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77 淹没（七）

    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T看到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景象。那些絮状的阴影明显要比淹没T的阴影来得更加深邃，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水中的动物或者植物。

    还有许多巨大的影子在T坠落的过程中被不断的拉长，变得瘦削而恐怖。它们藏在阴影中，不见真容，却能让T感受到正在被这些东西观察着，那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体验。T本身就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对于深海更是存在着本能抵触心理。

    这一刻，T感觉自己异乎寻常的渺小。

    有关于存在的感知正在不断被这个世界剥离。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在“太阳消失”以前，T对于现实生活的感知和理解是一种“茧房”状态的，虽然T对于这个专有名词了解不多，却在认知感觉自己是被整个社会包裹起来的。无论是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还是他对于自己未来要做什么，以后人生会经历什么都是能看到一个大体的轮廓的。

    可“太阳消失”以后，T就感觉自己被命运的大潮淹没了。

    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的人远不止T一个人。

    很多人对于未来失去了信心，欲望也被压缩进了一个很狭窄的空间里。但欲望有时候就像火药，越是被压缩到空间狭窄的缝隙，一旦爆发就会产生巨大的破坏力。只是包括T在内都尚未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大学时期T认识了自己的第一任女朋友南春元。

    她是一名中俄混血，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中国人，小时候经常在两个国家之间来回穿梭，所以比很多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的人得到的体验都要多很多。当初南春元和T热恋的时候，T感觉南春元就好像是一本让他着迷的书。

    所以T不断的索取着，探索着，以致于忽略了女友自身对于感情对于人与人之间感受体验的主观性。或者通俗点说……T忘记了南春元也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没有思想和精神物质体验的个体。

    T自认为自己不是个矫情的哲学家，也从没有觉得善于思考，拥有更丰富精神体验的哲学家是矫情的。只是对于许许多多普通人而言，思考是一种奢侈品，是一种在反智主义镇压下让人觉得羞耻的事情。

    可有时候静下心来思考，而不是接受社会思潮本身的感染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但此时此刻，T可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毕竟命都没有了，还思考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干嘛呢？

    终于，在坠落许久后，下坠的趋势似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T可以明显的感觉到下坠的速度变慢了许多，同事那些包裹他的黑暗给T的感受也更加丰富了一些。

    它们不是水，这一点T早就确定了，却也不是某种尘埃或者纯粹的光线。非要形容的话，T感觉他们就像是光滑肌肤之间的触碰，总的感受还是很舒适的，就是非常冷。而且如果这真的是男女朋友之间的耳鬓厮磨也就罢了，可这些黑暗包裹着T的时候就让T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

    T非常害怕，他左右看了看，尝试着活动身体，发现自己也还是可以活动的，只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包裹着他，让他不能像在陆地上那样自由的活动。

    “淹没……”黑暗中影影绰绰，似有人在低语。

    “谁？！谁在说话！”T循声望去，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光闪过，然后T就发现在他身旁不远处悬浮着许许多多和他一样坠落至此的身影，他们有的还在轻微的抽搐，有的却已经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去。

    那一瞬间，恐惧充满了T的内心，他不知所措，无数个糟糕的念头涌上心间。

    “我要死了吗？”T喃喃自语。

    ……

    “我警告你！你不要过来啊！我们手里可是有枪的！”桑德里现在也面临着尴尬的处境。

    分明眼前的男人和戴蒙一模一样，可桑德里就是觉得这家伙十分可疑。尤其是他刚才居然说什么米歇尔和T都已经死了，这种鬼话桑德里怎么可能相信呢。

    戴蒙也挺尴尬的，他举起双手道：“别害怕桑德里，我没有恶意……其实我自己现在也很糊涂……我记得发生了很多事情，可看到你们三个的时候我才感觉到好像这一切又都没有发生过……时间好像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沈曦晨护着奥文的同时也在警惕那些荧光人。

    他们不再像之前那么从容了，面对沈曦晨手中的武器，他们也会感受到害怕。

    同时沈曦晨还注意到气温似乎在降低，之前分明是适宜人类活动的零上二十多摄氏度，可现在却又降低到了零下，而且下降的趋势很快。

    荧光人们也似乎感受到了寒冷，他们聚在一起，通过彼此拥抱来获取温度。

    “你……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玩意？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桑德里现在很害怕，不仅仅是因为戴蒙显得很可疑让他感到害怕，还有就是戴蒙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让桑德里感到很害怕。

    戴蒙轻声一叹，他轻声道：“其实我已经在这一带游荡好久了……如果那一切都不是梦境的话……我们应该就是在这里走散的……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桑德里眉头紧皱：“你说什么？我们走散了？”

