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起波澜

    洛九桑是个爱听墙角的，故白悠兮一手推开门，便恰好看到了愣在原地，小脸鼓成包子的白衫童子。

    那一汪泪水在他泛红的眼眶里兜兜转转，粉嫩的嘴唇嘟着仿若受了一肚子气，白净的小脸上满是哀怨愁容，两只细细的小手臂还是很不自觉地一把搂住了白悠兮的腰身，接着便是清嫩的“哇”一声大大啼哭，眼泪鼻涕尽数蹭在白悠兮的衣裳上面。

    她便突然想起方才自己也是这么对师父的。

    ——果真是因果报应了啊。

    “暖儿姐姐！桑儿好想你啊，桑儿找了你这么久，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

    白悠兮心中一化，洛九桑在前世信她护她，今生虽然面上一副故意苛待她的模样，实际上却依旧关怀着小师妹。

    她搂紧了洛九桑，觉得这白沚洲的帝君大人，心性竟然也不过是个顽童罢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虽然前世过得坎坷颠簸，今生却能有一位保护着他的师父，和一位纯真可爱的师兄。

    兰陵神尊立在一旁则显得有些尴尬，便“咳咳”清了清嗓子，洛九桑显然是个比白悠兮还会哭闹的，仍旧抱着白悠兮不肯撒手，边哭还边对师父语出不敬：“师父是个大混蛋……你回来了也不告诉你的身份……要是我早知道是姐姐你，怎么舍得对你不好……师父真真是神界最坏最坏的神尊了……”

    说得兰陵一张千年冰山脸有些哭笑不得。

    白悠兮不好辩驳，只好蹲下身子拿出帕子擦洛九桑脸上的泪，看他哭得有些岔气，还帮他顺了顺背，安慰道：“桑儿师兄，别哭了，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那厢找了暖儿转世将近两百年，又岂会简单撒手，只见他小小的人儿一扑，要环住了白悠兮脖子，扑哧扑哧坑在她肩膀上大流眼泪：“暖儿姐姐，你之前受了那么多苦，可千万不要嫁给傅容尘那个负心人了，桑儿……桑儿一定会和师父一起好好保护你的……”他想起刚才在外面听到师父说的话，觉得可以套用，便加了一句：“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白悠兮被逗笑，却被他箍得有点喘不过气，兰陵便提起洛九桑的领子，硬是把他从白悠兮身上扯开了。

    那过程确实惨烈了些，洛九桑骂师父也骂的惨烈了些。这浩浩六界，敢对堂堂兰陵神尊如此不敬的，恐怕洛九桑是头一个了。

    前世记忆一开，白悠兮看事情也明了了一些，虽一日心情都沉沉郁郁，她仍是十分贴心地为洛九桑做了些白玉枣糕，见他吃得开心，也就不觉得苦闷了。

    鉴于白悠兮屡屡退婚一事，仙官已是无法招架，便请示了当今的仙君大人，也就是当时的傅容尘。

    只是他当上仙界之主后，却很少有人提及他的名字了，连他自己似乎都要忘记了。

    而当今仙后，仙君明媒正娶的堂堂夫人，正是连姝。

    月明星稀夜，寒风萧瑟时。

    白悠兮正在房中整理收集许久的洛九桑的白羽，想着串上棉线装上木柄可以制成一把威力不小的扇子。

    “咚咚——”

    外头门声响起时，她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妖烬。

    师傅若是有事寻她，向来都是靠胸前的传音绢花，而洛九桑那个爱蹦跶的，常常是直接破门而入扑到她怀里的。

    神尊阁所住不过他们三个，半夜来寻她的，该是妖烬那个不要脸的。

    可妖烬每每进她房间，都是不敲门的啊……

    她疑惑摸到门前，心有提防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谁啊？”

    外头的声音沉吟许久，口气却是温润如玉：“是孤……是我傅容尘。”

    白悠兮心中一揪，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实在是没有想到，仙君大人竟然夜闯神尊阁。诚然，神尊阁外头的结界是师傅亲手布下的，除了她和师兄无人能解。

