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恐怖记忆

    身后有两个不苟言笑的研究人员推搡着他。他们拐进另一边的走廊里了，黑羽马上跟了上去。

    他的回忆又浮现在心头，那时，这里的墙壁还是洁白而崭新的，走廊里也充满了明亮的灯光。不过在幽深的如同洞穴的走廊内，一扇窗也没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那时的黑羽并没有名字，只是人们口中的“实验品”，他幼小的身体被从地下室的牢笼里带出来，推搡着他走上楼梯，转过拐角，在另一侧的走廊前方，会有一个手拿记录本的人，不耐烦地催促着他“快点”，并且打开侧面的一扇门。

    这时，幼小的他会因恐惧而向后瑟缩，两脚不停地瞪踹着地面，而背后的研究人员会殴打他，将他推进门里，绑在一个顶端布满各式手术刀和针管的手术台上。

    此时，黑羽已经正站在那扇门的外面，望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手术台。令他战栗的恐惧，时隔多年，依然汹涌地向他袭来。

    手术台上的小黑羽拼命叫喊着，扭动着身体不让他们把自己捆绑在手术台上，挣扎之中，他的后背上渐渐溢满了茂密的羽毛，一双黑色的翅膀渐渐探出。

    “给他注射些镇定药物！”

    手握手术刀的人说，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黑羽认出来，这个人就是白蝎。

    一旁的研究人员立即跑过来，在他手上递了一支针管，他毫不留情地将针管刺入小黑羽的胳膊。很快，小黑羽平静了下来。他的嘴巴上被罩了一个钢罩，无法发出声音，四肢和躯干被铁扣和铁链固定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刀游走在自己的身体上。

    每次落刀，发丝一样纤细的刀口后面都紧随着一滴鲜红的血珠。

    “愈合能力测试，第98次测试，准备记录实验数据。”白蝎干涩而生硬的声音说道，一旁的记录人员手中笔尖飞速记录。

    一开始，他的痛觉十分清晰，渐渐地，在镇定剂的作用下，知觉渐渐麻木，昏昏欲睡。

    “愈合能力测试，第105次……”

    他沉重的眼皮落下又睁开，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测试已经不知反复进行了多少次。日复一日，除了忍耐，还是忍耐，他的力量不足以反抗这里的研究人员。

    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他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

    “身体坏损自动修复能力测试，第15次。”

    伴随着小黑羽一声凄惨的尖叫，一只铁锤重重地砸落在他的左腿上。

    再次从昏迷中醒来，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手腕和脚腕依然带着镣铐。坐起身，左腿上传来疼痛，那条腿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每一次这样的“身体坏损修复”测试结束后，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会被遗忘在地下室的牢笼里。这个牢笼三面是墙，另一面是坚固的铁栅栏。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仿佛缺失了什么，不再完整，像是遗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沿着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向下走，黑羽已经更加靠近记忆的核心。

    地下室里没有月光，更加黑暗，他从腰间的随身背包里翻出一点幽明草的粉末，撒在法杖顶端镶嵌的一小块水晶上，水晶立即发出了微弱的光亮。这种粉末是魔法师们常带在身上用来照明的。

    虽然光亮微弱，但勉强能看清近距离的事物，脚下摸索着向深处探去。

    “我记得这里有一排排牢笼，我的牢笼在第一间，所以从不知道在我后面的囚牢里关着什么……”

    他想着。如今看来，那些牢笼里关着的应该就是刚刚看见的那种半人半鬼的怪物，当时每天都能听见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丧失理智而含糊不清的哀嚎。这些怪物的数量总在改变，也总在更替。

    一旁的墙壁上，他果然看见一个标示牌，写着“实验品”。铁栅栏破开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房顶坍塌了下来，一大堆碎石和瓦砾堵住了屋内，堆满了牢笼的内部。里面昏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当时，里面应该只有一张小床吧。”

    他想着。

    那时，在没人经过时，地下室里的火把总是熄灭的，一片漆黑。

    在无数个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的日子里，在狭小的铜墙铁壁之中，他昏昏沉沉地醒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没有亲人，也没有活着的意义，痛苦让他遗忘了一切。

    “想死。”

    只有这一个想法。

    然而，就在他因为腿伤而被遗忘在囚牢里的那一个月中，有一个晚上，他隐约听见了隔壁牢笼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地哭泣，是一个男孩子的哭泣！

    他立即警觉地起身，这个发现令他兴奋不已。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和自己同龄的人了，更没有见过一个正常的可以交流的人。他跳下床，单脚跳到铁栅栏旁，仔细地聆听着。

    问道：

    “你是谁？”

    那个哭声忽然停止了。在冰冷的黑暗里，他感到哭声也很惊讶，并且向着声音的来源寻找他。听见对方的轻巧脚步正向栅栏的方向走来，小黑羽的心激动地狂跳着。

    “你是谁？”

    那个声音很细小，也很胆怯，同样问道。

    黑羽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连忙说：

    “我是住在你隔壁的！你刚来这里吗？”

    “是的。”他说，“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嗯。”

    “我叫小雨，你呢？”男孩问道。

    黑羽愣了一会。

    “我没有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说。

    男孩渐渐在栅栏旁蹲了下来。

    “你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你就叫我小黑吧。我在这里只能看见一片黑暗，我一直住在这片黑暗里。”

    “好的，小黑。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也是为了治病？”

    “治病？”黑羽很疑惑。

    “我妈妈说，只要我的病治好了，她就会过来接我。可是我好害怕，小黑，我什么时候才能治好病啊……”小雨似乎又要哭了。

    “小雨，别怕，有我在。”

    黑羽把胳膊伸出栅栏，向他所在的方向摆动。

    。。。

    “小雨，你看见我的手了吗？”

