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四婶子为啥伤心痛哭

    田地的棉花长得老高，开满了花朵儿，不几日，花朵儿谢了，结成棉花铃。

    四婶子的棉花是全队种得最好的，四婶子的棉花地作为全村的模范田，标兵田，任由外来的农人参观，学习！

    四婶子种的棉花，一株株长得像宝塔，宝塔上结满了青色的棉花桃儿，开满了黄的红的粉的棉花雀子儿。夏秋交接的季节，四婶子的一株棉树上的棉花桃儿，多达一千零八十个！枝枝压伏了头，可是了得。最终结完果子，会达到多少个？堪称神奇。

    那时小河口镇已设了电视台，电视台记者专门来故河口采访四婶子，背着个摄影机对着四婶子一闪一闪地摄影，叫四婶子给农人传授如何种好棉花的经验！给四婶子拍了一组题为“棉花女王”的纪录片，叫四婶子讲述自己的种棉经历与得来不易的经验，将四婶子的照片放在镇中心的大招牌上展览，是为种田女能手。棉花女王刘妖儿的先进事迹，可是风光了好一阵。

    棉花女王的新闻与纪录片一播，四婶子的棉花田里整天农人不休，都来向四婶子学习怎样种好棉花。到四婶子的棉地里，看着那一垄垄宝塔般的棉花，一颗颗地扳在手里，数着棉花桃儿，棉花雀子，棉花朵儿，啧啧赞叹，惊讶不已。都想见识见识这个种田能手，棉花女王。四婶子成了故河口的风云人物，多次评为镇里双学双比女标兵，三八红旗手！奖状荣誉证书得了不少。每次开会都点名表扬，上台领奖。

    四婶子穿着三婶子送给她的时髦衣服与高跟鞋，短头发，脸色白净，脸阔子四角分明，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还是挺标志的，妩媚说不上，但绝对英姿爽朗。

    照说，四婶子的人生就此开挂，也是美好的，做了人上人，出了人头地，尝到了从前从不曾有过的幸福快乐。可四婶子怎么从中就感觉不到如母亲一样的塌实与幸福呢？

    土地与劳动并不给予四婶子幸福与踏实，只给予她更为难熬的痛苦与寂寞。棉花种得还好，奖状得到的还多，都只见证她的生活特别寂寞，唯有劳动中解救。可她并没有从劳动中获得解救，收获幸福！四婶子总是沉重而自强的，在这个世间展示着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没有任何掩饰。也正是这种真实毁了她。

    四婶子渴望幸福，也努力争取过，只是这幸福一到家就变味了，她不幸福，四叔亦不能包容她一丝的不快乐，只喜欢她的欢乐。只是众多积郁与压迫能让她一尘不染地欢乐起来吗？男人真不明白他的女人因什么而不快乐？不是不明白而是不在乎。女人在这种未能发泄压抑的状态下，一日日绷紧，最终是要崩溃的。

    夏天，四婶子每天在田里侍弄棉花，四叔却在村医院治疗血吸虫病。那时村上血吸虫病很是蔓延，每年夏天，每个成年人都要去村医疗室整治血寄虫病。各个村组织灭螺队，在故河口的柴山，荒坡，水沟，水浃里灭螺，消灭血寄虫。血吸虫病是人类的公敌。每年夏天，成群成批的老百姓去治，不治的要扣工分。

    四叔去医院治疗血吸虫，一个星期没回家。四婶子包着家里的盐菜萝卜条去看他。因为整血吸虫吃不得荤，只能吃素。却发现四叔的床上有女人的内衣。这个粉色的内衣，四婶子太熟悉了，那还是她与四媛相好时一起上街买的！她也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

    四媛的妹子金梅即使生了四叔的孩子，四婶子都不恨她，而恨四媛恨了一辈子。因为金梅自从出嫁就跟四叔发誓，老死不相往来，还真说到做到，从来没有再来招惹四叔。而四媛这个该死的婆娘，假装与四婶子成了闺蜜，出嫁了也不放过四叔，总来招惹四叔。还乘着四叔整治血寄虫离家的时候，偷偷跑回娘家跑到四叔的寝室与四叔约会，胡搞。将自己的内衣落在四叔床上，根本就是故意挑唆四婶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四婶子真是气得血管都要爆破，脖颈的青筋都鼓起来。

    但四婶子并没有点穿四叔，也没跟四叔吵架打架，而是将萝卜条放在四叔的寝室里，帮四叔将寝室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就默然地回家了，未哭未闹，只是更加沉郁。一回家就去田间疯狂地干活，吹吹田野的风，看看庄稼的成长，仰望天空的阳光，飞翔的小鸟，却并不疏散痛苦，而是更为加重痛苦，该怎么办？

    因为四婶子知道，一往在此的争吵，她都倍受伤害，没有一个人会痛惜她，帮助她，四叔更不会。

    大家都会劝说她：“哪个男人在外面没有个三啊四啊，你怕什么，你都生了两个儿子，你才是孩子们的亲妈，男人嘛年轻时在外胡搞，年纪大了，总会收心回家，女人嘛守住这个家，守住儿女子孙，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享不完的福，纠缠个什么情啊爱啊有啥子用，能纠缠一辈子，能当饭吃，能拿来养老，能儿孙满堂？是傻子就跟自己过不去，纠结那些，钻进个死胡同憋死自己……”