    “对，因为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戴蒙的语气沉重，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撒谎。可沈曦晨却觉得十分荒唐：“你瞎说，在这种鬼地方，就算是有分歧我们也不可能分开的！你到底是谁？！再不说清楚我们可就要开枪了！”

    戴蒙很无奈，他苦笑一声道：“这样吧……我知道这确实有些让人难以接受……而且我自己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主动离开，咱们尽量不要起争执好吗？”

    沈曦晨闻言看了桑德里一眼，桑德里点点头：“好，但你得把手举高点，倒退着离开这。”

    戴蒙照做了，他表情很凝重。

    等到戴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桑德里长出一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沈曦晨看着那些颤颤巍巍好像十分害怕的荧光人对桑德里说道：“怎么办？要不要下去看看，我担心他说的是真的。”

    桑德里也很犹豫，之前他是非常反对这种冒险行为的，可现在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米歇尔和T在下边出事……

    “好，不过我们决不能分开，一定要一起行动。”桑德里说道。

    沈曦晨点点头，然后让奥文趴在自己背后，跟着两人便倒退着来到峡谷的边缘。从这里看下去，那头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鲸鱼身上的光亮好像黯淡了不少。桑德里拿枪警戒着荧光人，然后对沈曦晨说道：“你先跳，我随后就到。”

    沈曦晨“嗯”了一声，回头对奥文说了句：“抓紧了。”

    奥文紧张的闭上了眼睛，随后沈曦晨纵身一跃坠向峡谷深处。

    沈曦晨落地的时候，正看到米歇尔一个人跪在鲸鱼附近哭泣，她不断的重复着一个词：“淹没……”

    沈曦晨有些害怕，她左右看了看，却不见戴蒙和T的身影，而且谷底那些原本静止的好像雕像的荧光人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枯木一样的东西。

    奥文缓缓从沈曦晨身上下来，他抓住沈曦晨的手说道：“姐姐，我看到好多人。”

    沈曦晨闻言一震，急忙问道：“哪呢？哪里有人？”

    奥文指着蓝鲸道：“那里，我看到了好多人，他们好像搁浅了……”

    沈曦晨看向那头蓝鲸，在感受着大地微弱的脉动中，缓步上前。

    才走出去几步，桑德里就从上边落了下来。

    落地后，桑德里也看到了哭泣的米歇尔，他问沈曦晨：“米歇尔怎么了？”

    沈曦晨摇摇头，表示对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桑德里表情凝重，他看了眼温度检测，谷底的气温相较于峡谷上方要高不少，但也有下降的趋势。

    他缓步上前来到米歇尔身后问道：“米歇尔？你怎么了米歇尔？”

    哭泣中的米歇尔缓缓回过头，看到米歇尔正脸的桑德里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米歇尔那张脸早已被黑暗浸透，变成了没有五官的恐怖模样，但她依然可以发出声音。

    “快走……不要等到黑暗的大潮降临……不要等到被淹没才想起逃走……”米歇尔的声音嘶哑着。受到惊吓的桑德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腿脚发软。

    沈曦晨走过来看清米歇尔的样子后也吓得浑身一抖差点失声尖叫。

    唯有奥文脸色如常，他甚至想要走过去。

    可沈曦晨里面拦住他：“别过去！奥文！别过去！”

    奥文有些委屈，他看了看沈曦晨又看向米歇尔。

    哭泣的米歇尔又转回头去，她的世界中，那头蓝鲸应消失了，此刻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漆黑的沙滩。

    沙滩的浸透是不断退去的黑色潮水，那些鲸鱼就这么搁浅在大地上。

    天空是灰色的，没有一点生气。

    在天地相接的地方，一个五彩斑斓的圆环如同一个巨大的瞳孔在窥探着这一切。米歇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正在崩解，就好像是风吹过沙丘，带起尘埃向远方飘散。

    生命……

    时间……

    淹没……

    一瞬间，米歇尔似乎听到它们的声音。

    她缓缓起身，追随着退去的大潮向前方走去。身后的光影中似乎有声音在呼唤她的回归，可她没有回头。

    而此时，在沈曦晨和桑德里眼中，米歇尔正向那头搁浅在峡谷中的蓝鲸走去，她的身体越靠近蓝鲸，大地的脉动就越是明显且剧烈。

    沈曦晨和桑德里都感觉米歇尔应该是中了邪，或者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蛊惑了。于是桑德里急忙冲上去想要拦住米歇尔，阻止她继续靠近那头诡异的蓝鲸。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枪响，一颗闪着光的圆球出现在了桑德里和米歇尔两人中间，跟着不等桑德里反应过来，那光球就迅速展开成一面六边形的橙色墙壁并阻隔了桑德里和米歇尔。