    “没有，我看不见。”他止住眼泪说。

    他们中间阻隔着太厚的墙，黑羽又努力地挥了挥手，小雨还是看不见。

    “小雨，你把手伸过来。”

    小雨照做了。

    不一会，黑羽的手中握到了一只稚嫩的小手，软绵绵的，他一把抓住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小雨，我们从此以后就是朋友了！”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他喃喃说道。

    “别怕，我们两个人，都会活下去的，会从这里出去的。我们都要坚持下去，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墙壁、坐在铁栅栏前，每天聊着各种各样的事。

    在小黑羽的记忆中，外面的世界是一片空白的，他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白的。关于外面的一切，都是听小雨给他讲述的：森林，湖泊，原野，天空……还有各种各样的美丽的植物和动物。

    “我在外面，有一个师父，他教我魔法。”

    “魔法？”

    “是的，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我好想去外面看看。”黑羽说。

    “我只想回家，回到我师父身边……”小雨说。

    时间在黑暗中慢慢流逝。小雨每一次被带走，再被送回来，都哭得比上一次更厉害。黑羽从这些哭声里，辨别着他所遭受的伤害和折磨有多么剧烈。再后来的几次，他被抬回囚牢时已经不省人事了，醒来了也只是痛苦地呻吟，不能下床。小黑就蹲在栅栏旁呼唤着他，等着他。

    直到小雨好一些了，走到门口。

    “小雨，他们又对你做了什么？”

    小雨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地啜泣着。

    “小雨，你会治好病的，你一定能回家的。”

    “我回不去家了……”他无助而绝望地说，“我现在的样子，已经不能回家了……”

    有时，黑羽除了手术台，还会被带往另一个地方。

    那里是一个空旷的大房间，每一次，研究人员会把十个蒙住双眼的成年人带过来，将他们分开固定在房间四壁的锁链上。接着，那个灰白头发的白蝎就会走过来。

    白蝎癫狂地对着黑羽说：“一起来见证吧，你的同类们诞生的时刻！”

    随后，一个研究人员走过去，将十支不同标号的淡黄色药剂分别注入他们体内。

    不一会，十个成年人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他们痛苦地撕扯自己胸前的衣服，牙齿变尖变长，流出涎水，血管鼓胀，然后，一团团膨大的肌肉突然挤出他们的身体。

    他们中的有些人，会在这个过程中，因迅速膨胀的肌肉而身体炸裂而死，血肉迸溅一地，而少数存活下来的，也会变成扭曲而畸形的怪物。

    小黑羽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

    “唉唉唉，都失败了。”

    白蝎烦躁地摇着头，从记录板上依次划掉从一至十的编号。

    扭曲变形的怪物在实验失败后，也会被当成杀死并处理掉。久而久之，这间实验室里充满了掩盖不住的血腥气和刺鼻的消毒剂的气味。

    相隔很久以后，又在相同的地方，研究人员在为十个成年人注射完药物以后，他们迅速地开始变形。

    前几人都因为难以承受的压力而爆体身亡，摔倒向地面后变成一摊巨大的肉泥。只有第十个人，完完好好地站在原地，他浑身血管散发着红光，肌肤变得刀枪不入，力量倍增，而且四肢和躯体的比例也比上一次优化许多。

    “成功了！”

    白蝎激动地从记事本上划掉第一到九条，只在第十条上圈了一个红色的圆圈。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他转过头对小黑羽说，“看见了吗，这就是用你的血制造出来的怪物！真正的恶魔军团！”

    黑羽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每天都要抽取他的血液，就是为了做这项研究。而当时，他更害怕的，是小雨会不会被改造成这样的怪物。

    黑羽还记得，他在离开研究所以前，这项研究的成果还不完善，而且对身体有着极大的副作用，唯一成功的第十人，也在不久后就七窍流血，器官衰竭而死。

    而前段时间遇见白蝎时，他所使用的“食人魔药剂”已经更加稳定了。想必他又在之后进一步研究了吧。

    黑羽和小雨的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小雨依然手上脚上带着镣铐，被人带出去。从黑羽的牢笼前经过时，他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那是一个有着淡蓝色短发的男孩子，一双忧伤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笑得那样柔和。

    小黑羽双手紧紧抓住铁栅栏，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他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痛苦地喊着。

    等了几天，黑羽没再见到小雨。又等了几天，隔壁的房间依然空空荡荡。他内心焦急，忍不住在一位打扫卫生的研究人员路过牢笼时询问。

    “住在我旁边的那个男孩呢？”

    研究人员很冷漠：

    “哦，那个实验品吗，没被带回来的实验品就是已经死了，估计被处理掉了。”

    黑羽紧紧抓住栏杆，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说什么，小雨，小雨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不断地颤抖战栗，悲痛的情绪逐渐失控，眼泪夺眶而出。

    “是你们杀死了小雨！你们杀死了小雨！”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着，用力撼摇着栏杆，体内的魔血沸腾，背后黑色的羽毛一层层地铺展而出，猛地挣断了手上和脚上的镣铐，张开硕大的翅膀。

    研究人员丢掉扫把，吓得连滚带爬：“什么时候有这种力量了！快来帮帮我，镇定药剂！这家伙失控了！”

    楼上的几名研究人员迅速跑下来，手里拿着发射枪，隔着笼子向小黑羽发射大剂量的镇定剂。

    “咻——咻——咻——”

    几支装满镇定剂的针头飞来，黑羽闪到角落，双翼合抱遮挡在身前，厚厚的羽毛挡住了一支支针头，使它们纷纷落地。

    “这家伙的翅膀居然成长了！快，叫支援，叫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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