    妖烬是堂堂魔尊，破师傅一个结界本是绰绰有余的。仙君毕竟是仙界之主，这结界自然也是困不住他的。

    他半夜前来，显然是想避人口舌，但又无法正大光明的解决问题，这才迫不得已来寻她吧。

    她也无可逃避了。

    开了门，前方青衫男子颔首有礼，道：“叨扰白姑娘了。深夜造访，实为情势所迫。”

    白悠兮不言，便让他进了房内，将房门关紧，替他倒了杯兰花茶水，安安分分坐在他身边。

    傅容尘举茶笑笑：“白姑娘定是奇怪，孤为何要向你提亲一事。”

    白悠兮私心想多听听他说话，便点点头。

    “孤有个故事，白姑娘不妨一听。还未飞升成仙之前，我……本有妻室，后爱妻被妖魔害死，而那害死他的妖魔，却是我爱妻身边的婢女。于是那婢女被我绳之以法，魂飞魄散。我那爱妻，我一直觉得她不是我爱妻，而那婢女，我也觉得她该是像我爱妻……白姑娘，你懂么？”

    傅容尘饮下一口茶，却自嘲一笑，如饮薄酒。

    白悠兮故作不知，道：“仙君风流，你爱妻同你婢女，皆该是有福之人。”

    傅容尘摇头，继续道：“你说一个女人婚前婚后，何以会性情大变？我日日夜夜陪伴着她，却发现那眉眼间一颦一笑，都是我陌生的感觉。她嫁过来之前，本是个不羁礼教的活泼性子，那颗心野，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般奇女子，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许是先夫人嫁给你之后，觉得应该有为人妻室的模样，故而性子沉静吧。”

    “非也，”傅容尘皱眉，“她变得柔弱胆怯，同一般闺秀女子如出一辙。我那时，怀疑自己爱错了人，便提前上了长华山，拜入了太乙仙门。”

    “仙君如此之举，倒也算得上是抛妻弃子。”白悠兮借讽道。

    傅容尘一愣，却也并不介意，说：“下山除妖，我又回了自己家里。原以为之前都是我想多，但回到家中，她却依旧未变回原来的性子，我只觉得心中排斥，却又觉得心有愧疚。爱一个人，便该容纳她的全部，我娶她回家，却因为她性格变化而冷落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可悔改，也许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爱妻被蛇妖害死，她身边的婢女牵涉其中，那婢女唤作暖儿，眉目间眼生得很，只是时而那番神情，和她待我爱妻的好意举动，常常令我念起先前我喜欢的那女子的模样。处死她之后，我回仙界，自天目镜里头探察了她前半年的些许举动。”

    白悠兮好奇：“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她从亭中走出，原是我爱妻的面貌，却突然化作暖儿的模样。真是可笑，这么些年来，我爱得都不过是那张脸，从没发现那张脸之下的人，究竟是谁。”

    “你后悔处死那个婢女了？”

    “自然。可惜她被桃木剑一剑穿心，又被火烧死，魂飞魄散，我无处去寻她。直到，遇到了你，那日你身染瘟疫，昏迷不醒，兰陵神尊，也就是你师父急着去替你疗伤。我本是一时好奇，也想去看看被我救下的姑娘如何了，却在门外听到你呓语，喊得是我的俗名。”

    那时瘟疫邪灵啃噬她的灵魂，师傅将灵魂归还到她身体里的时候，漏出了些前世记忆，她才会苦不堪言地喊了声“容尘”。

    “那仙君觉得，我是你的爱妻转世，还是那婢女转世？”

    傅容尘一双好看的眼望向她，话中透露些许无奈：“那婢女是一只半魂鬼。白姑娘，你也只有一半魂魄。”

    先前锥心刺骨的回忆携带着苍茫火星又仿佛腻上她的身体。

    白悠兮强按下心中澎湃，笑道：“师父先前告诉我，前世我过得并不好。他老人家怕我伤心，一直没有告诉我前世的事情。但是我非要记起来，他也没有拦着我。”

    傅容尘一喜，拉住白悠兮的手：“真的？你真的什么都记起来了？”

