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我永恒的夏天

    若干年前。

    “这里是Tolia，已击退思念体，T小队其他队员已全部死亡，收到请回复。”

    托利亚（Tolia）由机械臂扶着走进地下基地。防护服上还粘着许多红的绿的尚未蒸发干净的思念体的血。

    她头盔上的透明面已经视野模糊，粘附上了外界的毒雾。头盔正中，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纹，恐怕再轻敲一下，就会容许毒雾大量涌入，夺走穿戴者的性命。

    嘶——

    消杀完毕，托利亚颤抖着手，默默将头盔和防护服拆下。娇小的躯体上，有几处正流淌出蓝色的晶亮液体。

    “活下来了呢...”托利亚叹气。

    像队友今天那样以命换伤的气势，她已经再也不会有了吧，明明是队长...真是狡猾。

    哐哐——

    隔了几道玻璃的隔壁，机械车从地表运回了一堆同伴的尸体。T2，T6，T17，T18…没有一个同伴被漏掉，毕竟是宝贵的资源。

    那边，一个工作人员拖着仪器来了，处理起“她们”。锯开变形损坏的防护服，头盔则没必要掀开，一根导管插心口，一根导管插腰部。这样就能把托利亚这类人造人体内大部分功能正常的纳米机器人回收。

    这就是人造人。十年前，尤格还只是导致政治动荡的时候，几个大国联合设计了托利亚这类人造人。

    起初，他们声称只是保护国家首脑，科研要地。但当一切变得更糟后，他们再也忍不住了。人造人中的大部分，其实杀人比杀思念体要擅长得多。

    托利亚像前几次一样，默默看着“她们”的资源被回收。T小队全灭，只剩下W小队了，维因（Wyen）她们会用好这些资源，托利亚或许也会编入她们小队。

    回收纳米机器人的工作人员还在摆弄，一个同伴头盔上的毒气物质被蹭掉了一些。托利亚看到了同伴的眼睛，T61，尚未扩散的瞳仁直直望向她这里。那是和平日一模一样的无神红瞳，和她托利亚一模一样的无神红瞳。

    怎么感觉...好悲惨...

    托利亚突然想吐。

    ......

    “托利亚，以后击退思念体的事交给维因她们，你负责驻守地下基地。”一个老男人在办公室踱着步说，“哎，我们科研所，自成立开始就不支持人工智能的保留地方案，但最近基地内部有些变数需要处理...何况你是队长型，察觉人心是你的强项。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

    托利亚推开门，来到了熟悉的房间。

    “秦羽教授，你还好吗？”

    秦羽伏在书桌上睡着了，边上是几册尤格的活动分析报告。

    秦羽教授的专业是近代史，本来不能够进入研究所。所内骨干——墨心教授是她的丈夫，她以此身份入住，平日也会尝试协助工作。上个月，秦羽检查出怀有身孕。

    秦羽醒了，坐直发愣了许久，对着托利亚一笑：“啊，是托利亚小姐，谢谢你叫醒我。不小心睡着了，上次我这样睡，腰疼了好几天呢。”

    “击退思念体的任务很辛苦吧，来。”秦羽从厨房给托利亚拿了一杯牛奶。

    “不爱喝吗，可是这里只有奶粉了。不能浪费营养，那我喝掉吧。”

    “秦羽教授一直在看尤格的研究，明明是墨教授的本职才对。”托利亚坐上那张对她来说有些高的，属于墨心的椅子。

    她的脚可以从椅子上垂下去荡，很奇妙的舒服的感觉，比那种“合身的装备”“合适的掩体”还要舒服。

    “本职这种东西是可以商量的哦。话说回来，托利亚小姐找到感兴趣的事情了吗？”

    托利亚荡着的脚僵了一下。

    初次见面那个时候，她说“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没人聊天还没有兴趣的话，日子会越过越辛苦。”

    明明自己是带队杀了无数人类的...而秦羽，大概最喜欢人类了。

    明明自己当成命令想破头来，有点兴趣的也只是和她聊天而已。

    “维因那家伙呢。”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维因她天天腻着我哦，她可喜欢喝牛奶了。”

    真的假的...维因那种人...那种杀人魔...

