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薛家丧

类别:玄幻奇幻 作者:过电过敏字数:5465更新时间:24/09/22 19:55:56
    吃完饭后,耿煊迈着有些飘忽的步子回到家中,就这么躺在床上,想着陈荣山透露之事,心情有些复杂,一时间有些难以入睡。

    经过陈荣山的亲口讲述,耿煊这才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这不是康乐集单方面的强力催逼,而是精心设计过的内外合谋。

    康乐集出面做恶人,将商贩每日收益的四成收入手中。

    但康乐集却并不会将其完全吃下,其中一半会返到各坊手中。

    包括耿煊在内,二十个名额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都来自于此。

    而年底的分红,同样来自于这里。

    剩得多就多分点,剩得少就少分点,非常灵活。

    为什么康乐集对每家商贩的经营数据了如指掌,有底气说“少一分不行,多一文不要”?

    因为有陈荣山这些人一直盯着,所有的交易,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能不清楚么。

    等陈荣山等人将同坊商贩的经营信息汇总传递出去之后,康乐集才以恶人形象进场,开始强行催收。

    分工可以说非常明确。

    若在今晚这场酒宴之前,耿煊可以很坦然的一哂而过,轻巧的骂一声。

    “一群吸血鬼!”

    可现在呢?

    他自己也是享受这血食的一份子。

    良久之后,耿煊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我也真是吃饱了,自己都还在钢丝上走着,没个安稳着落,居然就敢琢磨这种问题。几碟菜啊,就喝成这样?!”

    心中这般想着,耿煊在床上翻了个身,便将这些烦扰扔到一边,闭目睡去。

    不过今晚的睡眠始终有些浅,半睡半醒。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锣鼓敲击的声音,那种刻入前身记忆中的声音,惊得耿煊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整个人完全清醒。

    耿煊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终于确信,不是错觉,而是真的有锣鼓敲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除此之外,陆续又有更多嘈杂声音传来。

    小孩子夜哭,大人说话,奔跑,开门关门……

    因为前身的记忆来得太过汹涌强烈,耿煊身体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冷战。

    在前身的记忆中,自从得知父亲身亡的消息之后,懵懂迷糊之际,耳畔便始终有这样的声音挥之不去。

    是以前身完全把这锣鼓之音与死亡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坊里死人了?”

    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耿煊先是呆了呆,然后赶紧起身出屋。

    刚从屋中出来,便见对面陈荣山已经一边穿衣系带,一边大步出了小院。

    耿煊赶紧跟了上去。

    “陈叔,这是死人了?”

    “嗯,应该是。”

    此刻,锣鼓声音更加清晰,嘈杂的人声也越来越响亮。

    “能知道死的是谁吗?”

    “那个方向有好几户人家,去看了才知道。”

    两人不再说话,快步前行。

    很快,便已经来到锣鼓声响的附近。

    人群在这里也变得密集起来。

    听周围人的议论,也知道了死者的信息。

    “死的是薛驼子。”有人叹息。

    “诶,怎么会是他啊?他背虽然驼了点,可身体很硬朗啊。

    今天下午我还在坊门口看见他了,推着他那木推车,走得比我都快,怎么说没就没了?!”有人不敢相信。

    “老天要收谁,哪个说得准?”

    “……”

    听到这话,耿煊脚步就有些发僵,面皮有些发紧。

    紧紧跟在陈荣山身边,进入一家小院。

    院中已经聚了不少人,都只低声与身边人交流,没人大声说话。

    角落里,一个由数人组成的乐队正在专注的敲锣打鼓,为逝者送行,也将“讣告”迅速传遍里坊。

    耿煊跟在陈荣山身后进入屋中,发现屋中也聚了不少的人。

    在堂屋正中间,放着一张床板,一个头上盖着白布的身影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李坊主正站在床板边,揭开白布认真打量了片刻,还伸手在死者脖颈咽喉处按了按。

    对旁边一个老妪道:

    “应是痰液堵塞了气道,窒息而亡。”

    老妪满是褶皱的脸上泪水未干,但此刻却已经没有流泪,只是声音嘶哑的自责道:

    “我该早点发现的,他哪天晚上不咳喘几声?

    今天下市回来,他饭也不吃,说是有点累不想吃,躺床上就睡了,也不咳喘打鼾,我也睡了个安静,还以为他终于开始体谅我一下……起夜发现时,人都死透了!”

    “我要是能早点发现,也不至于这样……”

    老妪在那里伤心自责,旁边有两个邻居家的妇人在低声安慰。

    检查完尸体后,李坊主正要将白布重新盖上,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能看出死亡的具体时间吗?”

