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雪夜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西新桥字数:1875更新时间:24/09/16 09:11:38
    夜深时,下起了雪。

    初时不过小小几片,打着旋儿悠悠落下。渐渐便密布天空,鹅毛一般大,吃呜咽北风一吹,漫天乱舞,直叫人迷花了眼。

    建康城东,清溪九曲,虽天寒地冻,水缓草枯,不掩迤逦秀色。

    溪上一处,有间小小酒家兀自灯火通明,倒是不常见的景象。

    今日裴果与杨忠自乐游苑回去,于驿馆待不得多久,全身上下都觉着烦躁不耐,当下联袂出城,在这清溪景佳之地寻得此间酒家,吃上一回酒,也好解解胸中闷气。

    一吃便不曾停下,直到城内钟声起时,城门遂关,宵禁亦起。两个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出来。

    裴果便道:“今日不醉无归,醉了也不归。”

    杨忠咕嘟喝下一盏,笑道:“归了也没用。今日乐游苑里这么一遭,嘿嘿,就是从此不归,也没人记得起我两个。陈将军公务繁琐,交际频仍,怕是三五天里也顾不得别人。如此甚好,清净。”

    裴果掏出一大串铜钱,拍在几上,喊道:“店家!今日不走了,这些钱你尽数收好,还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送上来。”

    那店家见两个迟迟不走,本是一脸难色,不想裴果出手大方至极,单只这串大钱,怕是抵得上店里好几日经营,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拿酒去也。

    又喝得一阵,天上雪起,不久雪大。两个微醺之下,心情飘飘,一时童心大起,晃荡出去,于溪畔好一阵嬉闹。

    回来店中,两个满脸通红,嘻嘻哈哈,乃邀店家同饮。两盏烫酒下去,浑身上下暖洋洋的,非但不醉,竟是越发精神,一丝困意也无。

    店家年岁不大,这时也来了兴致,叹道:“可惜夜色已深,否则大雪里头泛舟清溪,嘿嘿,别有一番韵味。”

    杨忠便呼着酒气叫道:“夜深又如何?走走走,这便划船去!”

    店家一滞,装作没听见,上前给两个添酒。

    裴果心中一动,忽然间一个念头滋生,转瞬又摇头暗忖:荒唐,荒唐。

    不料这念头一起,哪怕三番五次强自压下去,却似火后春草,蔓延不可抑止。咕嘟嘟一大口烫酒下去,裴果再也忍耐不得,呼啦站起,大喝道:“店家!便雇你与你家小舟,一路前往义兴,如何?”

    店家吓了一大跳,吃吃道:“建康至义兴?那可是几百里之遥,我家这小船摇去,怕不要好几日功夫。何况眼下天色昏暗,更皆风雪大作,可使不得,使不得诶。”

    裴果哈哈大笑:“正是要趁此雪夜出发,可耽搁不得。”伸手入怀,这次掏出的,竟是几锭官府赏赐的纹银,烛火里熠熠发光,耀得店家目光呆滞。

    “咚”的一响,杨忠也掏出纹银数锭,重重砸在几上,叫道:“去义兴?哈哈哈,瞧来有人是想开咯。左右无事,既是这等妙事,我杨忠定要同去!”一转头,朝着店家道:“走走走,现下就走。去的晚了,须耽误了一桩姻缘!”

    裴果听到,脸上愈发的红。

    两个银子加将起来,那店家便是一整个月也挣不够,当下眼睛通红,高声叫道:“如此雅事,我便走一遭又如何?”说话间,已将二人银子一发收了去。

    。。。。。。

    店家倒是准备得充足,穿上厚厚衣裘,喊上店中帮伙一起,两个轮流摇橹,速度真是不慢。舱中干粮清水一个不拉,又在篷下点起火炉取暖,随时都可烫酒。

    裴果便与杨忠端坐舱中,喝酒畅怀。虽在落雪,居然还有淡淡月儿高挂,其色再是不亮,足可循光四观。

    入眼处,清水如墨,为长撸荡过,泛起涟漪,一圈圈波荡开去,消逝无踪。

    入耳中,撸声低沉,韵律十足,波声舒缓,缠缠绵绵。动静之间,反觉愈加静谧。

    幽幽静夜浸染幽幽月光,间杂风雪热酒,倒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舟行如飞,一夜复一日间,已至永世县(今江苏溧水、溧阳一带)境内。算将下来,路程堪堪过半。

    两个“船夫”也自困乏,这时裹了厚厚衣裘,躺在舱中火炉旁打盹。裴果则与杨忠负手立在船头,沉默间,天色再次暗淡下去。

    云遮雾障,四野无际。

    忽然船头一阵吵闹声传来,打破了天地间的静谧。两个“船夫”惊醒而起,迷瞪着双眼去瞧时,就见杨忠两手叉腰,气鼓鼓道:“都到了这里了,使使劲便至义兴,如何说回去就要回去?”

    似为漫天风雪迷离了双眼,裴果呆呆半晌,只是不答话。

    “怎么?”杨忠冷笑:“义兴将近,天不怕地不怕的果哥儿,这会儿倒怕了不成?”

    裴果摇摇头,叹口气道:“兴起而往,兴尽而归。这会儿。。。我兴尽了。”

    “什么兴起兴尽?”杨忠差点蹦了起来:“九真小娘就在不远处,这会儿你却要回去。你你你。。。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傻的人么?”

    “有!”裴果悠悠道:“晋时,名士王子猷(王徽之)一时起意,雪夜访友,亦是乘兴而往,兴尽而归,到最后并不曾见着友人,便与我两个此番一般无二。既如此,今日我裴果学一回名士风度,有何不可?”

    “狗屁个名士!”杨忠转回船舱,一屁股坐了下来,摇头不止:“傻子!”

    。。。。。。

    静夜如水,静水追夜。

    裴果独立船头,举双手呵了口热气,搓摩两下。引动胸前襟衫,便觉着一股沁凉直透心头。须臾间,温馥随之而来,于是凉意消散,暖到了心底。温凉之间,那是流云百福佩的温度,自从戴上胸前,再熟悉不过。

    雪势不止,落在水中,化为无形,落在头上,白了少年头。

    (第一卷《六镇乱》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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