    “托利亚小姐，我想请你帮个忙。下周就是我的生日了，科研所的大家这半年来都太紧张了，我想邀请你帮我准备一个小型聚会。不用太麻烦太铺张，准备一些装饰就行，点心什么的我来负责。”

    “为自己的生日花费精力吗？”

    秦羽凑到她面前，半正经地说教道：“人要有仪式感啊，这样人生才会更精彩，即使是历史上最残酷的时刻，也有人坚持着自己的诗情画意，这何尝不是人类历史的闪光点呢。”

    可在三四年前那样残酷的时刻，敢为了生活情趣而出行的人，托利亚她杀得最方便了，对不起。

    ......（以下为托利亚第一人称视角）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对不起，还是不得不清理掉一些变数。

    墨心教授按照计划应该从旧津市回来了。

    “托利亚，你正式被编入W小队。”维因踏着那双特制增高鞋走近。

    “为什么，我已有任务。”

    “我负责护送墨心教授的队员全灭，人手紧张。”维因手里那份热烘烘的纸质报告，让我说不出话。

    “墨心教授死了，很遗憾，遗憾。”维因多嘴了一句。

    ......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房间里只有秦羽，我，和维因。

    其他答应赴约的人得知了突然的噩耗，也不敢来这不是时候的聚会了，只是在昨天纷纷礼节性拜访表示慰问。

    “这副样子，在担心我吗？我很坚强的，他如果还在看，也会希望我快乐吧。”

    “这种吃人的狗屁世界，你们也要学会及时行乐啊。”

    秦羽泪流出了眼眶，拥抱了过来。

    胸膛被温暖的东西填满了，好奇妙，比什么都不做还要奇妙。

    维因...居然在哭，懦夫。

    可我呢，明明让我幸福的人在最近的地方悲伤地哭，我居然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幸福里，真是狡猾。

    这样的我居然被平等地分了一半的拥抱，真是狡猾。

    这样的我，到底怎样才能真正共情人心的悲喜。

    我，之后生活了很久，才从那时的幸福中，挑拣出一颗一颗的悲怆，而之后，这些悲怆再也不能溶于其他情感。

    ......

    “旧津市，这样一个发达的城市，里面一定住着好些幸福的家庭，一夜间便被毁得粉碎！啊，那哭号的求援一直撞在我的心坎。可怜的人们，他们死了！要是我是一个能命令人工智能的人，我一定要命令它把尤格赶出地球，不再让尤格把这样好的人们和文化制成灯油！”

    秦羽这样说了，我没有动手。

    ......

    这次的思念体很强大，W小队近乎全灭。除了维因还活着，但我知道她活着，引着残躯来见秦羽和我，是为了之后几分钟的献身。

    “纳米机器人都在这里，你一个人的话，血流干都够换。”维因把蓝色的“同伴们”都给了我。

    维因死了。

    最后，整个基地就只剩下我，秦羽，和几个领导。然后不知何时只剩下我和秦羽。

    秦羽再也不能忽略自己是个孕妇了，情况不太好，食物支撑不了太久。虽然又找到了一批原装纳米机器人，但不足以支撑我孤身一人，清除外面的变数。

    ......

    “托利亚，新年，理论上是你的生日。”

    “为了庆祝，你带我去地表吧。”

    ......

    这段道路绝不算长，但走得太艰难了。防护服对她来说很重，可是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在基地就是等死。为了找到保留地活下去，就必须穿过毒气最浓的地方。

    但，在隐入看不清五指的毒雾前，仍有一只思念体出现了。我打光了子弹杀死了它，而它的战果是秦羽防护服上的一个豁口。交换防护服的时间也足够毒烂人体表层的大半。

    我输了。

    秦羽痛哼，轻念：“愿太阳从一切沼泽、平原上吸起来的毒气都降在尤格推进的路上，让它们没有一处可去。思念体们尽可听着，但我非要诅咒你们所有邪恶不可。”

    “托利亚小姐，我要在这里生下我的孩子。”

    “他不会有事的，是他一直在维持我的生命，他一定会是特别的，我一直感受到。”

    “我已经到极限了，我要在死之前看见他，这，也是仪式感嘛。”

    “我感受得到，他是特别的，你一定要对他严加管教。如果他愿意做些大事，就要当人类的英雄，而不是其它的。”

    “开始吧。”

    这是我听到的，秦羽最后一句温婉语气的话语。

    这一个生命的降生，给我带来的梦魇，比千百生命的抹去还要深重。

    红润的皮肤从烂肉中出现。那皮肤被毒得僵黑，又仅仅只是僵黑，他真的是特别的。

    我将他凑近秦羽的头盔。

    秦羽看向我，嘴唇翕动。

    “墨绘”

    秦羽看向他。

    “墨枝”

    ......

    纵使被时运天道之更替剥尽红颜，但你留给我的夏天尚未止尽。

    让他们及时行乐吧，毕竟悲怆一颗一颗一颗一颗，一旦拣起，就再也无处安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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