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芳笠妃字数:5671更新时间:24/09/16 07:23:33
    有的在隐晦地富贵着,亮丽得十分沉着,有点高洁地贫寒着,带着落寞的风骨。无论是哪一种风格,都带着怀念的意味,仿佛来自布满苍苔的旧铜镜里,映着往昔的韵味和颓唐的贵气。

    这批丝缎的颜色和风格实在是太过古朴了,像是带着一种沧桑感,黯淡感,飘泊感,霜华感……如今这天下,几乎很少人愿意欣赏这种缓慢流淌着的美感了。

    但宁夏青仍是觉得,这批丝缎太美了。

    无论是玻璃晨光的颜色,还是夜水清泠的颜色,或者是温柔读书人的颜色,都像是带着哀而不伤、岁月细腻的贵气轻痕,从一针一线里缓缓流露,在风中吟唱。

    这份清韵典雅与古朴香醇,就似秋月春华,亘古不衰。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不愧是宁氏的丝缎!宁二老爷没砸了宁氏的招牌!

    能织出这丝缎,宁二老爷所花的心思不可估量!

    就像同行里所传的那样,宁二老爷有些笨。他笨得不允许从宁氏作坊出去的料子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哪怕那瑕疵根本不会被发现。而他也正是因为笨,所以才会最后被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彻底从这一行抹去。

    如此执着于质量的人,在整个梅公郡的这一行里都找不出几个。既然是少数,自然无可避免的,会面临被多数抹去的结局。

    可当宁夏青看到这批净缎时,却因为这份笨而感动不已。

    她家与族内从来都不亲近,甚至素来积怨颇深,这还是她前世今生里头一次,感觉到宁氏的某种血脉在自己的身体里传承着,仿佛是家族对世世代代的一种召唤在她心中苏醒,在看到这样的净缎时,她头一次为自己是宁氏中人而自豪。

    宁二老爷本气个半死了,但看到宁夏青的反应后,竟然憋出星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微微清了清嗓,然后一边拍着料子,一边问宁夏青:“这料子怎么样?”他的语气里自豪满满。

    宁夏青知道二老爷想听什么,却忽然起了坏心眼,故意憋着坏不肯说,而是板起脸问:“能不能拿些蚕丝和样品过来。”

    二老爷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夸赞,但听宁夏青这样说,不仅丝毫没有怒气,反而惊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知道要看蚕丝和样品!”随即示意手下去拿。

    宁夏青拿到蚕丝和样品后,用内行手法一验,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便问:“一共几个色?二堂叔定价多少?我刚刚听到二堂叔期望的是十三两?”

    “一共十五种色,不过其中有四种带着暗纹,所以被买走了。”宁二老爷难以置信地问:“你问价格干什么?你不会真打算拿去华彩苑卖吧?”

    宁夏青苦笑:“二堂叔不是说过了嘛,这料子跟我的华彩苑实在是搭不到一块去。不过我的确很喜欢这批料子,或许我可以试着给二堂叔找找买主。不过嘛,若是我给二堂叔找到了买主,还请二堂叔给我分点辛苦钱。”

    宁二老爷微微冷笑:“我听说了,华彩苑开张那日,薛府的请帖就送到你那里去了,越岭县的那些大行商最是有钱了,你打的就是他们的主意吧。”

    宁夏青回嘴:“二堂叔不也打着这个主意呢吗?刚刚那人开价的确是太低了,可二堂叔应该清楚,与其让料子全都砸在手里,还不如贱卖掉。二堂叔之所以拒绝,也是打着去找越岭县的那些商人碰碰运气的算盘吧。”

    宁二老爷沉吟一下,道:“让你去找他们碰碰运气也可以。不过,若是从你这里出手,我能给你的价是十五两。”

    宁夏青也不急,只是直言道:“十五两太高了。”

    宁二老爷急了:“我这料子成本就十一两!这天底下,十一两的料子,进货价都是十六两,我给你十五两,已经是便宜你了!”

