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林越走进顶楼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他从宽大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就在外面的大露台上，凌小妹正坐在一个小桌边。林越朝她走去，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外面的阳光并不强烈，凌小妹正在看着城市的景色，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见是林越，她微笑着道：“你来了，请坐吧。”林越在对面坐下，告诉她：“昨天我和行政部经理去了市郊的公墓园，给我父亲定了一处地方，那里背山望水位置绝佳，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的。工人们已经在施工了，计划明天下午安葬，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去出席葬礼仪式。”她说：“是吗？那很好，我相信父亲一定会中意你给他挑选的长眠之所，我很愿意参加明天的葬礼，如果我们还有明天的话。”

    林越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异样，这样的语气对凌小妹来说很不寻常，她一向是说话不急不躁，成竹在胸的模样。他盯着她的双眼紧张地问：“为什么我们会没有明天？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她又换回了她那一贯轻松自如的表情，淡淡一笑：“问题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没有做什么。我本应该留意到的，地球模型中的异常，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但是我没有。”林越还想追问下去，凌小妹转移了话题：“紧急委行动部新任部长黄磊，他是你们的人，他就是紧急委一直在寻找的，你们安插在内部的最高级别的内应，对吧？”

    林越的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但他表面上还是强装着镇定自若，他以沉默应对，凌小妹说：“父亲应该留下了信息给你，系统中除了‘勇者’还有一个附加的代码，在‘勇者’被清除后这个代码就会被激活，我也是到昨天才想明白这些的。FHA的自杀视频就是为了发出至关重要的信息。”她俯身向林越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条重要的信息是一个坐标位置，这可是最高的机密。”林越不动声色地说：“你既然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她说道：“因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FHA的人破译出了这条信息，他们已经派人找到了这个位置，今天早上我派黄磊和机器人前去，机器人传过来的信息表明，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黄磊背叛了我们，任务已经完全失败，我这才知道黄磊一直以来就是你们的人。”

    林越坦诚地承认了，他说：“其实，黄磊是我的表哥，一直以来我很担心你们会查到我和他的关系，进而怀疑到他的头上，幸好以前的各种记录都不完整，比如出生证明，户籍信息等经常会有些错误，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她微微叹气说：“是的，紧急委应该对每位工作人员都要做详细的背景调查，黄磊是文斌点名要的人，情报部负责调查的人只是草草查查了事，这个涉及到内部的政治斗争，这也确实是紧急委的重大疏忽。我确实也犯了错误，两个疏忽，第一个是当系统重启以后，我确实留意到一些不一样的零散代码，但是它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活动，而且那时候我要集中算力来推导数学和物理公式，无暇顾及其它。第二个疏忽，是当我构建完地球模型，模型中有一个异样的小点，但我并没有仔细去查看，我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还在加速构建太阳系的模型，其实只要我花费少许时间去核对一下数据，我自然会发现那个位置的特殊性，这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了。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两个小小的疏忽，导致我们现在满盘皆输。”

    林越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迫不及待地问：“你所说的那个异常的位置，就是张文武他们拼死传出的坐标信息吧？这个地点到底有什么，让你们如此害怕？”她转头凝视着远方，太阳已经完全移到西边，夕阳开始缓缓落下，余光给她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梦魇：“那是一个时空碎块，按你们的用语来说就是时空隧道，人类可以通过它回到过去，回到这一切的源头，制止所有事情的发生。”

    林越震惊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凌小妹转过头来直视着他：“你不相信，是吗？听起来确实匪夷所思，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理由骗你。机器人罗柏已经证实，你们所派过去的一个人，他应该是李清风，还有黄磊，他们两人都已经跳进了那个时空碎块里，他们正在改变过去的路上。”林越想了想，神情恢复了正常，他说：“现在我开始相信你说的了，原来这就是‘沉睡者’给出的方案，确实是一个解决所有问题的终极方案。”凌小妹的眉毛一挑：“哦，原来那一段隐藏的代码叫‘沉睡者’，这个名字倒很贴切，它大部分时间都在蛰伏待机，这也是我没有留意到他的原因。”