    沈曦晨循着声音看去，只看到一个穿着具化贴合武装的女人慢悠悠的收起了手上还闪着光的怪异武器。而在她身后还有另外三个人，这三个人也都穿着类似的具化贴合武装，看起来就不像是一般人。

    由于对方只是阻止了桑德里去追回米歇尔，所以沈曦晨也没有立即开枪反击。

    撞在墙上的桑德里正要起身，就听到一声悠远空灵的鲸鱼之歌从天空中传来。抬头望去，漆黑的云层中像是出现了闪电，在电光的照耀下，一群蓝鲸正穿过云层向远方游去。这一幕真真震撼到了桑德里，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就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尤其是那一声悠远的鲸鱼之歌更是让他心神具颤。

    沈曦晨和奥文也都看到了相同的景象。

    之前开枪的女人抬着头看了一会后低下头对桑德里说道：“你们……挺幸运的。”

    桑德里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因为那女人说的是中国话。

    不过沈曦晨听得懂，她诧异道：“你们是中国人？”

    一身塑身具化贴合武装，点缀有奇异闪烁光斑的女人面罩升起，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清丽面容，她的确是东方人，却有着一双暗金色的眸子。

    “我叫沈一诺。”女人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跟着她身后的三人上前也都各自露出真容，一女两男。

    “苏晚霞。”看起来相对比较温柔秀气一些，有着中分头型的男人说道。

    “闫思辰。”表情严肃，皮肤稍黑，五官更有棱角的男人说道。

    “清雅人。”面目更为圆润可人的姑娘自称道。

    这四个人的出现让沈曦晨和桑德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一诺看着已经与蓝鲸融为一体的米歇尔对桑德里说道：“你不要担心，她没事的。”

    桑德里不安的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一诺微微一笑：“说来话长，不过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你们要是想了解内情，可以跟我们走。”

    对于沈一诺突然的邀请，桑德里有些犹豫。

    沈曦晨也一样，她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地球人吗？”

    沈一诺笑了：“显而易见。”

    这时苏晚霞说道：“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先把这里的事情搞定再和他们解释吧。”

    沈一诺闻言点点头，然后对沈曦晨和桑德里说道：“两位，请退后，我们要开始复活这东西了。”说完四人迅速散开，动作快的惊人。

    在将鲸鱼围住后，沈一诺四人从背后取下一把外形酷似手持吸尘器的东西。

    它的造型更有棱角，而且通体呈现湛蓝色，在四人进入位置后，充能开始。退到远处的桑德里和沈曦晨神情复杂。他们不知道这四个人到底要做什么，也不是很关心。

    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消失在眼前，这才是事实。

    沈一诺看着手中的“幽能拘束器”的浮动值正在趋于平稳后长出一口气，她冲清水雅人说道：“雅人，我这边先开始，你负责照看我身后。”

    清水雅人点点头，随后后撤一步，原地居然留下一个完全由银色纳米结构制造的傀儡。

    沈曦晨和桑德里看傻眼了，桑德里更是脱口而出一句：“这什么时代的高科技啊？！”

    清水雅人脱离原位置后，从大腿两侧取下两把漆黑的长枪，那武器看起来就像是古董级的燧发枪，而且通体黝黑，还被枪身抬起时带起水墨画一般的残影，看起来异乎寻常的不真实。

    “就位。”清水雅人说道。

    沈一诺收到信号后，开始着手第二阶段。

    她将幽能拘束器的功率开启到最大，同时背后出现了四条黑色的绸带状羽翼，羽翼一开始随风飘动，但很快就完全张开并亮起斑斓的光晕，看上去绮丽又花哨。

    沈曦晨和桑德里对望一眼，显然两人都完全迷糊了。

    不多时，随着能量持续输出，沈一诺手中的幽能拘束器即将达到临界阈值的时候，她背后黑暗中忽然传来山呼海啸一般的悲鸣。

    沈曦晨和桑德里吓得浑身一颤，同时向声音来源看去时，只看到成百上千蓝色的身影倒退着向搁浅的鲸鱼归来。而在这些身影后方，那些之前在森林中袭击桑德里一行的人正如野兽一般追击而来。

    清水雅人看到这一幕，立即抬枪射击。

    子弹激发时，枪口激荡开漆黑的墨韵，涟漪绽放，一道黑色的光芒闪烁，那些追击而来的人应声倒下三人。

    没有鲜血，子弹穿过它们的身体后，它们就摔碎成漆黑的粉末。

    桑德里震惊的看着这一幕，再回头看向清水雅人，只见这姑娘将武器抛起，又抬起另一把枪，瞄准，射击！

    不知何时已经从火星归来的清水雅人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动作娴熟，每一枪都精准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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