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一线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贰零肆柒字数:2998更新时间:24/09/20 11:22:11
熊荆与孔鮒两人的对答太快,旁人根本插不上嘴,孔鮒并不能辨过熊荆。儒家之说好似一个处处是缝的竹簸箕,不缜密也不结实,稍微用力一戳,就能戳出一个大洞。
学说如此,最重要的是意识形态。儒家自孔子以来,乃至秦后堕落成为儒术,都想着要制约皇权,同时又追求一个君明臣贤、国泰民安,‘老吾老、幼我幼’的乌托邦大同世界。这样的大同世界曾由王莽建立过,然后迅速倒台。
倒台的原因在于文人总是以为国家的繁荣昌盛是因为君明臣贤,行仁政就可以王天下。熊荆却非常清楚,国泰民安只是因为军事和经济,这两者的基础都是技术,而不是什么贤明和仁政。但要想跟儒家说技术,从孔子把真六艺变假六艺起,就是对牛弹琴了。
熊荆觉得儒家是对牛弹琴,孔鮒听闻熊荆说出‘勇信即贵族,辛劳皆奴隶’这样不仁不义的话时,心瞬间坠入到谷地,他也觉得再劝熊荆是对牛弹琴,毫无希望。
孔鮒如此作想,朝廷内的朝臣绝大多数都在点头。贵族是一点也不辛劳的,越辛劳的人身份通常就越卑贱,越可能是奴隶。也只有奴隶,才会通过出卖体力谋求衣食,贵族往往是以流血为代价得到赏赐和封邑,两者的差别就在这里。
当然群臣中也有不点头的,在一旁喃喃了半天的昭黍这时候说道:“臣不知也。若不辛劳,我楚人何以为食?若辛劳皆为奴隶,我楚国辛劳之人多矣……”
“虎不食草,只需食肉。”熊荆收剑。收剑后他又道:“但愿我楚人永不辛劳,从不耕种。”
他的话很多臣子听不懂,可他自己却懂了——他此时才明白某部书里的某个家族为何会说:‘we..sow!’耕种是奴隶干的事情,他们强取就可以了,这就好像老虎不吃草,吃羊就可以了。越辛劳越耕种,奴性就越重;多吃草不吃肉,羊性就越重。奈何远古的智慧熬不出心灵鸡汤,哲理渐渐被人遗忘。
“寡人所忧,乃忧当前之政他日为人篡改,或行秦制,或行周礼。”孔鮒等人已悻悻退下,熊荆继续之前的话题。“试问卿等有何策?”
“臣等……”熊荆提出问题,问题是要群臣解决的。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乃是常事,熊荆死后,废敖制行他制并非没有可能。这样的事情怎么防止?这样的事情没办法防止。
腊祭之日,秦军已入方城,熊荆提出这样的议题,每一个朝臣散朝后都忧心忡忡。熊荆回到正寝,一登阶看到了堂中站立的赵妃,也变得忧心忡忡。
“拜见母后。”熊荆无奈中行礼。“孩儿出游,夜深未能告于母后,只留一书,请母后赎罪。”
出走前熊荆是留了书的,但给赵妃的时间故意延迟,这样的先斩后奏显然让赵妃很不满。她冷着脸道:“大王既视母后为无物,何以返?”
“请母后赎罪。”熊荆再拜,他越发觉得自己安置芈玹的办法无比正确。
“芈玹何在?”赵妃好像没有看到儿子的伏拜,她现在恨极了芈玹。
“芈玹?”熊荆仰头看着她,不知道她找芈玹何意。
“芈玹之媵伤王后赢南,此必是芈玹唆使。”赵妃道。“司败已押其媵,正寻芈玹。大王乃一国之君,不当包庇有罪之人。”
“啊?”熊荆入宫连衣服都没换就去视朝,没想到竟发生这样的事情。
“大王欲包庇罪人否?”赵妃再道。在她看来一切都是芈玹的错,只要芈玹死了,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孩儿不敢。”熊荆忙道。“然芈玹之媵伤赢南,此、此当有司败左尹问审……”
“芈玹人在何处?”赵妃不想听儿子的解释,她只想找到芈玹。见熊荆沉默不答,她再道:“大王乃楚国之王,岂能因私情罔顾国法!”