    宁夏青不疾不徐:“我知道二堂叔这料子本钱高,可这料子毕竟是净缎。二堂叔应该明白,茄子生得再金贵再水灵,也不可能跟猪肉卖到一个价格。二堂叔“种”这批“茄子”所花的成本可能比“肉铺”进“肉猪”的成本还高,可“茄子”毕竟是“茄子”,卖不出“猪肉”的价格。”

    宁二老爷沉默了一瞬,随即说:“我之前跟那人谈的是十三两的价,你要是觉得十五两太高,我最多能给到你十四两。”

    “好!”宁夏青答应得干脆,倒是让宁二老爷有些惊讶,宁夏青笑着说:“我也不让二堂叔亏太多,咱们就定十四两五钱。若是那些行商给的价比这个高,高出来的部分就算是我的,若是比这个低,二堂叔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卖。”

    “十四两五钱……”宁二老爷沉吟一下,随即冷笑着说:“你个小丫头片子倒是精明,压到十四两五钱,多出来的就都是你的了。你一点本钱没出,就靠耍耍嘴皮子,就想捞这么多!”

    宁夏青只是笑了笑,说:“我给二堂叔找销路,少不得要到处走动一番,且不说我本就该得一些跑腿费,就说这人情走动之时,我少不得要花银子打点关节,二堂叔总不能让你侄女我白白地又出银子又出力吧。”

    宁二老爷哼了一声,宁夏青劝道:“我知道,二堂叔的人脉不比我窄,可工坊这边已让二堂叔焦头烂额,二堂叔怕是没精力去上下打点了,还不如就让我去跑动跑动呢。”

    “你倒是机灵,若是我答应了你,你就算谈不成,你也没亏什么,反倒是我这批料子彻底没出路了。”宁二老爷眼睛微微一转,补充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宁二老爷道:“我也收到了薛府的请柬,宴席那天我也会去。若是那天你谈得不成功,谈不到十四两五钱,我便不用你了,我自己跟他们谈去,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分到一分钱。”

    宁夏青笑了:“二堂叔这算盘打得好啊,让我先去替二堂叔开路,而若是谈不到十四两五钱,二堂叔借着我牵好的线,自己去跟他们谈,那我前面替二堂叔奔走铺路的银子和精力都白搭了,二堂叔也照样卖出去了货。”

    宁夏青随即道:“成,就当我是和二堂叔赌一把,咱们这就签契约吧。”

    宁夏青和宁二老爷签了契约按了手印,按照契约上所写的——

    由宁夏青先去奔走搭桥,等到了薛府宴席那日,若是宁夏青能够将价格谈到十四两五钱,多出来的银子就全是宁夏青的。

    若是宁夏青谈不到这个价,宁二老爷就会直接利用她搭好的桥去和对方谈,且宁夏青分不到一分钱,之前的人情往来所花费的银子和心思得不到一点补偿。

    宁夏青忽然道:“对了,二堂叔,若是这笔买卖由我谈成了,我有件小事要求你帮忙,我想安排一个人在你的作坊做事。”

    宁二老爷一怔,随即说:“你要安排人过来?你是想要让人偷学我这里的技艺,然后你自己开个作坊?还是旁人求你替他谋条生路,让你替他安排个差事?”

    宁夏青莞尔一笑:“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二堂叔都不亏什么的。这么多年了,来这里偷师的人五十只手都数不过来,二堂叔早就有了应对之道,想防着这种人简直是易如反掌。若只是来谋差事的,二堂叔也不会养不起这一个人的。”

    宁二老爷冷哼一声,点点头笑了,算是默认,随即将各色净缎都给宁夏青拿了一匹,让她拿这十一匹净缎当样品。

    宁夏青带着这些净缎回到家里,将净缎收好,随即又出门去了。

    马车往顾府而去,翠玉看着一脸严肃的宁夏青,揣测道:“姑娘是要去请顾府出面协商,替姑娘打通那批净缎的销路吗?也是,顾府那么厉害,只要顾府愿意帮忙,姑娘的难题肯定就迎刃而解了。”

    宁夏青苦笑:“你还真把顾府当做救世的菩萨了?再说了,你看我连净缎的样品都没带,怎么可能是来求顾府帮忙出净缎的?”

