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美狄亚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科尔基斯小公主，常于闲暇之时奔跑在一望无垠的碧海边上，任由细碎的海浪沾湿她的裙裾，承蒙太阳眷顾的长发会折射出晶莹的色泽，她的母后曾无比疼爱地抚摸着她的长发说，我们的女儿有着让阿芙罗狄忒也要为之避让的美色。

    尚且年幼的她欢喜地拍着手接下了母亲的盛赞，满含憧憬地问道，那么以后我也会像美神那样，令世间英雄为我倾倒么？

    ——那不是什么好事。科尔基斯的王后抚摸着她的蓝紫色长发，温柔而慈爱地将身为长者所拥有的人生经验逐字逐句传授给她：

    美狄亚，我美丽的小公主，我可爱的女儿。你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至美者才能赢得爱情，并不是凭着甜蜜的话语和美丽的面容，你就能得到一颗真心。恰恰相反，凭着仅有的美貌赢得来的感情，往往不如出生入死、风雨同舟过的爱侣们的关系来的坚固半分。

    即使他们在一起，往往要经过九死一生的险阻么？

    是的，我的女儿。

    即使他们有一方面容丑陋，这份爱情也会历久弥坚么？

    是的，我的公主。

    小小的美狄亚沉思了好一会，欢喜地下了个决定：

    我知道了，母亲！待到将来，有人愿意与我一同出生入死，有人愿意将他最热烈、最真挚的感情进献于我的话，那么即使他身无长物、面容平凡，我也愿意跟他走！

    王后失笑，便又拍了拍她的头道，美狄亚，你又说傻话了，怎么可能会有身无长物的人能迎娶的到我科尔基斯的公主？

    ——后来。很多很多年后的后来。被称为“稀世魔女”的她泪流满面，向着空中虚无缥缈的金色圣杯的影子伸出手去的时候，已然记不清当年她说的话语，也早已远离故土多年。拿到了金羊毛的伊阿宋被众人誉为英雄，带着举世无双的战利品荣归故里，自此，一切便都开始往悲剧的道路上狂奔，且再也没有任何回头的可能了。

    当他开始对曾经对他大有助益的妻子和她神奇的魔法起了猜忌之心的时候，开始移情别恋，意欲休妻再娶的时候，美狄亚的第一反应不是“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而是一种恍惚的宿命感，看，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真正的爱情呢。

    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用毒衣将伊阿宋送去幽冥之时，泪流满面乘着太阳神的华辇溃逃之时，恍惚间看见的，是自己的胞弟那一双再也合不上的眼。稀世的魔女在逃亡途中双手掩面痛哭，几乎要分不清什么事错觉什么是现实了。背井离乡多年，手刃血亲之罪，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都只有一个错误的起源——

    爱情。

    “你有什么愿望？”圣杯向着美狄亚发出带有契约链接魔力的问语：

    “说出来吧，我都能为你实现！”

    她向着空中的圣杯之影伸出手去，喃喃自语道：

    “我想……回到故乡，再看一眼那里的海。”

    然而这个梦境终于开始与之前的痛苦相背离。她伸出手去的时候，碰到的不是冰冷的圣杯，而是温暖的一双手，这双手十指缓缓合拢，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温热柔软的感觉从指尖传来，有人在用十二万分甜蜜的语气哄着她道：

    “好啊，等你醒来我们就去看海。”

    “我以我之名姓起誓，我会带你回到故乡去。”

    贺茂千鸟沾湿了手帕，将棉布搭在正昏迷不醒的美狄亚额头上，碰了碰她除去兜帽露出来的苍白的侧脸，叹气道：

    “真是的，对着这么漂亮的脸也能下得去手。”

    美狄亚恍惚间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贺茂千鸟皱着眉的画面。她小心翼翼地给美狄亚把血污脏乱的长发梳顺，让那些蓝紫色的发丝不复纠结地自然摊在胸前，抬眼就看见了醒来的美狄亚，便笑道：

    “你醒了？”

    美狄亚怔怔地看着贺茂千鸟不带分毫阴霾的明亮的笑容，突然就落下泪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就算之前那些向她求婚的王储固不可信，无法许诺给她王后口中的真正的爱情，然而包藏祸心者却比那些空有财富与外表的草包可怕的多。后人都敬畏地称呼她“稀世魔女”，称她为残忍的弑夫者，说着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怎么就下得去手的种种诛心的话语，却浑然忘记了这些残酷与绝望，这些令人心寒胆战的鲜血淋漓的惨案，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上的。

    伊阿宋背叛了美狄亚，这才是一切悲剧真正的根源。

    贺茂千鸟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她，直到美狄亚情绪平静之后才柔声问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收获了一个让她几乎怀疑自己耳朵的赫赫大名：

