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撤

    这五百人一直埋伏在中军大营外侧，埋伏前便已经在营垒栅栏处动了手脚。一听到鸣金声，瞬间就有不下五十人随解烦营督吕达一起突破栅栏，或一步跨越突入土垒，或身子前扑滚入土垒，加入战场。

    下一刻，就是百余人紧跟着冲入。再下一刻，又有近二百余人跟随前队冒烟突火而来。

    关羽挥舞青龙刀砍杀一切视线内晃动的人影。好不容易杀穿敌阵，却还未寻到吕蒙的身影，两队解烦兵便冲了上来。

    吕蒙左右亲兵想要护卫着吕蒙退入后营，吕蒙却是一把甩开左右。

    夜色下，火光中，他大口喘气，心跳加速。却又感觉自己的内心前所未有的澎湃，充满活力！自打染病以来，吕蒙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么强烈的心跳了。

    他甚至有种回到了当初刚刚拜入孙策麾下，随“小霸王”荡平江东的感觉。

    他的胡须刚刚被飘散的火星燎去少许，但此时却丝毫不损他吕大都督的威仪。用尽全身气力，大声吼道：“关羽军锐气已折，士气已泄！江东儿郎们，吴侯有令，取关羽项上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关某大好头颅在此，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关羽此时也已厮杀得全身热血沸腾，上过一次刑场的他只有一个想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果然才是一个老兵最棒的结局！

    ……

    “云长！你好不容易来成都一趟，为何不说话……云长？云长！”

    刘备自汉中班师回朝后不久，便进位为汉中王。后又听闻关羽水淹七军，襄樊之战形势大好。本是春风得意之际，今日却忽然骨颤肉惊，坐卧不安。

    半夜竟是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刘备只见关羽浑身浴血而至。不管他说些什么，关羽却始终闭口不言，待到他急切想去握关羽手臂，方才惊觉此乃黄粱一梦。

    一整天都觉得心里不踏实的刘备，在这讲究一个“天人感应”的时代里，他这下不敢再轻忽大意，连忙寻了诸葛亮来帮忙解梦。

    巧的是诸葛亮这两天也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他前几天夜观天象，最初本是见荆楚之地有一颗将星将陨。

    正为关羽担心的时候，两日前竟是又见那颗将星重新闪耀起来，看得天文学技能点满了的孔明先生那是一脸懵逼。

    他倒是知道是可以靠着祈禳之法，让将星重振光芒。但自打庞统死后，除自己以外的荆州鹿门山子弟，就再无人掌握祈禳之法了。

    心里虽然担心关羽和荆州安危，但刘备半夜找他来解梦，诸葛亮也只是挑些好话，尽量安慰刘备。

    他们远在巴蜀，就算关羽那边真出了事，一时半会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还不如先让刘备睡个好觉。

    诸葛亮刚出了宫门，便遇到新任汉中王傅的许靖。许靖一见到诸葛亮，便小声说道：“我方才听到一则传言，言东吴吕蒙已袭荆州，关公已遇害！

    听说大王召孔明前来，故特来告知此事。”

    诸葛亮便也将天象之事说了出来，二人正谈论间，不想刘备竟是从殿内走出，抓住孔明衣袖，哑声道：“如此噩兆，孔明你为何要瞒着我？”

    诸葛亮与许靖二人没想到当场穿帮，当下也只能请罪的同时，尽量以传言无事实根据为由去宽慰刘备。

    谁想今天好像就是个火山集中喷发的日子，什么好事坏事都赶上了。

    三人正说话间，先是最早入川求救的马良、伊籍赶到，言荆州已失，关公兵败求救之事。

    接着便是败走麦城时成功突围的廖化赶到，讲述他跑去上庸找刘封、孟达求救，却被两人以各种理由拒绝发兵一事。

    刘备听完，厮杀半生的汉中王此时竟是有些腿软无措：“若是如此，云长危矣！！”

    “刘封、孟达如此无礼，罪不容诛！王上暂且宽心，亮亲提一旅之师，去救荆襄之急。”

    刘备闻听诸葛亮这句话，却反倒振作起来：“云长若有失，孤断不独生！孤来日自提一军去救云长！”

    遂一面差人赴阆中报知张飞，一面差人聚集人马。

    随着时间推移，更加具体的消息陆续传来。有说关羽也走临沮，遭遇埋伏的。有说遇伏被擒的。

    刘备听完只觉五内俱焚，从一开始见到探马时的急切，到现在却是已经有些不敢问了。唯恐下一波探马传来的，便是那个比断他手足还要痛苦的消息。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东面荆楚方向，心道：“云长！切勿冲动，保留有用之身，比什么都重要啊!”