    翠玉不解:“那姑娘是来……”

    宁夏青道:“我的确是为了净缎的事过来的,但不是来求顾府帮忙出货的。”

    翠玉露出疑惑的表情,是为了净缎的事情而来,却不是求顾府说情,那是打算求顾府干嘛啊……宁夏青知道翠玉的疑惑,悠悠道:“顾府有个大花圃,花圃外罩着数层轻纱,每逢天冷之时,花圃内都点着碳炉,因此,即便是秋冬之日,那里也是百花盛开,诸多品种应有尽有。”

    翠玉拍手道:“我明白了!姑娘是想要向顾府讨一株曼陀罗送给那个姓姚的!”

    宁夏青摇了摇头:“我是要讨一株曼陀罗,但不能送给姚三兴。曼陀罗是何等少见的名贵花草,有钱都买不来,整座顾府里估计也没几株,顾府岂能那么大方地让我拿去送人?我只是借一下而已,早晚要还的。”

    “姑娘不送给那姓姚的?”翠玉哭笑不得地说:“难不成姑娘就拿着曼陀罗在那姓姚的眼前晃一晃,让那姓姚的过过眼瘾?”

    宁夏青也笑了,故意买了个关子:“之后再解释给你听。”就在这时,她的小破马车在顾府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她站在顾府的大门前,等着门房的人去通报顾老太太,她心里有些纠结,既无拜帖又无体面的理由,贸贸然就上门来借东西,她自觉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秋意浓浓,零星的落叶慢慢飞舞掉落,秋风算得上凉爽清明,但因为今日秋阳灿烂的关系,站在大门前等待的她倒是不觉得冷。

    就在这时,在灿烂秋阳之下,滴滴答答的车轮声传来,一辆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楠木马车在顾府的大门前停下,拉车的马是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敲击着地面,扬起门前零星的落叶。

    观棋扶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顾雪松下了车。顾雪松穿着一身紫色狐裘斗篷,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今日的顾雪松没穿朝服,就像宁夏青从前见到他时的样子,于丰神俊朗中又透着疏离。

    顾雪松看见她,浅笑着说:“姑娘怎么来了?来找婶婶的吗?姑娘是顾家的熟人,也不用讲虚礼了,直接跟我一起进去吧。”

    宁夏青福了一福,道:“我的确是来找顾老太太的,去通报的门房很快就回来了,我还是再等等吧。”

    就在这时,门房正好回来了,说顾老太太请宁夏青进去。宁夏青随即跟着顾雪松一块进了顾府,顾雪松还叫上了阿正一块进来,说是得了一壶名酒,想请阿正喝上几杯。

    几人往顾老太太的院子走着,顾雪松问:“不知姑娘今日来顾家所为何事?”

    宁夏青低声问:“听说,顾府里有一个大花圃?”

    顾雪松脚步一滞,不由得问:“姑娘难道是来此寻曼陀罗的?”

    宁夏青也是一怔,不由得轻叹:“看来公子什么都知道了。”

    顾雪松蹙眉,有些为难:“恐怕姑娘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宁夏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担忧至极,颤抖着声音问:“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雪松问:“我记得,在姑娘认识的人里,有一位姓谭的管事,对吧?”

    “是的。”宁夏青点点头,心里头担忧起来,难道谭文石也搅和在这件事里了?

    顾雪松低声说:“那位谭管事的夫人,正是从前的那位薛姑娘。昨日那位谭夫人上门,要走了花圃里仅有的两株曼陀罗。”

    薛芊芊要走了仅有的两株曼陀罗?宁夏青顿时很是沮丧:“这……”

    顾雪松道:“老太太最近染了病,一直没出门,也很少见客,姑娘原本是见不着老太太的。只是这会好像正好是老太太喝药的时辰,估摸着老太太是喝了药后精神好了点,想跟人说话解乏,所以才请姑娘进去的,所以说,姑娘即便是见到了老太太,怕是也要空手而归。”

    宁夏青无奈地呢喃:“那我今日可如何是好……”她沉吟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诧异地问:“不过,顾府的花圃那么多花呢,难道只有两株曼陀罗吗?”