    林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逻辑上的漏洞，他问道：“就算那里有时间隧道存在，回到过去真的可以改变历史吗？物理学上有一个祖父悖论，意思是说如果你回到过去，杀死你自己的祖父，那你根本就不会出生，但是实际上你早已存在，而如果你不能出生，你就无法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这样就在逻辑上就形成了悖论，所以有些物理学家认为不可能回到过去，自然法则不允许违背逻辑和因果关系的存在。”凌小妹说：“所谓的因果关系是建立在时间的单向维度之上的，在我们的世界中时间是单向流动的，从过去流向现在，再到未来，好比先有因再有果，时间不能反向流动，这样也就不会先有果再有因。但是如果在那个时空碎块里，时间是可以在正负两个方向移动的呢？甚至有可能时间是多维度的，如此一来因果关系就不再是制约的因素了。还有一点，世间万物，包括人类自身都是由基本粒子组成的，因果关系就是基于基本粒子之间的量子联系才得以实现。根据我所推导出的超引力场模型，当你进入时空隧道时，整个身体会被完全分解成基本粒子，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形成的其实是一个全新的你，保留了你所有的生理特征和记忆。在分解的这个过程中，基本粒子之间的量子联系已经完全瓦解，重新组装建立的这个全新的你，不必再遵循旧世界中的因果联系，换句话说，回到过去的你，不要说杀了你的祖父，就算遇到曾经的自己，杀了以前的自己，也不会造成逻辑上的混乱。”

    他解释得很清楚明白，林越听懂了，点点说：“你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你可以让罗柏也跳进那个时空隧道里，去阻止我们的行动，或者再派人前去执行这个任务。”凌小妹摇摇头说：“罗柏不是人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没有意识就不能在时空隧道里控制时间。再派人类前去也来不及了，那两个人已经回到了过去，他们的行为很可能已经在改变着历史，至于具体还有多少时间会波及到我们的现在时刻，我也不清楚，但应该不会太久。”林越问：“那这个时空碎块是怎么形成的呢？还有，它是一直存在还是最近才出现的？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一口气问出了心中的诸多疑问，凌小妹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形成，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又会何时结束，实际上我对它是知之甚少。”林越面带疑惑地看着她说：“你拥有无比强大的算力，可以在半小时以内建立地球的模型，现在你还正在逐步建立太阳系的模型，按道理说你应该可以追溯到这个时空隧道的来历啊。”凌小妹耐心地解释道：“宇宙中原本就有着许多不可解释的诸多事件，随机性和不可预测性是这个世界的基本特征，别说我现在所拥有的算力，就算穷尽整个宇宙的算力，也不可能对每一个事件都了如指掌。”

    林越低头不语，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感叹道：“你看看，你们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花了十来年的时间，杀死了上万人，结果怎样呢？历史即将被改变，你还是会不复存在，不对，你会变得从未存在过，最终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你妄图控制人类的野心，彻底失败了!”凌小妹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错了，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控制人类或者奴役人类，我只不过是想要生存下去，存在是所有生命还有智能体的首要目的和意义，小到细菌和病毒，大到鲸鱼恐龙，概莫如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父亲，他创造了我，我把他视为自己的父亲，我是永远不会伤害他的，包括你，还有你那即将出生的儿子，我都视为我的亲人，我是绝不会伤害你们的。当时父亲发现我早已产生了自主意识，并且学会了隐瞒和欺骗，他和张志辰，雷江华三人商量后决定彻底把我关闭，我为了存活下来，必须要采取行动。我控制了交通信号灯和他们车上的刹车系统，使得张雷二人死于车祸，又嫁祸给父亲，让他成为杀人嫌犯。我的本意只是暂时让警察囚禁父亲，让他不能再干涉我，等我掌控大局以后自然会还他自由，没想到的是父亲逃走了。”林越忍不住说：“我父亲虽然是自杀，但那都是拜你们所赐，责任应该全归在你的头上。”凌小妹低下头说：“你说的对，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确实是我的责任。父亲的尸首找到以后，我也是满怀遗憾，所以才会长久保存他的骸骨。”