    ……

    关羽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兄长刘备的声音，但吕蒙下的赌注太大。已经输得只剩麦城这条“裤衩”的他，根本没理由也没资格不跟着梭哈。

    “左右将士，随我再冲一阵！”

    “杀！”

    关羽竭力怒吼，胸腔中的热血仿佛要烧起来一般，率领开始下马步战的校刀手一并冲在最前。

    十几步距离，瞬间又撞在一起，俱是两军精锐甲士，合起来虽只有五六百之众，缠在营中校场厮杀，其声势却仿佛千军万马。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关羽终于砍倒周围解烦兵，周仓亲率校刀手从这处缺口突入，撕开解烦兵组成的盾阵。

    关羽见盾兵渐乱，更是不顾生死，骑乘赤兔马往来奔走，大刀奋力劈斩。

    虽然身负数疮，但幸好早上潘璋部将其兵器盔甲都送回他的手里。关羽敢拼死作战，多少也有仗着甲胄精良的缘故，事实上奋战至今，他身上也都只是些许的皮肉伤。

    见关羽如此勇猛善战，不要说见识不多的解烦兵卒，就连退回本阵的吕蒙也是面露焦躁之色。

    如果只是关羽勇猛倒也罢了，可眼下各处战线均不乐观。他预想中士气低落的饿兵那是一个都没见着，蜀军一个顶俩的场面倒是随处可见。

    就这还是他麾下的精锐解烦兵，换成普通士卒，搞不好要一个顶三甚至四打一才能稳住局面。

    天上的游沧天在看到吕蒙隐藏的五百预备队入场时，原本都打算要开始拉偏架了。但一看这局面居然还是关羽部占优，他就继续老老实实当看客了。

    “精彩！”

    见关羽所到之处吴军无不后退时，他甚至忍不住为关羽喝彩起来。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举动并没有被下面同样在率军奋力搏杀的关银屏给听漏掉。

    “儿郎们！上苍为吾等喝彩，必胜乃是天意，不可令其失望！！敌人不过是……江东鼠辈而已！”

    关银屏的声音明明不大，但伴随着她一刀将解烦兵副营督的左臂和小半身子劈下来的举动，所营造的瞬间寂静，却传进了现场许多人的耳中。

    “不可令上苍失望！”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附和起了关三小姐。

    “不可令上苍失望！”

    “不可令上苍失望！”……

    随后便是一声又一声的嘶声怒吼，时不时还伴随着解烦兵的惨叫。

    “上马，随我来！！”关羽让周仓维持住战线，自己则策马来到己方后阵重整骑兵队形。

    “关羽，纳命来！！”

    夜色之下，一队骑马的解烦兵猛地从侧翼杀出，为首乃解烦营营督陆通，手持长槊来战。其麾下进退有度，瞬息间便让关羽减速、围困。

    可惜，关羽见状只是身子颤了颤，便奋力砍杀。

    陆通虽勇，但交手瞬间，就被关羽一刀砍折长槊，再复一刀便削去其半个头颅。陆通后退没几步便仰天栽倒。

    临死之际，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么重的刀，他怎么舞到现在还未力竭？”

    眼见关羽几刀便将偷袭的敌兵杀溃，后阵的校刀手先惊后喜，欢呼声中，数十骑便已随关羽跑出百步。

    “杀！！！”

