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羌笛赋

    聚龙城门下，北去漠沧的黎桑车队，缓缓登上朱雀街大道。

    这一日，漠沧世子重返漠沧。

    自此结束了长达两年的质子身份。

    聚龙城城墙上，两副颀长的身影，并肩而立，举目良久。

    长长的视线，从秦淮城的最远处，一点点收至眼前的军队。

    两年前的画面，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漠沧远赴秦淮的车队停在了聚龙城门下，一声天子令下，众军大开城门，他亲自出城，迎接世子。

    猎猎的旌旗立在城墙上，被风吹得呼彻，一如昨日一般。

    无痕漠然转过头，重重地宣：“世子听旨！”

    漠沧无病退到一侧，双膝而跪。

    “你身上所犯，本是死罪，今，既木已成舟，两国结下姻亲血盟，免你死罪。今后，朕要你时刻记住，重返漠沧，并非释行！你当知道——从今日起，在你肩上，肩负的是何等使命！它，注定重如磐石，无时无刻不压在你身上！注定要击垮你这一生！你当时刻谨记——若他日，你胆敢负了皇恩！他日我数万黎桑军队兵临城下之际，朕要你成为长戟下的第一人！！你，可记住了？”

    漠沧无病心中一凛，信誓旦旦：“臣弟之罪，臣弟必将用这一生去赎！皇恩浩荡，臣弟必将以死，践行使命！”

    无痕冷峻的目光望着身下之人良久，但愿他能永远记住今日在此立下的誓言！

    须臾，他倾下腰身，最后一次双手将他从地上牵起，亦是最后一次叮咛：“即刻启程吧！”

    那一刻，漠沧无病知道，那个人对他有太多太多的失望，可当他回头再顾一眼身后那些宫阙——困了他两年的宫阙！回不去了，也来不及了。

    这一切，都将从车轴滚动的那一刻，结束。

    ……

    世子临行之际，仍旧停了一下脚步。

    他说，有个遗憾，不能就这样带回漠沧。

    鼐公祀前夕，三万漠沧雄狮攻至秦淮城下之际，是翾妃在第一时间，找到他，力劝他出面抵挡才得以破三万敌军。

    知此，无痕心中俱是胆颤！

    重阳一事，脑海中纷纭而过，让人彻彻底底地乱了！

    “是朕错怪她了……？她不是唯廑王是从的白练，她其实一直都是白饵对不对？她还是原来的那个白饵啊！”

    那一刻的石蹇，看着这样的君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定有什么隐瞒了他，他说他要去寞庭，他要当面找她问清楚这之间的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

    石蹇心中登时惊颤起来，无可奈何之下，猛地跪在地下，死死地谏道：“陛下！您还不明白吗？即便她还是曾经的秦淮歌女，又能如何？若是两心不再似从前，到最后，也不会走到一起！两年来，您始终放不下，那她呢，和您一样，还是早已放下？弄情园的一幕幕，您还看不明白么？事情已走到今日这个局面，大家都已累了，您为何不选择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无痕僵在那里，穷冬烈风，扑面而来，竟是冰冷刺骨……

    不恨了，此心，是否还会如昨？

    站在高高的城阙上，他撑着一隅，双眼漠然一闭。

    曾经设想过的结局，到如今，还是发生了……

    可叹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到头来，还是败了！

    他睁开双目，眼中写着，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当他走下城阙的那一刻，望着那长长的石阶，注定了，他要用这一生，去忘记一个人，去忘记一段经历……

