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风 第十五章 柳暗(上)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安渝字数:2851更新时间:24/09/17 07:49:52
果不其然,一道凄厉的闪电在狂风里划过夜空。宛贵妃望向上官湄,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
一场大雨解救了两人,待火势渐小,上官湄连忙背起宛贵妃沿小路下山,又在雨中坚持走了七八里路,直到精疲力尽才在附近找到一个藏身之处。此时,宛贵妃的伤情急剧恶化,恐怕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路上,宛贵妃断断续续地跟上官湄解释道大枰山隶属枰州,毗邻郑县,在杼县东北百里左右,确实常有敌军出没。
“那宛娘娘以为……我们只是‘恰巧’跟那些流窜的散兵逃到同一座山上了?”
“你相信这世间……有这么多巧合么?”宛贵妃惨笑着问道,面容愈发苍白。
上官湄也咬着嘴唇犹疑不定。她努力回忆着有关国西的地理州县,可这段记忆就像缺失了一般,什么都捕捉不到。
“这就是了,”宛贵妃头靠在石壁上,气喘了片刻,艰难地道,“箭上面……被人涂了木绡粉。”
“木绡粉?”这是今夜上官湄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那是什么?”
宛贵妃告诉上官湄,大鄢国西产雕杺茶,清醇甘凉,酸中有苦,是难得的珍品。但因口味各异,此茶只流行于西边州县,百里之外再能欣赏此茶的人寥寥无几。茶中有一味香料木绡,是这里独有的植物,每年中秋成熟,可燃烧,亦可入药,国西凡是懂茶之人都会向雕杺茶中添加木绡粉用作调味。宛贵妃道木绡本无毒,更能清凉润肺,但她和她的母亲都不能碰这种药材,一旦沾身或者吸入便会气喘不已,若剂量过大恐会危及性命。
“所以……宛娘娘是怀疑有人发现了我们而故意灭口?”
宛贵妃却没有正面回答,只剧烈地咳嗽道:“这本是家中秘事,无人知晓。若不然……用香料药材涂箭毫无用处,常人不会……”
“高乾!一定还是他!”上官湄站起身,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目光中满溢着仇恨。
宛贵妃扯了扯她的衣角,费力地摇摇头,“他就算要得到你……也……一定不会杀你,他要是发现了,抓我们回去就行……何必……再说,他不可能知道……”
虽然上官湄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狠狠道:“不是他,还会有谁!”
见宛贵妃瑟瑟发抖,上官湄忙蹲下身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
“不……”宛贵妃皱眉道,“枰州刺史府应先于此处降雨,他们时间算得那样准,火根本就烧不到山顶……”
上官湄这才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话中似有深意,“您的意思是?”
“那个声音好熟悉……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置我们于死地……”宛贵妃低低地重复着,“可这说不通啊……若只是示警,为什么……还要放箭……”
“娘娘!”上官湄急得止住她的话,“您心地纯善,当然看谁都是好的。可放火放箭都是事实,若非上天垂怜,我们本无生路啊!”
宛贵妃没有力气再思考,握紧了上官湄的手。上官湄只觉手上冰凉,眼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她看了看四周,一咬牙道:
“宛娘娘,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行……”宛贵妃的手牢牢地扣着她,声音变得虚弱不堪,“离这里最近的村落也有十多里路,我……坚持不了……湄儿……别……不许……离开……”
“可您这样不行!我不能眼看着您……”上官湄又惊又怕,实在说不下去。她立即把脸歪在一旁,拼命忍住眼里的泪。
“好孩子,”宛贵妃缓缓地将手抬到上官湄的脸上,吃力地道,“从我中箭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时辰了……真的不行了,我心中有数。湄儿……湄儿……”
上官湄扶宛贵妃平躺在草垫上,给她盖上衣服,跪地紧紧握住她的手,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娘娘……”
“湄儿……不要管我,一入夜……你就快赶路……杼县不能去……你向北走,那里安全……”
“不,”上官湄哭道,“儿臣不能丢下娘娘……”
“你必须活下去……”宛贵妃一字一字重复着。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体内留有木绡已是必死,万不可再拖累上官湄,更万不可让她失去生的希望。
“你要……为陛下……为……能撑这么久……我……已经很知足了。”宛贵妃慈爱地看着上官湄,释然地笑道,“湄儿,母妃活了这么多年,陪伴先帝……涵儿孝顺……最后这几年……还有你和……已经……”
上官湄摇着头,不住地低声呜咽。
“湄儿……你和涵……投缘,母妃也一直……把你看作亲生女儿……母妃要走了……你叫母妃一次……就一次……好不好……”宛贵妃撑起上身,眼神突然放出了光,直直落在上官湄脸上。
上官湄颤抖着嘴唇,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湄儿……终究是……母妃对不起你……”宛贵妃头沉了下去,悔恨的眼泪溢出眼眶,“原来你……也是真的……不肯……圆母妃……的……”
“娘娘……”
没有人再说话,周围只有沉闷的雷声和急促的雨声。
宛贵妃呆望着洞口,之前马上那人的话音虚虚实实地落在了记忆里某个十分隐蔽的角落,慢慢地融为一体。
难道是——徐赟?
