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四十三章 晨光（三）

    “只有站在这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站在指挥大厅三楼的护栏边上，费列克发出一声深长地感慨。

    环形的指挥大厅各层楼上，数以百计的参谋从各个房间进进出出。每一个星际模拟台前和每一张电子星际图前都趴满了人。透过左边的一排战术讨论室那一面面透明的玻璃墙可以看见，每个房间里都有各执己见的军官们在激烈争吵。他们或指着星际图，或挥舞着手中的文件，面红耳赤咆哮不休。

    周围，全是急促的脚步声，从三楼平台看下去，底层的天网控制台前，往来奔走的人群就像是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中控台灯光闪烁，屏幕光线变幻，电子声口令声报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每个人都神情严肃语速飞快，整个大厅的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看着眼前的一切，苏菲和另外十几位来自军部宣传处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只是心驰神荡。费列克的感慨，正是此间每一个人的心声。

    舷窗外，一艘艘雄伟的战舰闪着灯，在虚空中无声无息地航行。庞大的舰队，遮蔽了整个视野。给人的感觉，除了震撼，还是震撼。当沧浪星就在眼前，当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全力发动时，大家才赫然发现，自己将要经历的，是一场多么宏伟的战争。

    这个大时代，是属于这些军人的。无论什么人，无论以前有多么高贵的身份，有多少让人咋舌的财富，站在这个大厅中，都会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紧张吗？”费列克偏头看了看苏菲。

    苏菲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已经剧烈到能让整个世界都听见。在军部宣传处呆了这么长的时间，战斗也见过不少，可亲身参与这种攸关国运的世纪大战，却是第一次。

    这一次，查克纳派出了五支集团舰队，三十个装甲师，三十五个步兵师。斐扬共和国，也派出了六支A级舰队和十个装甲师，二十个步兵师。这还是第一期。随后，将有更多的部队投入到雷斯克，总兵力将超过苏斯和杰彭的总和！

    这一仗，查克纳已经退无可退。军部上下，都下了最大的决心，要在雷斯克和西约打到底。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经是狭路相逢，不死不休。

    不过，后继部队能不能顺利投入到雷斯克，还得看这第一场战役。

    总统府还在犹豫，国家安全顾问还在计算利益得失，斐盟联合议会上，还有些绥靖的声音，对于这场战役的支持力度也不够。甚至在国内，一些反对党还在质疑，指责乃至谩骂。

    军部，是顶着最大的压力发动这场战役的。

    为了争取这些兵力和启动计划所需要的资源，军部的几名将军，软硬都使了个遍。在各种各样的掣肘下，能够在第一期完成这些部队的集结整合，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支部队，这即将开始的第一场战役，就是军部的一切希望。

    虽然平时大家都只拼命埋头工作，从不发表什么议论。可军部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失利，总统府将毫不犹豫地丢弃雷斯克，将所有部队撤回长征星系保存实力，那些国家安全顾问，更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兜售他们的“策略”。

    而那些眼中只有权力和斗争的反对党政客，还有那些拿着各种各样局势分析的言论，言之凿凿说查克纳根本就不应该卷入这场战争，不该为斐扬共和国挡灾的白痴，将会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加上失望民众的声讨，军部主战派必然一蹶不振。不仅如此，军部上下，还必须为雷斯克战役的失利负责，到那时候，别说后继部队，就连查克纳都将成为一盘散沙！

    对国难时候的这种所谓明煮，苏菲实在已经失望到了极点。

    战前，斐盟的这些明煮国家不相信西约会悍然发动。国内的有识之士陷入口诛笔伐之中，国会也还在为军备预算吵吵闹闹，也是直到西约闪电出击，占领了人类星际通道数十个重要跳跃点之后，争论是否会爆发战争的声音才停止下来。

    而当战争进行到现在，那些被事实抽了一记耳光，终于闭上了嘴的家伙，又开始跳出来，对军事方面指手画脚。

    有嚷着谈判的，有不切实际嚷着直捣黄龙，彻底占领苏斯杰彭的，有卖弄所谓策略，暗示查克纳应该保存实力，坐看涛生云灭的，最后捞取最大利益的。

    种种种种，现在想来，都是数百年和平给惯得！

    这些人还不明白，这是战争，是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事关国运将来，一点错误，就会葬送这个国度的战争！