    他会忘记吗？

    会的吧！

    风华殿每日如山堆积的奏折，还有这天下万民，每一桩每一件，都在等待着他……

    从城阙走下来后，没有人再提起寞庭，回宫的路上，也刻意避开了寞庭。

    路上，一阵剧咳，顿时惊动了所有人的心，石蹇忙取了狐裘，紧紧拥在君主身上。

    看着君主的状态越来越差，他担心是旧疾尚未完全摘除，当即命人去寻卯神医。

    可他的手肘却忽然被君主拉住，他回过头，见君主低沉着面目，摇了头，他告诉他，他无事，他只是忽然觉得，从城阙上走下来后，自己的心里，便像是少了一块……

    那一刻，石蹇觉得眼前莫名腾起了一片雾气，紧咬着牙根，没敢说什么，他挥了挥手，叫散了所有跪在地下的侍人。

    他沉默着，替他将狐裘系得更紧一些，此后，这一路，没再相随。

    ……

    沿途的宫人都被事先安排避退了，没有人敢上前贸然打扰。

    他要将曾经的路，再走一遍。

    再走一遍，亦是最后一遍。

    索性，他一个人去了许多地方，阳春宫，清河，忘忧阁…………还有那夜的弄情园。

    石蹇几乎没想过君主会去弄情园，以至于没有提前通知弄情园的安排。

    弄情园中，一宫婢子正在苑前专心浇花，并没有注意到君主的身影，直到听见身后的两扇苑门忽然被推开的声音，一回头，手里的花瓢顿落草地，整个人仓皇地扑跪到地上。

    无痕问：“这苑里，为何仍是一层不变？”

    宫婢头不敢抬，万分胆颤地说：“回禀禀陛下，自从翾翾妃离开后，由于一直没有明旨，奴婢们不知里面的东西该如何处理，便，便一直没敢碰……”

    她说完后连呼吸都不敢了，在体会到了上面忽然的死寂后，意识到不妙，忙重重磕头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便去清理！！”

    无痕掩了掩手，婢子会意，遂退去。

    当他踏入苑中，环顾周遭，她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仿佛下一瞬，她便会从偏殿走出，撞上了自己的眼神后，旋即扑跪到地上，为自己的姗姗来迟而请罪……

    总归是没有。

    他坐了下来，随手拨动着她读过的诗文，写过的笔迹，这数月以来有关她的画面，竟一一闭眼而过……

    石蹇得知君主去了弄情园的事，心中顿时胆战心惊，想到一切皆毁于那夜的弄情园……君主若再回忆起来，岂不是比刮骨疗毒还要痛苦么……

    他赶至弄情园时，从宫婢口中大致问了基本情况，好在君主尚未登那霍心亭，一切应该还没那么糟糕，一切还来得及，遂想着请君主回去，以免波折。

    只是，当他行至苑门时，脚步却迟缓了，君主一个人撑着脑袋倚靠在榻上，像是睡着了，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的疲惫，他不忍打扰，遂想着将苑门掩上，仅管动作小心到极致，可那细微的掩门声，还是惊动了君主……

    无痕蓦然睁开眼，手臂因颤抖，半握的诗文滑出了手心，见到那门外的身影是石蹇时，眼中刚刚腾起的光彩消失了……

    外面的石蹇干脆直接进去了，见到君主亲自俯身要拾捡什么，忙第一时间冲过去，“陛下，让石蹇来……”

    谁也没想到，那诗文落下之时，会砸到一方盒。

    无痕不得不注意到那方盒，因为它太熟悉了……

    “连命都不要了冲进去，便是为此？”

    那夜她不顾一切地冲进早已一片火海的凤舞殿，哪怕到最后也没能将之松开。

    无痕取出方盒，移开盒盖那一刻，一瞬间，心碎了。

    方盒表面还有一点点烧焦的痕迹，但那盒中珍藏的一只羌笛，却是完好无损，一如当年。

    ……

    那身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奔向寞庭。

    苑外，石蹇跪在他身前，却是含泪告之，那寞庭早已是人去无踪。

    他当庭震怒，质问石蹇为何不报，石蹇却是有口难言。

    他猛地推开他，一时间下了圣旨要发动三军，宫里宫外，一定要找到她！

    众侍人齐齐跪在地上哀劝不止，直到人群中走进来了一个人。

    ……

    侍人一一退去。

    “……那夜她在平王面前燃了烟花，将埋伏的势力引入园中，看似围杀，实则是借机将廑王最后一批势力清除干净，同时，她为了不暴露身份，到了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完成刺杀任务。想要真正引出廑王，她必须取信廑王，让廑王觉得她还有可利用的价值。这才有了后面，先是蛰伏于离园，随后同郡主踏上和亲之路，以身为饵，一步步将廑王引出，到最后成功伏击廑王……”将离说。

