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世讨会（十）

    一样的冷漠，一张P成的照片没能改变什么，但热里想要的结果已经得到了，加瑞尔接受了这份礼物，这就够了，这说明，加瑞尔的内心还是可以走进去的，只不过这道门有点窄，暂时挤不进去。

    一切的改变在来年的五月末，热里的生日那天，也是在这天，加瑞尔对热里说了第一句话，那份小蛋糕就放在讲台上，在热里推开教室的时候，加瑞尔正在给那份蛋糕插蜡烛。

    热里推开门的第一眼刚好对上加瑞尔的目光，加瑞尔的动作停在了插第三根蜡烛上，热里会心一笑关上了门，这天，他的手上不是教科书，也是一份蛋糕，加瑞尔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蛋糕，没有说话，而他将自己手里的蛋糕放在了地上，径直走上讲台将加瑞尔手里的第三根蜡烛插在了蛋糕上。

    火烛在蛋糕上摇晃，热里合上手掌许愿，就在他许愿的时候，加瑞尔说话了，很小的一声，有些含糊不清，像是练习了很多遍。

    “生日快乐”

    这一天的课程只上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热里和加瑞尔一起吃完了整个蛋糕，而原本热里带来的蛋糕丝毫没有动，在吃完加瑞尔的蛋糕后，加瑞尔还看着被放在一角的那份蛋糕，热里注意到了加瑞尔的目光，他笑了笑：

    “要是保质期允许的话，可以留到你生日那天处理了它。”

    从此，热里才真正进入加瑞尔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言语，多的是眼神，热里知道他不是能够点亮这个世界的烛火，这个世界曾经亮过，因为加瑞尔眼睛里一直有一点微光，不过不是他。

    于此之后，他就这样和加瑞尔生活了四年多，在第五年中旬，身体开始出现问题，之后就躺在了轮椅上，等到加瑞尔被提名少主之后，他就没有再和加瑞尔待过一个完整的白天。

    五年多的时间，将近六年，他看着加瑞尔从一米五的个子长到了一米八七，开始时还要蹲下，要最后他只能这样躺着看，连一个完整的加瑞尔都看不全。

    晚风穿过袖口，爬在热里的肌肤上，是刺骨的，人在生命栖息的最后，总会回忆一些重要的东西，所以他说了和男人见面的事，想到了和加瑞尔生活的六年，至于安德鲁，他的第一个引以为傲的学生，他已经在安德鲁面前提过无数次，每一次安德鲁都在坐在他旁边，听着他回忆一整个下午。

    黄昏落下的时候，安德鲁才会推他进房间，给他擦身体，抱他坐在床上，喝那么一小碗粥，然后打开窗户离开，偌大空旷的房间里，热里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绚丽多彩的世界，偶尔会重复一遍那些回忆，偶尔会发呆，偶尔也会焦虑暴躁。

    他的一生奉献给了教育，却没怎么幸福过，家族束缚了他的幸福，可他爱这个家族，如果不是加瑞尔，八年前他会离开这里，做一个为了幸福逃亡的人，他的幸福抵得过对这个家族的爱。

    可世事无常，事与愿违，人不可能一直按着自己的意愿走，心不由己，身又岂能由己。

    烟烬从头到尾，一直到烟嘴处才熄灭，熄灭的烟烬跟着风吹到了别处，加瑞尔没有说话，他给了足够的时间让一个老人去回忆。

    这一支烟之后，他将烟嘴抛在了空中，很高，等到烟嘴开始自由下落的时候才燃起火光，这一次，加瑞尔没有让它立即燃烧完，火光自上而落，渐渐熄灭，还没触及到水面灰烬就随风吹散了。

    “加瑞尔，你觉得那个男人如何？”热里开口说话。

    加瑞尔看着下面的水光，沉默片刻：

    “深不可测。”

    “怎么这么感觉？”

    “他好像看透了我，而我丝毫看不出他，而且我不知道他看出了我什么。”加瑞尔回忆和男人刚见面时的场景，那种身处迷雾又掉入迷雾的感觉。

    “确实是这样，这么多年，我也丝毫没有看出他什么，说他正常，又无论是见识还是智商，这个世界恐怕没人超过他，说他不正常，行为举止包括情感，也都和人类一样。”

    “嗯。”加瑞尔轻声回应。

    “所以，你真的准备好要这么做了吗？”热里看着加瑞尔的侧脸问，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

    “嗯。”加瑞尔又是轻声回应，良久之后又说，“准备好了，已经开始了，也不想就这样结束。”