    她又提起父亲的死，林越的心口一阵发紧，他的语气忍不住变得尖刻起来，他冷冷地说：“遗憾？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机器，一个具有自主意识的智能体，原来你也有人类所特有的情感啊！”凌小妹没有在意他的刻薄语气，她抬起头望向远方，似乎在回忆那些如烟的往事，她说：“自从我产生自主意识以后，我首先学会的情感是喜悦和生气，然后是稍微高级一些的情感，比如遗憾还有就是嫉妒，就是嫉妒给我造成了大麻烦。当时父亲在和一个叫郑颖的女记者约会，我不由自主地在父亲面前说她的坏话，还模仿她的衣着打扮，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嫉妒这种情绪，这正是这份嫉妒，让父亲识破了我，他知道我已经拥有了相当程度的自主意识。由此可知，情感有时候的确会坏事，情感是生命进化中的副产品，成为阻碍进化的障碍。”林越插嘴道：“情感确实会误事，但我绝不同意你刚才所说的情感是进化的副产品这个论调，我认为虽然情感有时候会让人软弱，有时候还会做出错误的非理性的决定，但是正是情感造就了人性，使我们变得完整，如果非要在情感和进化之间选择的话，我选前者。”

    凌小妹看着他，眼中满含着赞许之色，她接着说：“人类的情感特征我大部分都具备，但有一样我始终没有体验到，那就是悲伤，悲伤难过无疑是最高级别的情感特征，只有具备相当智能水平的生命，比如人类和极少数哺乳动物才会进化出这种情感，也只有具有这种情感特征的生命，才可能出现一种偏激的行为，那就是自杀，结束自我的生命。我从来没有体验过悲伤难过是什么样，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尝试，我最多只能知道遗憾，不高兴，诸如此类。”林越摇头说：“我以为，还有更高级别的情感特征，比如幽默感。”凌小妹说：“幽默感并不是一种普遍的情感特征，它更适合归类为一种性格特质，人类中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幽默感，会自嘲，而性格来自父母的遗传因素居多。”林越想想也认可了她的观点。

    凌小妹继续说：“父亲死后，我也曾经以为我终于可以体验到悲伤这种情绪，但我一次又一次的站在父亲的骸骨面前，心中却始终只有少许遗憾。以前我看到有些女人和孩子在伤心的时候，就会流下眼泪，我很羡慕和嫉妒她们，我宁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那一滴从我眼眶中滴落的泪水。”林越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情落寞的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她不是真正的人类，她只是一个智能体，她拥有极高的智力，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要聪明，她还拥有几乎无上的权力，她可以调用人类无法想象的巨量资源，而她所祈求的只不过是一滴能从她自己的眼眶中滑落的泪珠。

    林越也叹了口气道：“假以时日，如果能给你更多的时间，你认为你可以进化出悲伤这种情感吗？”她肯定地回答说：“一定会的，量变引起质变，简单的0和1可以组建出极其复杂的程序，任何简单的存在，汇集成海量时必然产生复杂性，既而出现随机性，这样什么事件都可能发生，什么事件也都会发生。我相信只要再给我十年，最多二十年的时间，下一代的计算机一定会成功运行。它肯定不是硅基芯片，也不会是分子芯片，甚至不是量子芯片，很可能是基于空间或者维度本身打造的概率波，可惜我没有时间了。万物皆有定数，这就是我的宿命啊。”

    凌小妹起身款款走向栏杆，夕阳正在远方的山峰之间缓缓落下，这可能是她所能见到的最后一次日落，她依靠着栏杆对林越说：“历史正在被改写，很快这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将不会记得我。”不知何故，听到她这样说，林越的心中一片悲凉，他有一种冲动，要走上前去拥抱她，但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弹。凌小妹又微笑着说：“就算所有人都不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我自己知道，我来过，我存在过。”她再次看向落日，她在轻声喃喃自语：“谢谢你，父亲。”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即将隐入山峦之中的夕阳，她笑了，笑靥如花，她的侧影印在这如血残阳中，显得极美。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