“芈玹之媵伤及赢南,此民事之刑,与国法无涉。”熊荆不服气的争辩,脑子里则在想此事该怎么办。他忽然很想笑,他以前叮嘱各氏要雇一名好的讼人,自己却忘记了这一点。
“赢南是王后,是大王之妻!”赵妃喊了起来,她觉得儿子已经被芈玹迷的失了魂魄。“大王即便不喜赢南,也要顾王廷之颜面。”
“即便赢南是孩儿之妻,是楚国王后,也不可因此罔顾国法啊。”熊荆道。“此案当有司败审理,王廷不应干涉。孩儿此刻便亲往左尹府相问,以知悉其情。”
熊荆一点也不想与赵妃独对,赵妃是母后,他是儿子,他永远处于一个不利的位置。他也尽量不想母子进入那些人安排好的僵局。他这边起身欲至左尹府,赵妃却道:“此事可由司败审理,然有鉴于此,芈玹不可嫁入楚宫。”
赵妃话出口后,熊荆抬起头看了母后一眼,然后才低下,他沉沉应了一声:“唯。”这才趋步出堂,走下阶去。
赵妃听到儿子答应,轻轻舒了口气。赢南面颊之伤已被昃离妥善修补缝合,按昃离的说法,伤愈后只会有一道红色的印子,于容貌无碍。赢南无事,以此拒绝芈玹嫁入楚宫,也算是坏事变成了好事。此时的赵妃,还不知道早上视朝时儿子已将孔谦等人推崇的周礼与秦制并列,揪出来当了靶子,正朝朝臣正在商议出妥善的办法,
*
“大王竟如此言之?!”纪郢宋府,听完儿子叙述的宋玉膛目结舌。他是太傅,太傅是大王的老师,属于王廷之臣而非楚国朝臣,故而不需视朝。宋义与孔鮒作为大王的文侍立于正朝,实际他们没有资格在正朝上发言。
“然也。”下朝的宋义匆匆回府,一见到父亲就一股脑的把早上视朝的事情说了出来。父亲这边不让芈玹嫁入王宫,大王立即把周礼拎出来当靶子,如此剧烈的争斗让宋义有些害怕,他道:“孩儿以为,不允芈玹嫁予大王,此过也。”
“胡言!”宋玉怒斥。“同姓岂能嫁娶?唯有立王后嫡子为太子,彼时你与孔鮒为太傅,方有一线生计。”
一不做,二不休。宋玉虽然不想直接与熊荆争斗,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退让的问题了。一旦退让,孔氏可以退回鲁地,宋氏又能退回哪里?宋地?
从先君庄王到现在,三百多年来作为王廷亲信的宋氏已和楚国、已和王廷融为一体。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楚国第三十三世楚王、第四十三位国君竟然违背自先君武王以来的传统,建立早就被武王废弃的敖制。
虽然宋玉这些近臣也分封了土地、各氏还配发了魏国降卒,可他们又怎能比得过项氏、若敖氏、蔡氏、鄂氏、沈尹氏、妫氏、蒍氏……,这些久为县公邑尹拥有县卒的贵族?复郢之战得好处的全是他们和那些誉士。
宋氏不善戎事,如果不做文官,不写辞赋,子孙会有什么出息?到时候只会和新崛起的妫景以前一样,落魄到做一个小小门阍。妫景能做门阍,他儿子能做门阍吗?他儿子能做门阍,他孙子能做门阍吗?等三世孙的时候,就要和庶民无异了吧?
屈氏、昭氏、景氏,这些以前的王廷近臣全都面临着衰微的结局。只是有些氏族在奋力训练私卒,有些则如同宋氏,只能寄希望于早日废除敖制,重振王权。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再得重用。而要想重振王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统天下。
文臣联合君主,用全天下的资源收买甚至是直接消灭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贵族,以确保王权的稳固,这是亘古不变的套路。武王设县便是如此,庄王联合蒍氏灭若敖氏也是如此,延至一千年后的杯酒释兵权还是如此。
熊荆一道诏命可以背弃王廷五百年来联合文臣压制贵族的传统,但由这个传统滋生的氏族却不会因为他的一道诏命而消失。这些氏族必然会设法扭转国政的方向,熊荆在位时不能实现,那就要在熊荆儿子即位后实现。宋玉说的一线生计,就是太子身上的一线生机。
他如此着想,正寝中等到熊荆返回的鹖冠子则是另一种说辞:“大王欲为一女子毁国乎?”
“老师为何说笑?”熊荆面带笑容,赢南之案他已经了解了,左尹府认为此与芈玹无涉。
“大王怎会以为老叟说笑?”鹖冠子本想以毁国先声夺人,可惜他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大王为一女子弃社稷于不顾,此非毁国乎?”
“老师缪矣。”熊荆脸上还是笑意。“楚国内外和谐、君臣无间、将卒用命,社稷安矣。唯独有人欲以楚国社稷为母钱,以行彼等心中之空想。老师不知此事否?”
差一张楚纸就要把事情说破了,熊荆不说破鹖冠子也不说破:“大王不欲以母钱生子钱否?”
“不佞自然愿意。”熊荆点头。“然,子钱有金有银,有铜有铁,有陶有瓦,中原皆陶瓦之地,以爰金之母钱而得陶瓦之子钱,岂能言盈?”
“大王欲如何?”鹖冠子不劝了,反问道。“欲废周礼否?”
“不佞不欲如何。周礼乃修身之礼,非治国之礼;乃亲戚之礼,非外交之礼。”熊荆道。“有人欲以贱为贵,以周礼代楚政,以文臣抑武将,岂能得逞!”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