房，只看到陈凡趴跪在地上。

    “少爷呢？”常安问他。

    陈凡摇头：“宗主把他带走了。”

    “带到哪里去了？”

    “带到髑髅宗了吧。”

    “髑髅宗在哪里？”

    “在长泽南边的血樵平原。”

    “嗯，我这就去，把少爷找回来。”常安转身往门外走。

    常安忍着一切的表情和心绪。他必须忍着，不然就要哭出来了。他的灵魂可是一个奔三的成年人，在繁忙的职场地狱里走过一遭，早就锻炼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以kpi为转移的铁石心肠了，他怎么容许自己哭成一个放肆的小屁孩呢……

    他给门槛卡了一下，身形跌撞出去，碰到了一具高挑的身体。正是莫方。他灰头土脸，衣服多处破损，全无平日的淡定与风度。莫方看着眼前的常安，两手在衣服里找了一下，没找到干净的手帕，便拿手背抹了常安一脸的灰。

    “常安，你……先擦一下眼泪吧。”

    “这里发生的事，陈凡已经告诉我了。”莫方说，“常安，你别冲动，常守烽不会有事的，我们的宗门玉佩会在弟子遭到生命危险的时候自行祭出，将佩带者送回罱皑宗，所以髑髅宗主把他带走，并非要加害于他。”否则，一个半只脚都没踏进仙门的小孩子，又怎么会在髑髅宗主手下活命半秒呢。

    “可是，少爷他……在魔修手上……”

    “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能定夺。”莫方看了看两人的样子，说，“你们先收拾一下，然后来罱仁院。我先去叫醒宗主。”

    他叫来两位师兄照看陈凡与常安，自己施了个法，瞬间就到了宗主的榻前。然而未待他动作，宗主就睁开了眼睛，疑惑地看着莫方，道：“你今日气息混乱，灵力不稳，似乎耗费甚多。出什么事了吗？”

    “宗主，你不知道出什么事吗。”莫方神色严峻。

    宗主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起来梳理一下头发。“你说的是杜小贤吧。”宗主望着外头，若有所思地说。

    “师傅，你一早就知道杜小贤是髑髅宗主了？”发话的是后头赶来的常安。他换了身衣服，神情依然萎靡。陈凡跟在常安后面，一直低头不语。

    “算是吧。”宗主说，“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对我如此执着，除了他也没别的人了。”

    “师傅，他跟你有什么仇怨，请你们俩私下了结。”常安握拳道，“可现在他把少爷抓走了……师傅。”常安在宗主前下跪，“常安自知无能，在髑髅宗主面前连一招都抵挡不住，可是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爷被魔修抓去。所以徒弟在此恳求师傅出面，把常守烽带回罱皑宗吧。”

    “常安，你别跪了。”宗主拉他起来，“这事算到底是我疏忽，我以为他在罱皑宗里不会闹出什么大问题……至于常守烽……”他稍稍停顿，却说，“他到髑髅宗说不定是个契机。”

    “师傅！？”常安慌了，抓着宗主的道袍说，“那儿是魔修啊！少爷这么耿直正义的老实人，要他修那些邪门歪道，他一定死也不愿意的！”

    “稍安勿躁，徒儿。”宗主向莫方要了杯茶，润了下干燥的喉咙，才说，“究其根本，髑髅宗其实也不算邪门歪道，只是别的宗门一向以来都畏惧它罢了。不过，关于常守烽的生死，我倒是敢保证他不会出事。”

    莫方问他：“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

    “嗯，说来话长啊……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宗主坐在浮空软榻上，仰头看着屋顶的横梁。

    “髑髅宗主真正的名字不叫杜小贤。他叫葛小仙。”

    “葛小仙？”常安念了一遍，惊疑地望着师傅，“你跟他……”

    “嗯，他算是我的弟弟吧……”罱皑宗主葛中仙幽幽地说，“百年之前，他也是罱皑宗的内门弟子。后来他离开了罱皑宗，成为髑髅宗的护法，最后当了宗主。但不管怎么说，这百年来，他就算再憎恨罱皑宗，也从来没有杀过一个罱皑宗的弟子。他心里仍然念及罱皑宗对他的恩情啊。与其说他恨罱皑宗，还不如说他恨的是当初抛弃了他的我吧……”

    葛中仙又看到许多年前的大雪，一阵一阵地落在罱皑山的山头。

    他第一次见到葛小仙，是在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的尽头。那是个雪天，他以为这种天气，没人会过来拜师。他视察过连接山脚入口处的房间，没人出现，也就说明这次招揽新弟子的时间不太合适。于是他偷了好几天的懒，直到最后一天，他到万步阶那里，打算收了试炼法阵，切断罱皑山与外界的通道，却看到一个脏兮兮的，瘦骨如柴的小孩子躺在那里。

    这是流民的孩子。百年以前，髑髅宗遭仙盟排挤，遭到十多个宗门的合力驱赶，领地尽失，只能仓皇逃走，一路往南，栖身于贫瘠荒凉的血樵平原。那些领地一度为各个仙门争夺，战乱频发，百姓流离失所，纷纷迁居他乡。这孩子大概是其中一员，误打误撞地走入了罱皑山，又或者听了附近居民的话，说这座山上有仙人，能给他吃饱穿暖，于是他就爬上来了。

    他倒在雪地上，四肢已冻坏，也没了意识，若是在哪个荒山草地上，他便是豺狼鬣狗等野兽的果腹越冬之物。葛中仙想不出他是如何爬完这道石阶，他只惊讶于一个人对“生”的渴求竟至于此……可惜的是，这条路向来不是通往罱皑宗的正确之路，他不该破了宗规，将他请入殿内……

    葛中仙想过此间种种，然而，他的身体到底先一步地动作了。他抱起这个枯瘦的孩子，走入白茫茫的罱仁殿内。

    等他好一些，再送到山脚下哪户人家收养吧。葛中仙这么想着。

    这一等，便是等到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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