    得知真相的无痕，瞬间崩溃，他抑制住了眼泪，喊来石蹇，让石蹇即刻备马，他要去找她，他一定要将她找回来！

    石蹇当即慌乱了，跪在地上各种哀求。

    “你伤她伤得还不够么！”将离冷冷地立在那，并未视他一眼，两个手臂满是颤抖，“两年了！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将那段仇恨放下！是你！偏偏在她放下的时候，又将她带回到这里！在你的步步算计之下，她不得不再一次记起那段仇恨！不得不——将两年前失去挚爱的痛苦再亲尝一遍！”

    无痕抱着脑袋，眼神满是颤抖。

    “两年前雨花台上的叛国骂名可洗，可那些铁烙于心的伤痛又该如何抹去，当她倒在漠沧无忌的金色囚笼中，亲眼看着那具爬满尸蛆的白骨时，你在哪里？当她因痛得撕心裂肺崩溃到声声嘶吼时，你又在哪里？！是，你是肩负着拯救苍生的使命，你有太多太多难言的苦衷，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但伤害她的那个人，终究还是你漠沧无痕，是你李愚啊！”

    将离赤红的双眼，终究还是落了泪，“真相大白了又如何，那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她早已……不敢回头。她，宁愿独自踏上那条和亲之路，也不愿再……跟我回来。”

    “啊噁——”那心口撕裂的疼痛几乎让无痕喘不过气来，又以一副重拳不断敲击在上面，石蹇吓得赶忙冲上去疯狂扼止。“求求陛下……”

    邱公公温公公相继入内，连连哀求。

    这个时候，偌大的宫廷里，几乎是同时抬起了眼睛，白茫茫的苍穹之上，忽然密密麻麻，千万朵飞旋的雪花，蓦然从九霄飘来，似雨点般飞快，势不可挡。

    ……

    雪落了满园，无痕掩着的双目，再睁开，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染上了皑皑白雪。

    他僵硬地立起身子，眉宇间仿佛凝聚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苍凉，紧闭的唇线微微动了一下，“召回三军。尔等，皆退了吧！”

    石蹇等人停在雪地中，望着君主孤身离去的背影，神色不可名状。

    弄情园外，将离抱着藏锋站在雪中，似乎已等候多时。

    他道，“尘埃落定，此番，特来辞行。”

    他抬头望了一眼那白茫茫一片的湖心，“来时春和景明，去时却是满城飞霜。与你相识，也快有一年了……”

    他打断道，“相逢与散场，无需谈。人生本若江湖，一时快意，便足矣。”

    他凝望着湖心，点点头，又看向他问：“此去，有何打算。”

    “东狸。”

    “但愿，她能跟你回去。”

    闻言，他的眼底顿时涌出许多流光，看向他时，旧时模样，已是雪鬓眉霜……

    他上前一步，为他别去眉峰霜雪，道：“眼下天下未定，势如群蚁附膻，翻潮覆海而至，战场上，明枪暗箭，务必珍重。”

    他确信点头，眸中泛起了一片晴朗。

    风雪又大了起来，他命石蹇取来狐裘，临行前将之系到那袭飞蟒锦服之上。

    茫茫雪霭之中，墨色最为醒目。

    ……

    秦淮城外，将离抵达与四娘约定好的地方，等待之际，不经意抬眸，漫天的三尾雀从头顶成群飞过，聚满整片天空。

    耳边马蹄声厉，他偏过头，只见柳四娘林中以快马飞驰而出。

    他牵着马，当即上前紧着神色问：“四娘，三尾雀为何忽然聚首？”

    柳四娘抓着的缰绳一刻也没松开，“三尾雀聚首，天下杀手——全部被召回神将司！不遑解释，走！”

    三尾雀聚首，在他生命中，只在幼时出现过一次……

    将离眸光遽然一暗，当即飞身上马！

    激荡的马蹄声，响彻云霄！

    ……

    宫中，遽变。

    “启奏陛下！狱中急报——廑王已成功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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