    白悠兮垂眸，把傅容尘的手缓缓推开，道：“仙君如今想娶我，可是想补偿前世的我？”

    傅容尘眼睛一亮，点点头。

    她便又缓缓道：“前世为人之时，我被冻死在腊月三十的晚上，于午夜时刻百鬼缠身，浑身如坠落寒冰地狱。百鬼凶残，食了我一半的魂魄，而魂魄不齐的鬼魂入不了地狱，我便凭着半散不全的魂魄游走人界，我本以为死后便不用再怕寒冷，直到温紫仪用手心托起我时，那温热与寒冷才有了比照。”

    傅容尘心下悲悯。

    “那时我便料到，这个让我重拾冷热感觉的人，注定是我还不清的债孽。而事实确实如此，我为她遮风挡雨，牵线搭桥，不曾有过半分私心。但这话似乎是违心的，我喜欢上了你，这便是最大的私心不过了。可是这怎么可以？温紫仪有恩与我，我便将她置于何地？你心属温紫仪，我便将自己置于何地？细算来，不过就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可是容尘，你辩不出温紫仪真假便罢，何以会听信连姝的话，生生将我烧死，任凭那狗道士侮辱你的结发妻子，任由她被下毒害死，你怎么忍心？”

    傅容尘目瞪口呆，拳头紧握，颤抖道：“你说……你说什么？你说连姝害死了紫仪？”

    白悠兮不看他，继续说着：“你信我好，不信也罢。其实你何曾信过我，那时我说我没有害温紫仪，你何曾信过我？我身上这口黑锅，从来都不是替蛇妖背的。容尘，我一直都是在替你的仙后背黑锅……”

    他表情痛苦：“怎么……怎么可能……这么些年来，我与连姝……”

    “你又娶了连姝，娶了心思缜密的连姝，弃了一片痴心的温紫仪，弃了……我。”

    傅容尘按住白悠兮的肩，按得她觉得疼：“暖儿，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肯定会救你们的，我与连姝成婚，也不过是仙君之位需要……”

    “够了。”白悠兮扶了扶额角，打断他的解释，“其实这些都是前世的误会，如今都解开了，你也知道了。我觉得我记起前世，并非是要判断我对你是否还是真心，而是要替温紫仪申冤，至少不能让那蛇蝎心肠的女子戴着假面具再嚣张下去。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也都知道了，如何处置，都是你的事情。对于要连姝，你要杀要剐要宠，都与我毫无干系。只是温紫仪墓前，烦请你走得勤快些。不然你这仙君之位，着实当的荒谬。”

    傅容尘抬手之间，竟已无言可对。

    “仙君请回。”白悠兮背对着傅容尘，下了逐客令。

    傅容尘立在一侧，望着白悠兮坚决的背影，顿时觉得失魂落魄不过如此。

    他信了多年的师妹竟是幕后黑手，他自认为负了多年的妻子却不是真正的爱人，他深爱了多年的女子，他本以为能好好补偿她这一辈子，却又被血淋淋的真相横亘在茫茫两岸。

    他再也碰不得，因为没资格。

    待那房门再度闭上，白悠兮却捂着心口，再也无法装得那般若无其事。

    ——她很有事。

    前世记忆不过记起一瞬，那无边的爱爱恨恨已经全盘涌入她心里。

    方才同他坐在一起，饮得茶水彷如当年共饮的陈酿老酒，梦境一般不可捉摸。

    她仍记得，那时候烛光脉脉，佳人在侧，他深情款款告诉她说，沧海桑田，万流枯竭，我们好好在一起。

    她已经相信，那番话他是对暖儿说的。

    她不再是暖儿，可傅容尘依旧是傅容尘，暖儿深爱着的那个青衣俊美男子。他有世界上最最温润如玉的气质，话语间温和得能融化一切的烦恼，他饮酒薄醉时候最有魅力，他下山时仙风道骨，他的怀里温厚安全，有浓重酒香，她曾以为那是她一生无法企及的梦想，如今她终于可以不用爱他。

    温紫仪，你听到了么，我不再爱他了。

    虽然沧海没有变成桑田，虽然万流还没有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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