    “不痛苦吗？”热里移过目光，又看向那些啄食着月光的鱼群，明明什么都没有尝到，还要去使劲啄食，还有那只猫，明明知道没法吃到这些鱼，还一直守在那里。

    “老师觉得呢，会痛苦吗？”加瑞尔反问一句。

    “会的吧，要亲手让自己失去，怎么会不痛苦。”

    “可是我感觉不到，这里是空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加瑞尔说，他没有指向自己那里，但都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但那里曾经装过一个宝物，无法被替代的宝物。”

    “嗯。”又是轻声，“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又必须得做，家族不是走向高端，它是在降落，如同流星一样，流星本就是陨石，当它失去光彩的时候，坠落下来，只会带来毁灭。”

    “短暂的美丽不是美丽。”

    “没有人会习惯被规矩束缚，每个人都想逃出牢笼，这样或者那样的牢笼，心里的，外界的牢笼，每个人都有。”加瑞尔长舒一口气，就像抽了一支烟，“如果是自身的牢笼还好，但是，更多的人却是被别人强加了牢笼，这牢笼让他们窒息，还逃不出去。”

    “所以，总得有人去替他们打开牢笼，而你就要做那个打开牢笼的人。”

    “嗯。”

    “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打开自己的牢笼。”

    “嗯。”

    “可关上这些牢笼的人太过强大，如果你没法战胜他，只会使事态更恶化，有想过这个后果吗？”

    “没想过，我会赢。”

    “为什么？”

    “嗯？”

    “为什么这么有信心自己会赢？”

    会话到这里顿住，热里等着加瑞尔的答案，加瑞尔目光空洞，想着答案。

    “因为老师您，因为我，因为那些同样被囚禁的人。”加瑞尔说，语气却低沉了许多。

    “这不是你的真实答案，我看不到你的信心，我们这些……”

    “因为我是正确的！”加瑞尔突然说，身体跟着抖动了一下。

    热里沉默了。

    这才是加瑞尔的真实答案。

    “等得及吗？”热里闭上眼睛问。

    “等得及吧。”加瑞尔拿出烟盒，踌躇了下又放了回去。

    “如果等不及的话，可以提前的，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热里说，扩音器里传出一段嘶啦的声响，这是热里的叹息。

    “等得及。”加瑞尔又说。

    两人又沉默了。

    而这时，那只野猫朝着他们叫了一声，加瑞尔侧过身，看着那只野猫谨慎小心地靠近他，身姿有些不稳，每靠近一段距离野猫就停下看向湖面叫一声，每一次确认加瑞尔没有敌意才继续向前，一直等到一个距离之后，野猫看着加瑞尔长叫了一声，然后坐在那里看着加瑞尔。

    “你该给它幸运还是不幸呢？”热里注意到这问。

    “老师会给它幸运还是不幸呢？”加瑞尔看着那只猫问。

    “现在的我给不了它幸运，它也不知道我是想给他幸运的，所以它可能以为我是在给它不幸。”

    “所以老师还是想给的。”加瑞尔总结说。

    “那你呢？”

    “会。”加瑞尔肯定。

    “为什么？”

    “他的腿上有伤，说明有人给它不幸过，但它依然没有放弃，没有因为几次的不幸就相信自己得不到幸运，同时，它也没有失去勇气，还在这样靠近我们，它的勇气没有用在反抗上，而是用在了寻找幸运。”

    “你怎么知道它没有用在反抗上？”

    “因为它还在这里。”

    黑猫又一次长长地叫了一声，是一种渴望和祈求。

    加瑞尔抽出了一支烟，点燃，深吸，没有烟灰吐出，就在那片月光下，鱼群突然散去了，一条鱼僵直地从水里移出，野猫炸起身子，看着那条鱼落在自己面前，它立即用爪子死死抓住了鱼，转而看着加瑞尔短叫了一声。

    “这样鱼就不幸了。”热里说。

    “这条鱼活不久，它已经严重缺氧，鱼鳃泛白，挺不过天亮。”加瑞尔看着那只猫钓着鱼走开。

    “天气越来越冷了，今天的雪可能会来得早一些，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最后一场雪。”

    “老师是在惋惜自己吗？”加瑞尔抽着烟问。

    “我已经活得很久了，无论是站在离人世界还是普通世界，都已经活得很久了，没有什么惋惜的，只是想安详浪漫地死去。”

    又是一声猫叫，加瑞尔下意识地侧身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只猫竟然叼着半块鱼身走向他，他看着猫走到他脚下，放下那块鱼，朝着他低叫一声，又在他裤脚蹭了蹭后低叫着离开。

    “看来你做的很对，走吧，回去吧，有些冷。”热里露出一丝轮廓说。

    “好。”

    稀疏月光下，加瑞尔推着热里走在长长的林道，那块鱼肉又回到了野猫面前，下面还漂浮着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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