    可四婶子就是这般纯粹的人，就是个傻子，就跟自己过不去，总在这里纠缠，钻进死胡同出不来。听不进任何人劝说，也不跟任何人说。在田里干活，一想起就伤心，扑在地上，抱着棉花哭。就算四婶子哭死在田间，也没有人知道。因为四婶子只会藏在田间哭，从不在世面哭。能咋办，前世的孽缘，这生唯有忍受。

    四媛毕竟是出嫁了的女人，有着自己的家庭儿女，总有天会离开四叔，不再来纠缠四叔。这样想，四婶子心里稍微宽慰了些。只等时光流逝，四叔的这些风流韵事自动消失。可四婶子哪里知道，四媛结婚生下儿子，就与自己男人离婚了，一辈子就要与四叔纠缠不清呢？

    有次，四叔去村上开会回来，自行车后背竟然袱着戴幺妹，戴幺妹是四媛最小的妹子，金梅下面的一个。戴幺婆总共就四个女儿，三个女儿都跟四叔牵扯不清，怪得祖母跟戴幺婆反目成仇，一辈子不往来。谁叫戴幺婆养了三个妖精，迷得她幺儿我四叔神魂颠倒，心智不熟，差点成了单身，娶不到老婆。好不容易娶了一个牛一样倔强的刘妖儿，也没过一天安身日子，藕断丝连的，迟早要出大事。

    戴幺妹刚高中毕业，在村小教书。她的两个姐姐出嫁了，她又来继承她姐们的情意跟四叔勾肩搭背，一同来一同去，真不像话。

    四婶子开始只是听闻并不信，这次她在棉地摘棉花，亲眼看见戴幺妹搂着四叔的腰，笑声咯咯咯地叮当一样响。那咯咯咯的笑声就落在乡路上，落在乡路边的树上，将树叶摇晃起来！落在四婶子正干活的棉地里，落进了四婶子的心里，流血的痛疼。四叔驮着戴幺妹，将自行车的铃铛敲得叮当叮当的响。

    这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四叔本是要驮四婶子去地里，然后接四婶子从地里驮棉花包与四婶子一起回家的。可自从买了这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后，四叔倒是一次也没接送过四婶子。四婶子摘了一大包袱棉花等四叔来接，等到天黑月亮升起来，也没等到。四婶子实在等累了，就不再等，也不指望四叔来接送，自己一个人背着大棉包田地家里来去的。原来新买的自行车都接送那个妖精戴幺妹了？

    四婶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熬到金梅与四媛出嫁，不常来占据她的男人，这又来个了戴幺妹，还这般的年轻漂亮知识女性，迷得四叔何时是个头？她何时熬得出头？五年了，结婚五年来，四叔根本就没有消停过一天，这漫漫无期的羞辱何时是个了？四婶子真的累了。

    四婶子在田间摘棉花，看见他们欢笑的身影从乡路的树荫下经过，无奈凄苦地哭。坐在棉花田里走不出去了。太阳空阔的洒照大地，一点风也没有，一点热度也没有，麻木淡凉得如同她的心。四婶子已经失去了意识，麻木地坐在田里，不知坐了多久。

    天黑透了，四婶子才背着棉包，一步一步地从田间，艰难地走出来，一步一步的慢慢地回家，哀伤已浸满了她骨子，浸满了她的每一个脚步！回到家，并不见四叔的人影，晓得四叔与戴幺妹野到哪里去快活了？四叔几天夜里回家过过夜？

    嘭地一声，四婶子将棉包扔在堂屋门弯里，嘭咚一声，四婶子进了房间，将房门反锁，倒在床上，抱头痛哭。她想起了她娘，她想喊娘，只是喊不出。这世上，只有这房间是她的，这房间的枕头是她的，这在她三岁就死去的娘是她的。她抱着枕头在房间拼命地哭，娘啊娘啊我的娘……声音越哭越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娘啊娘啊娘……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长过一声，都成了嚎哭的大河！

    四婶子在哭什么？哭四叔为什么还没回家，同戴幺妹野到哪里去玩了？还是哭自己命苦？哭自己已无力抗争？我可怜的四婶子哭得天昏地暗，都迷糊了自己为什么哭？四叔的风流成性，风流韵事，对四婶子来说都不是啥稀奇事，也不是啥不可承受的事，五年都这样过来了，今儿为何这般伤心痛哭？

    戴家的女儿真是一屋不害臊的贱货。难怪祖母，大姑，父亲当初拼死命不同意四叔娶金梅，也不同意四叔跟四媛相好的。这样的贱货属实世间少见。四婶子在这点上非常清楚祖母是维护她的，心底稍微好受了些。可四婶子从不对祖母说一句四叔的不是。倘若四婶子在这点上向祖母求助，祖母能救她么？不，情感上的事谁都救不了，只有自己想通，不在意才得救。可四婶子是个从小失去亲娘，没个女姊妹倾诉，实心单纯的农家女，能自个想得通？

    祖母听见四婶子在房间浩然大哭喊娘的，十分气恼，在堂屋里高声叫骂：“刘妖儿，你哭死啊哭，好好地哭啥？哭得天响的，哪个欺负你了啊，哪个对不起你了啊，哪个冤屈了你啊，老娘还没死，嚎个啥子丧，你个死鬼哭哭哭哭，哭啥……”

    祖母一辈子与祖父不搁，对祖父也没有那么深刻的情感，祖父也没有那等风流韵事，祖母何以懂得四婶子心里的悲切！

    四婶子听到祖母发自肺腑的一番叫骂，心底倒舒坦了很多，不哭了。这里，四婶子知道祖母的心是向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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