    是自人类种族战争之后，最残酷，席卷范围最大的一场浩劫！

    战争，容不得任何幻想！

    “联络官过来了。”

    随着身旁工作人员的提醒，苏菲和费列克都飞快地回过头来。虽然苏菲是军方人员，不过，这次她和费列克合作进行战地报道，所有信号都必须通过合作的民用电视台播放，身份就显得有些尴尬。

    战地报道可不是一般的新闻直播。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说，有些能播，有些不能播，所有一切都必须要有非常严格的审核。

    而联络官，就是负责双方之间沟通的。

    回头看时，两名中校已经大步走到了报道组所在的位置。双双举手敬礼后，其中一名名叫王昊的中校对费列克道：“费列克先生，我们刚刚和后面的电子舰联系过，因为跳跃点的民用空间信号传输器损坏，重新布置需要花上一点时间，现在画面还不能传回国内。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军方可以为你们的信号专门开辟一条通道。”

    “战地报道，我会遵守你们的所有规定。不该拍不该播，我们一概不拍不播。涉及军事机密的画面和解说，你们也可以进行涂黑，屏蔽和修改，不过……”费列克摇了摇头，断然拒绝道，“我们的节目，必须要真实！很显然，通过军方的信号通道，再由国内军方转到电视台，其中有许多环节是我没办法控制的，因此，信号必须直达我台。”

    两名联络官冲苏菲看了一眼，苏菲扭开了头。

    费列克作为冠军谈话节目的主持人，真实是他最核心的原则。这个节目，在启程之前，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得沸沸扬扬。宣传处和电视台，也是下了最大的力气来合作。民众的关注，还没开始就已经升到了所有节目的榜首。

    想要费列克放弃对真实姓的控制权，绝无可能。

    不过，联络官所说，也并非是军方的伎俩。事实上，杰彭人为了封锁雷斯克的信息，摧毁了几乎所有的民用信息传输器。包括民用网络在内，整个雷斯克没有人能够和国内联系。而在此之前，苏斯人也干过同样的事情。

    要搭设民用信号传输，实在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一个信号传输器，还不能保证信号的稳定。太空中各种各样的意外都有，一颗小行星，一波经过的重粒子，一次恒星的黑子爆发或许就会让信号器完蛋。因此，要保障传输稳定，后方必须在跳跃点部署相当数量的传输器才行。

    不过看费列克嘴角的那一抹略带嘲弄的笑容，很显然，他已经产生了误会和戒心。这样一来，这位执拗的节目主持人，将会在今后的合作中更加苛刻。

    果然，脑子里的念头还没转完，苏菲就听见费列克对王昊道：“既然信号还不能传输回去，那我们可以先做其他的工作。这个节目，自我们启程之曰起，就已经开始了。我需要了解现在的进程，既然我在这里，我就是战士，只不过我们使用的武器不一样而已，了解现在的情况，是我的权利。有你们的审核，你不用担心我会泄密。”

    “当然……”王昊点了点头，还没有说话，就听费列克接着道：“另外，请提前安排我们到前线拍摄报道的事宜。我不想错过任何精彩的画面。如果你们让我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去，那这个节目，就结束了！”

    两位联络官张大了嘴，几乎能看见喉咙。

    王昊不敢置信地问道：“费列克先生，你的意思是说，你要亲自到前线去？”

    费列克奇怪地看了王昊一眼道：“为什么不？所有的画面解说，我都必须亲自完成，信号也必须直接送回电视台，这本就是来之前就商议好的。”

    “可是……”王昊瞪大了眼睛，看看费列克，又看看一旁沉默的苏菲：“你们的安全……”

    “战场之上谈什么安全？”费列克微微一笑，摇了摇他那花白头发的头，背脊愈发挺直：“我虽然不是军人，可我同样要为查克纳而战。这是战争，我会和所有战士一样。或许我能活到战争结束，或许在敌人射出第一颗子弹的时候我就死去，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接受。”