    马蹄隆隆践踏大地，大营校场中之前死战不退的校刀手听了，却是果断相互掩护着脱离战场，免得被自家骑兵踏碎。

    终于跑出速度来的刀骑在营中校场往复冲奔，马匹躁烈左右践踏，又有骑士提刀乱砍，吕蒙精心筹备的解烦兵阵列仅存的那点秩序就此崩解。

    关羽欲杀吕蒙，却不想东吴大都督见事不可为，早已在亲兵掩护下从南门而出。就此弃了中军大营。

    ……

    不是吕蒙怕死，而是他要死也不能死在关羽手里。

    他若被俘斩，对吴军的士气打击将是很严重的。甚至还要超过孙权阵亡。

    东吴的情况在三国中一直都挺另类的。它本质上有点像股份制集团，孙权是董事长兼大股东。东吴诸将、文臣以及江东大族都是这个集团里的股东。

    大家一起奉孙权为老大，一起不听大汉朝廷的命令罢了。

    因为前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孙策太过霸道，随随便便就白抢其他人的股份。所以哪怕在他死后，接盘的孙权在董事长这位子上一直都感觉坐不稳当。

    甚至“总经理”一职也不得不交出去安抚各大股东。

    孙权在上位早期好不容易通过对荆州的一系列作战，以及赤壁之战中的表现，稍微拿回来一点“总经理”的权限。

    但这点权限，也因为合淝之败而再次被股东大会给取消了。吕蒙则是继周瑜、鲁肃后的第三位外姓总经理。

    孙权这个董事长现在就算立刻死了，但股份是在孙家的。孙家现在不像孙策刚死的那个时期了，能顶替孙权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可有的是。

    所以孙权就算阵亡了，影响其实也不会太大。

    有人说孙权一辈子都在玩制衡，为啥？就是因为他几乎一辈子都处于这种情况下。

    与其说他老了以后变昏庸，搞出东吴后期的宫斗大戏来。倒不如说他是玩了一辈子制衡，玩得太习惯了。

    恐怕就算到他七老八十，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位子是不是坐得足够稳。算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那一类人。

    吕蒙则不一样，能顶替他出任第四任总经理的人选，股东大会暂时还没选好。而且背刺荆州的计划通盘都是他在负责。

    他要是被关羽砍了，内部已经纷纷扰扰的吴军立马就要炸窝。

    所以宁肯堕马摔死，或者直接病死，也不能让关羽拿到自己的项上人头！他敢下注跟关羽梭哈赌自己的命，可谁说他就要愿赌服输的？真当战场是赌桌啊？

    今晚被关羽军大破解烦兵，东吴士气大降已经是肯定的了。荆州局势重新变得动荡起来也是肯定的了。

    可至少要让吴军能保留建制地退回江东。这种事交给孙权？那很有可能会变成合淝后的又一场灾难。

    合淝之败可不是东吴十万跟张辽带的八百人正面对决，那样子还输的话，这东吴兵也弱的简直过分了。

    张辽突阵的主要起因就是孙权带兵围困合淝，久攻不下。在撤围退兵的时候才被张辽抓住战机，一战打崩孙吴全军。

    名将的标准有时候很简单，基本就是能打胜仗。

    但讨论一个名将的成色，有时候看他打胜仗的战果，是不太准的。倒是看他在撤兵时的操作水平，方才能体现出一个将领的真实军事水平。

    在目前驻扎在荆州的东吴军中，除了吕蒙，没几个人有把握顺利完成撤军。交给孙权更是最坏的选择。

    这倒不是单纯说孙权一点军事指挥能力都没，而是经历过合淝之败后，孙权已经失了军心。

    大胜的时候还好，如果形势急转直下，那谁都不会放心听孙权的指挥。哪怕他其实吃一堑长一智，在合淝一役后已经成了一个撤军高手。

    换其他情况，让下面军士吃点不听孙权指挥的小亏，给自家老大重新刷下军事声望。那吕蒙绝对没什么意见。

    可眼下他们过度深入荆州，关羽又跟恢复青春似猛得不像话，吕蒙着实不敢赌这波亏会吃得多大。

    孙权以后有的是锻炼机会，没必要冒这种风险。

    可惜，吕蒙跑的虽然快，但并没有逃过游沧天的眼睛。

    欲知吕蒙能否逃出生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