    “……美狄亚。”

    贺茂千鸟当即便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记得当年在幼稚园里读着金羊毛的故事的时候，其他的孩子们都在赞叹伊阿宋的英勇，盛誉忒修斯的慧眼，鄙薄着这位太阳神赫利俄斯后裔的心狠手辣，颇有种不把所有的罪名加在这个女人身上就不罢休的滋味。

    尚且年幼的她还没能得见大天狗，更未曾有幸得他教导，成为日后观星测咒、施法布阵的阴阳师，自然也就没有眼下这种说一不二的气势了，但是她的心性从年幼时便可窥见一斑，小小的黑发女孩颤巍巍举起手，用怯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可是美狄亚她是被抛弃了的呀？要说她哪里做错了，恐怕只有杀害了自己的血亲胞弟这一点吧？俗话说得好，就事论事，她之前的罪责不能成为大家为伊阿宋脱罪的借口——”

    “你懂什么！这个女人生来就该被抛弃，你看看她多坏！”

    “就是就是，她还杀了自己的孩子呢！”

    “她还想杀自己的丈夫呀！”

    “她还杀了自己的弟弟，这就是报应吧？”

    再也没有什么比年少不知事的稚子之语更伤人心。他们年幼，于是便被大人们赋予了重重残忍的权利，甚至在恶语伤人、行为放纵之后，更不用受到半分谴责，甚至还会被特别疼爱自家孩子的长辈表扬，做得好，做的不错！

    “一点都没有我们大和抚子的半点温婉柔顺，女人就该以家为天，男人出个轨怎么了嘛，忍下去后还不是照样和和美美过日子——”眼看着这一堆小孩马上就要吵起来了，幼稚园老师赶忙上前劝架去，身为标准传统日本女性的她不自觉地就开始为故事里的男性一方说话，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男权社会下最希冀的女性模板，俨然一副贤良好主妇、柔顺可人的好妻子的模样，也不管这些孩子能不能听得懂了，一股脑开始把自己为人处世的经验塞给他们：

    “怎么可能有不变心的男人呢？多少夫妇都是这样凑活着过来啦。好了，大家不要为这点小事争吵了，让我们看看魔女美狄亚的凄惨下场吧。”

    年幼的贺茂千鸟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一室人声里了：“可是是伊阿宋背叛了她……”

    此时的小孩子三观还未成型，又长期被寄放在幼稚园中，可以说除了父母，他们最信任最爱戴的就是这些启蒙老师了。换句话说，对这个时期的孩子来讲，敢于反抗或质疑老师的话语，是十分了不得的反叛行为。

    她就这么干了。

    “您说的不对！”

    “她过去的血债均由伊阿宋而生，她日后的罪孽也都因此人而起，伊阿宋才是那个应该被声讨的人！”

    ——尚处于“少女”阶段的阴阳师，恍惚间便见到了还是个孩子的自己。她握住美狄亚的手，用力大到了自己的指节都有些发白的地步，将自己多年前便坚持着的观点、重复着的话语，尽数在此倾倒给当事人了：

    “我听说过你的故事，美狄亚。”

    美狄亚的手剧烈一抖。她见过无数次御主们失望的表情、防备的眼神，或者更直接一些的赤裸裸的利用之意，他们看见的，无非是Caster，是背叛的魔女，是”拥有接近“魔法之域”的力量的旧时代的魔法使，而没有一个御主能看见身为美狄亚的“人”，看得见她的心。

    贺茂千鸟握住她的手，言辞激烈而恳切地声讨着千年前的负心汉，古早的背叛者，传说里的丰神俊朗的大英雄：

    “听我说啊美狄亚小姐姐，我个人觉得呢，伊阿宋配不上你。”

    她用额头碰了碰美狄亚的手，低声道：

    “你也偶尔为自己活一次啊。”

    背叛的魔女在泪眼朦胧中露出个惨淡的微笑，轻声问她：

    “你就这么相信我？我可是会背叛人的魔女哦。”

    “与其说相信你……”贺茂千鸟歪着头想了想：

    “不如说我相信我的直觉吧。”

    她的直觉在对敌之时，在日常之中，或者说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对象，可以说除了多年前那一次惨痛的失败之外，从无疏漏，毫无错误。所以她才敢放心地救下美狄亚，才敢把她带回贺茂本家。

    ——更何况那一次惨痛的失败，是纯属对贺茂千鸟个人而言的，没有多余的半个人会为此苦恼半分。顶多也就有人偷偷笑她罢了：

    看啊，那个就是曾经对自己的式神求爱过的贺茂千鸟，是妄图染指三大妖之一的阴阳师世家长女，真是……

    蠢到家了。

    笑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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