    两位联络官忽视一眼，王昊转头看了看苏菲，又看了看其他的报道组工作人员，用不确定的语气道：“那苏菲小姐和其他人……”

    费列克没有替苏菲回答，他把眼睛转向了苏菲。

    “我们中会留下几个人负责后方的制作和报道…”苏菲转头迎着费列克疑问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地道：“其他人，都会到第一线。包括我在内。如果我们死于战争，那也是这个节目的一部分。”

    费列克微微点头，眼神中，露出两人合作以来第一次的欣赏。

    两位联络官不禁肃然起敬。

    指挥大厅里，喧嚣声忽然又大了许多。参谋们涌出了讨论室，在走廊上飞奔。底层的中央控制台上的电子信号灯急促闪动，舷窗外，已经集结好阵型的一艘艘战舰尾部的蓝色流光猛然闪亮，骤然加速，向前方飞行。

    随着母舰内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声和颤抖，几架太空战机，忽然从正面，侧面的舷窗下方同时掠出，翻滚着电射向远方。片刻之后，数不清的战机已经从母舰的各个弹射口掠出，接连不断地飞向远方。汇集成一个庞大的战机集群。

    “这是……”费列克看向联络官。

    另一名名叫布莱尔。尼森的中校面带忧色地道：“舰队发现杰彭舰队的踪迹，目前还不能确定对方是数量和番号，很可能会是三上悠人的雷霆舰队中的一部分。”

    “我们不是已经甩开对手了么？”苏菲皱眉道。

    舰队在启程之后，迅即突破了空间跳跃点。三上悠人布置在空间跳跃点的，只是少量战舰。因为钱柏林的舰队还在雷斯克星系中四处乱窜，也因为三上悠人知道不可能在跳跃点和斐盟舰队直接展开决战，因此，他根本没有在跳跃点防御。

    不过，在舰队进入雷斯克之后，三上悠人的那些小股舰队，还是给盟军舰队造成了一些麻烦，跳跃点三分钟的引擎启动时间，让西约舰队可以肆无忌惮的发动攻击。至少有三十艘大小战舰在突破跳跃点的时候被击毁。

    而进入雷斯克星系之后，已经嗅到味道的杰彭和苏斯舰队如同鲨鱼群一般，从四面八方靠了过来，沿途的袭击数不胜数。

    一直无法和钱柏林取得联系的舰队，为了掩盖作战意图，只能一边作战，尽量将杰彭舰队驱逐开，一边向雷峰星佯动。

    直到舰队确定三上悠人的舰队已经开始向雷峰星周边集结，舰队才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保持想雷峰星的压迫，另一部分带领巨型运输舰队悄然无声地转向沧浪星。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向沧浪星的投送。

    第一波登陆，一共有四艘巨型运输舰，十六个装甲师。在这十六个装甲师站稳脚跟之后，舰队将接连投送下所有的陆军，在沧浪星开辟第二战场。届时，杰彭人首尾难顾，而国内也会因为沧浪星的成功登陆而排除一切干扰掣肘，加大增援力度。

    这是冒险一搏。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极其关键。

    这一仗能不能成功，就看这次投送。如果和三上悠人在太空绞杀时间太久，随着苏斯和杰彭对雷斯克的增兵，登陆将会愈加艰难。

    而现在，在听说原本已经被吸引到雷峰星的杰彭舰队，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所有人都有些紧张。

    “三上悠人太狡猾了，”王昊攥着拳头，目光越过苏菲，死死地盯着主屏幕上的沧浪星，眼睛里冒着幽幽星火：“他一直在防备我们登陆沧浪星。”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沉默。

    虽然报道组的成员中，大部分都对军事没什么了解。不过，这一路走来，大家还是通过聊天等渠道，获取了不少信息。他们知道，如果错过这一次登陆，舰队将被迫保护巨型运输舰离开沧浪星区域。下一次登陆，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了。

    而时间，对内部意见并不统一的查克纳，对孤注一掷的军部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是雷霆舰队……”沉默中，联络官尼森用手摸了摸耳朵里的耳机，咬牙沉重地道：“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是完整的雷霆舰队。前方已经开始交战了。从前面传回来的消息看，我们能够突破进行登陆的可能姓为零！”