宛贵妃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人的面孔,她瞬间想明白了整件事情。没错,是她!宛贵妃张大了嘴,试图抬起上半身,可她用尽全力,就是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是……是她……阿——”
“谁?”
上官湄急切地望着宛贵妃,可宛贵妃的目光却约过她,定格在了后面的石壁上。
那石壁有些模糊了,宛贵妃仿佛看到了一个出嫁的年轻女子偎在上官敬尧的怀中,腼腆而紧张;仿佛看到了刚学会走路的上官涵拉着她在御花园中放风筝,阵阵欢笑直上云霄;仿佛看到了年迈的母亲搀扶着父亲在山上采药采茶,药香混合着茶香弥漫了整座山林;还有……还有那个早已分道扬镳的儿时玩伴……宛贵妃觉得自己累了,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她倒了下去,头歪向一侧,期盼着上官湄叫出那一句她等了许久的,娘亲。
外面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草丛里,隆隆的惊雷掩盖住了天地间无数声音,也消磨掉了无数快乐悲伤。
上官湄对着宛贵妃渐渐冰冷的身体呆坐着,泪从眼中无声地落下。上官湄在宛贵妃身边三年多,处处被照顾维护。她对她有敬,有爱,有感恩,却始终只能接受养母这个身份。她无法开口叫一声娘亲,现在万事成空,她这一刻的私心和逃避变成了宛贵妃永远的遗憾。
苍天,是连你也不肯原谅我么?
如果不是,那就请你告诉她,我不是不肯,只是不敢……每一个我真心对待的人,最终都离我而去……
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直到天蒙蒙亮,上官湄才缓缓将宛贵妃的粗衣穿戴整齐,为她梳好发髻,在山上为她安葬。上官湄将上官洹佩剑上的玉佩从包袱里取出,放在她的怀中,让她二人有个依靠。她没有立碑,只是将坟头对着杼县的方向,想稍微弥补宛贵妃生前的遗憾,让她在睡梦中还可以安心地看见自己的故乡。
“娘娘,您……安心地去吧,儿臣一定会活下去,为了大鄢,为了父皇母后,为了弟弟妹妹,也为了给您报仇……”上官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娘……”
一切收拾妥当,上官湄才发现自己在雨中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早已浑身湿透累到虚脱,这会又发起了高烧。包袱里已经空无一物,她坐在山洞里歇息了一会,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去哪里?杼县不行,峦州骁州更不能去,他们既然能在大枰山上寻到二人的踪迹,恐怕方圆几百里都会有人马日夜巡逻。上官湄这样想着,低头看看自己破旧的衣衫,心底无限凄凉。
黄昏时分,外面的雨小了一些,上官湄在林子里寻了几个果子略略充饥,决定改道南下去沂州。宛贵妃在时,白天两个人还可以轮番休息,现在只剩上官湄孑然一身,她这口气一刻也不敢松。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过了最危险的时间,这一次,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与天相抗,这次我堵上自己的命了。
下山之前,上官湄对着宛贵妃的坟墓磕了三个头,喃喃道:
“娘,女儿走了。您睡吧,女儿日后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说罢,上官湄强撑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暗红色的彩霞中。
浮生匆匆,有多少人,不是为自己而活。如今倾尽江湖之泪勉强上路,只盼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可江湖这么大,在看到尽头之前,我还能不能找到一个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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