    这般场合,小年轻这般冒失的开口,是很容易惹来呵斥的。

    不过,李坊主发现说话的是耿家小子,家中也才办完丧事不久,连亡父的遗体都没见到。这般一对比,薛家今晚之事都算不得什么。

    他便耐心地多说了两句。

    “他的死亡时间,应该超过了一个时辰。至于更准确的时间,我就无能为力了。”

    李坊主摇头表示自己没那么大的能耐。

    耿煊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仿佛真就只是好奇随口一问。

    而趁这机会,在李坊主重新盖上白布之前,耿煊也看清了死者的面容,确实就是今日下午在常平坊大门口给了他极深印象的驼背老者。

    耿煊的目光又不动声色的在老妪头顶扫过,只有一点淡淡的红气,远低于平均水准。

    所以,这个伤心欲绝的老妪,不是假的。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耿煊面上却没有任何异常。

    因为赶来的街坊越来越多,堂屋内越来越拥挤,耿煊已经跟在李坊主、陈荣山几人身后出了堂屋。

    “这是你廖叔,这是李叔……”

    “廖叔,李叔……”

    院中,陈荣山将耿煊介绍给几个中年男子认识,旁听着他们几人的低声谈话。

    说的就是名额分配的事情,大家的效率都很高,第一时间就把各自分配到的名额全部用完了。

    耿煊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旁听。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嘈杂声响,便见数人抬着一口棺材快步走入院中。

    几人停止了交谈,李坊主指挥几人将棺材送入屋内。

    在几人麻溜的行动下,床板很快被撤去,躺在床板上的死者也躺进了棺材里。

    不知是否错觉,耿煊感觉耳畔的锣鼓声都变得更响亮了一些。

    陈荣山看出了耿煊的疑惑,站在院外对他低声解释。

    常平坊作为人口超过两千的里坊,每年都要死许多人,棺材都是常备着的。谁家有需要就去拿,按成本给价就行,这比各家自备方便得多。

    反正坊中人家,有口能安寝的棺材就很满足了,也没谁会要求私人订制。

    安顿好死者,后面的事情进入标准流程,有专业人士操持,根本不需要旁人操心。

    耿煊、陈荣山二人便也不再多留,步行返家。

    “阿煊。”

    耿煊正准备开门进屋,陈荣山出声叫住了他。

    “陈叔?”

    “这两天时间不凑巧,康乐集那边必须时刻有人盯着。

    现在天气这么热,薛驼子在家放不了多久,应该很快就会下葬。

    到时候我不在家,你婶子可能会被请去做帮厨,你帮我看着点陈钰,别让她跑丢了。”

    见陈叔说得认真,耿煊便也认真应道:“好的陈叔,我会看着她的。”

    耿煊知道,陈叔此刻说的话,没有一点玩笑。

    对这个世界的父母来说,一个最应该知道的常识,也是深深植入灵魂的恐惧,那就是在一切人多、热闹、嘈杂的环境中,千万千万看紧自己的孩子。

    一转眼不见,很可能就是永远不见。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

    别说在康乐集这样的所在,便是在彼此有着基本信任的里坊内部,这也是身为父母所必须谨记的。

    ……

    清晨。

    婶子穿着一身干练的衣裳,一手拿着一顶宽檐遮阳帽,一手牵着噘嘴不说话的陈钰,将她送进耿煊的院中,对门口的耿煊道:“煊哥儿,麻烦你了。”

    耿煊笑道:“婶子你放一万个心,我保证,便是我丢了她都不会丢。”

    婶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将遮阳帽戴在头上,道:“那我去了。”

    走了两步,她忽又对耿煊道:

    “你俩记得早点过来,今天人多,有点乱,薛家又没个招呼的后生,时辰到了你俩自己过来就好。”

    “好。”耿煊点头。

    然后,他带着陈小钰进屋。

    最开始,她还有些“腼腆”,很快,她就让耿煊见识到了四五岁的小丫头到底能有多闹心。

    瞥向扔在房间一角的两个大包裹,耿煊心道,今天看来是彻底废了。

    时近中午,耿煊起身从床头取出一个沉甸甸,响叮当的袋子。

    里面装着他现在全部的身家,七百六十文铜钱。

    看上去挺多,可若是换成银子,连一两都不到,也就七钱多一点。

    之所以全部换成铜钱,只是因为看起来更有分量而已。

    耿煊仔细数了一百文,便牵着陈小钰往薛家走去。

    按照坊中以往惯例,若有坊中人去世,无论关系远近,每家每户至少都要派一个代表参加。若非关系特别亲近,随礼百文即可入席。

    有专门的人操持一切,控制收支,基本能让大家享受一次丰盛宴席的同时,还不让主家额外破费。

    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剩余。即便再吝色的人家,也不会靠这个发财。

    这是此身前不久才亲身经历过的,现在,他也成了这个大型仪式参与者的一员。

    悲伤是没有的。

    还没走近,嘈杂一片的人声,配合敲锣打鼓的声音,气氛莫名欢快。

    耿煊和陈小钰算是来得晚的了,只看见沿着道路安排的一张张桌子上全都坐满了人。

    耿煊紧紧拉着陈小钰的手,左右张望,想要寻找还没被人坐满的空位。

    “耿家小子……”

    一道漏风的声音传入耿煊耳中。

    耿煊循声看去,却见一处隐蔽的树荫下摆着一张大圆桌,稀稀拉拉七八个老者很随意的坐在那里。

    和其他只能坐八人、露天摆着、烈日当空的方桌相比,这张随便就可坐下十几人,还专门安排在荫凉有风处的大圆桌,简直就是超级至尊席位。

    就在耿煊打量之时,头发稀疏、牙齿更加稀疏的老杀材冲着耿煊招手,“找位置啊?这来坐!这里有位置。”