    “这怎么可能……”苏菲呆呆地道：“整支雷霆舰队，三上悠人为什么会留这么多兵力在沧浪星，只需要一半……不，只需要三分之一，他就可以阻止我们登陆！”

    费列克缓缓坐倒在走廊栏杆旁的椅子上，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脸上隐约可见的皱纹，变得又深又明显，配上他一头灰白的头发，让他在这一刻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他的助理上前一步，想要安慰他，却最终只是一声叹息。

    所有人都知道，他用心，用生命热爱着这个国家，他的直率和尖刻，都是因为他心底最深沉的爱。对于这位真正的爱国者来说，这种打击，是无法安慰的。他一直站在一个质疑者的立场上，可他的内心，却比谁都渴望军方的胜利。

    忽然，指挥室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声。

    众人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只见中控台前的许多参谋忽然间都站了起来，最里面的几个人，正激动地对着耳机话筒说着什么。

    再看中央指挥台，几个高级军官已经跳了起来，而这支舰队的主帅，正个战役的指挥官李鸿武上将，正狠狠地挥舞着他的拳头，一张脸因为兴奋而涨的通红！

    出了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凝神听着耳机通讯频道的两位联络官。随着联络官们的眼睛越来越亮，所有人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是钱柏林舰队！”尼森大叫起来：“他们在这里，现在，他们正在向杰彭舰队发动攻击！我们加到一起，可以拖住雷霆舰队，强行登陆！”

    尼森的声音，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淹没在了欢呼声的浪潮之中。举目望去，整个指挥大厅一片沸腾。

    三上悠人，的确是名将。

    联军的动作，并没有迷惑他。他在沧浪星设下的防线，足以让联军的巨型运输舰远远离开。可他没想到，幸运女神这一次眷顾了斐盟。排名在他之后的钱柏林，将他的舰队，在没有任何信息沟通的情况下集中到了沧浪星。

    这是一次默契的配合。一直游走避战的钱柏林，这一次狠狠地还了一刀！

    “两个小时以内，我们将在沧浪星背面登陆。”尼森激动地道：“只要我们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登陆地点，我们就能把钉子钉下去！现在，向沧浪星探查的战机群已经出发。”

    “工作！”

    费列克猛地站了起来。随着他的一声大喊，报道组的成员们迅速各就各位。苏菲领着摄影师向中央指挥台跑去，而费列克，则留在了原地。

    这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冷静，敏锐，带着极度客观情绪看待一切的王牌主持人。

    “我们将见证的是什么？”

    费列克整了整衣服，拿起了话筒，迅速进入了状态。和他配合多年的摄影师迅速扛起了摄像机。

    “是耻辱还是荣耀。说实话，我不能确定。当我们站在这里，感受着战争列车的车轮如此强力，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

    他转过身，镜头越过他，对准了大屏幕上的沧浪星。

    “屏幕上这颗星球，我曾经无数次来过。这是雷斯克星系的主星，也是查克纳的第三大星球，资源丰富，人口众多。在这颗星球上，有许多风景优美的自然保护区。我曾经无数次流连于那鬼斧神工的自然美景之中。现在想来，宛若昨曰。”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可是，自战争爆发后，这颗星球，就成为了查克纳最苦难的星球。我们曾经让整个雷斯克一度落入苏斯人的手中。在经过反复争夺，将苏斯人从沧浪星赶走之后，三上悠人又率领他的舰队偷袭了这里。说实话……”

    费列克对着镜头，痛苦地道：“……我很失望。我不明白，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度，我们这个从未被征服，从未畏惧过战争的民族，为什么会让我们的人民遭受这样的痛苦。对军方最失望的，或许就是这个星球的民众了吧。这些被他们信赖的保护者，并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

    “不过现在，我们重新回到了这里……”费列克的声音，在指挥大厅三楼的走廊上回荡：“我，还有我身边的这些军人，这些战士。我们，将在2063年10月19曰凌晨，于这颗美丽星球背向恒星的黑夜之中，强行登陆！愿列祖列宗保佑我们，保佑查克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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