    耿煊也不扭捏,牵着陈小钰就走了过去。

    “柴爷。”耿煊喊道。

    老杀材姓柴,没毛病。

    老头点点头,随便在桌上抓了点干果蜜饯放到陈小钰手里,就继续听其他人八卦扯淡。

    从他们的闲聊中耿煊知道,薛驼子已经下葬了。

    因为没有子女,加上薛婆子伤心过度,身体又弱,昨夜耿煊等人走后不久就瘫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别说招呼张罗,她自己都要人照顾。

    后半夜闲人散尽,除了院子里敲锣打鼓没有停,棺材停在屋里连个守灵人都没有,今日出门上路,也没个摔盆打幡的孝子贤孙。

    其他人看着热热闹闹,可这桌老人聊起此事,都只觉凄冷惨淡。

    一个老人摇头叹道:“我看那薛婆子也撑不了几天,这薛家看来是要销户了。”

    坊中若是有人家全部死绝,其生前痕迹很快就会被抹去,就连其房屋以及其他产业,坊里也会第一时间处理掉。

    这看似无情,却是所有人都认同的做法,总不能一直空置着吧?

    若是如此,以这个世道对人命的吞噬效率,要不了几十年,整个常平坊空置的住所会比活人的住所还多。

    说话间,香气已在周遭弥漫,酒菜开始上桌,老杀材主动担起了分筷的职责,抓着一大把筷子,一人一双的发了下去。

    “吃吧。”

    等他一声令下,一双双筷子就在桌上快速往来穿梭。

    年纪大,所以胃口不好?

    同为老人,见薛家模样,情绪低落,所以没有胃口?

    不存在的。

    那风卷残云的气势,若非有耿煊代劳,陈小钰甚至都很难吃上几口热乎的。

    “你们在这里呀。”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娘。”正啃着骨头的陈小钰高兴喊道。

    却是她母亲终于得暇,过来看看女儿,因为长时间在灶膛间打转,加之天气又热,脸颊红通通的,浑身都在淌汗,虽然看上去湿漉漉黏糊糊的,却散发着劳动之后所特有的健美。

    按理说,以陈荣山的能耐,这种除了换来一身劳累,没有任何回报的活动,她是完全可以拒绝的。

    但在坊中人的观念中,这种集体活动,和你家中财多财少无关,你若推拒不参加,便是自绝于整个群体。

    要不了几次,就会很自然的被归入“外人”之列。

    何况,看她这状态,明显并不排斥,甚至有些享受。

    见女儿从凳子上跳下来就要往怀里扑,她赶紧躲开。

    对耿煊道:“煊哥儿,吃完饭后你们自己回去就好,薛阿婆瘫在床上无人照顾,我晚点再回来。”

    她交代完就走了,一个老者却盯着她丰盈的后臀舍不得移开。

    “啪!”老杀材一筷子狠狠敲在他脑袋上,一边与一根排骨较劲,一边嘟囔骂道:

    “老东西,都这年纪了还改不了好色的性子。”

    挨了一筷的老者也不恼,摇头叹道:

    “这怎能叫好色呢?我是替我儿子可惜,怎么就让陈荣山这狗东西捡了便宜?”

    “哎,这个曾柔……可惜,可惜。”

    陈小钰、耿煊两人同时停了下来。

    陈小钰是听见有人骂她爹,原本还认真干饭的她当即瞪眼看着对方,凶巴巴的。

    耿煊却是有些惊讶,“曾柔?”

    老杀材瞥了他一眼,呵呵道:“你不会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吧,我看你婶子婶子叫得挺亲热啊。”

    “哎……”

    ……

    吃完饭后,耿煊并没有多留,带着陈小钰就回家去了。

    下午没有别的安排,依然是陪着陈小钰玩些无聊游戏。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左右,曾柔才回来,还给耿煊两人带了饭菜。

    看她牵着陈小钰回到她家院中,耿煊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家带孩子,真的比挖一天洞都还累啊!

    连续耽误了两天,次日天才蒙蒙亮,耿煊就提着两大包裹出了门。

    等到落日西斜,天色再度只有微微亮的时候,耿煊这才空着两手,一身疲惫的返家。

    打开院门后正准备进屋,忽然停住了。

    却见自家那破旧的院门后,一团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耿煊心中吓了一跳。

    “陈小钰?!陈小钰?!”

    说着的陈小钰迷迷糊糊醒来,揉着小肚子,对耿煊可怜巴巴的道:“啊,睡着了,好饿呀。”

    耿煊问:“你阿娘呢?”

    陈小钰道:“去薛婆婆家了。”

    在看到陈小钰的第一眼就觉不妥的耿煊,听了这话当即汗毛倒竖,忙问:

    “什么时候?”

    “唔……”陈小钰想了想,道:“就在我午睡醒来后不久。”

    耿煊豁然站起,只觉一股股若有实质的电流在头皮中疯狂流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