    顾雪松答:“其实不是只有两株曼陀罗。顾家的确有数十株曼陀罗,只不过在这时候还开着的不过几株罢了。而在开着的这几株里,老太太愿意给的只有那两株而已,剩下的都是老太太的心头好,除了老太太和专门侍弄的花匠之外,旁人碰都不让碰的。”

    顾雪松想了一下,沉声说:“其实姑娘想送礼,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再等等,等到明天花季的时候,我可以从云南弄几株开得正好的曼陀罗过来。”

    宁夏青的眼神微微闪动,她明白顾雪松的意思,顾雪松是让她先许给姚三兴几盆曼陀罗,等到明年花季的时候再送,如此倒也不是不行。她微微一笑,温言道:“多谢公子美意,让我先想想。”

    就在这时,他们走到了岔路,宁夏青福了一福作别,随即往顾老太太的院子过去,顾雪松则与阿正走向了另外的路。

    顾雪松一边走,一边瞧了一眼肩侧的阿正,不知为何,顾雪松就是能够断言,阿正定不是个寻常人物。

    二人相对而坐,观棋去温酒,将用巾子包着的、正在滴水的酒壶拿上来,顾雪松颀长的手握住了酒壶,亲手为阿正斟了一杯。

    顾雪松道:“一直想与兄台一聚,今日又正好得了一壶好酒,没想到正好碰到了兄台,真是巧。”

    阿正端起酒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不由得眯起眼睛道:“这是北地的酒吧,果然是好酒。”

    顾雪松微微一笑:“这酒叫作同盛金,酒气猛烈,应该比较对兄台的胃口。兄台可知这酒的来历?”

    看着阿正的眼睛,顾雪松娓娓道来:“北方寒地盛产木材,林中多野鹿,当地人常常会饮用鹿的鲜血,他们认为这可以滋补长生。而用鹿血粘糊的宣纸又可以用于储酒,叫作木酒海,可以存酒千年。”

    顾雪松看着手里的酒壶,边晃边说:“我手里的这壶酒,已在北方寒土之下封存了三百多年,此等宝物,是不能用银钱来衡量的。”

    顾雪松再次直视着阿正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试探道:“天底下能喝得到这同盛金的人,屈指可数,兄台却能脱口尝出这是北地的酒,莫非兄台喝过同盛金?”

    “我只是华彩苑的伙计而已。”阿正的表情没有一丝缝隙,波澜不惊地说:“你也不用一直兄台兄台的叫,我不记得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总之我今天再说一遍,叫我阿正就可以。”

    顾雪松云淡风轻:“兄台倒是讳莫如深。其实也是我冒昧了,我只是实在好奇。”

    阿正丝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说:“其实我不介意跟你说一点我的身世。我爹娘都死了,我被一个老头收养了,大概就是这样。”虽然他说得平淡,仿佛毫无情绪波动,但很明显的,他说的全是真话。

    顾雪松眯着眼问:“那兄台知道自己是谁家血脉吗?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阿正无所谓地说:“知不知道都不重要。总之那老头给我起名叫阿正,我就一直只叫阿正。反正名字这种东西,能指代清楚就可以了,对我来说,不用非得分什么姓名字号。”

    顾雪松忽然笑了:“兄台有没有发现,这几个月以来,你越来越认真了?”

    阿正抬眸看顾雪松,不解地眯起眼问:“怎么说?”

    “兄台从前是懒得与旁人讲这么多话的。”顾雪松意味深长。

    二人正推杯换盏时,观棋来报,说是翠玉传话过来,说宁夏青要走了。

    顾雪松和阿正随即起身往外走,只见宁夏青正站在那里等阿正出来,而在宁夏青的身后,还站着顾府的六个丫鬟,一人手里端着一株曼陀罗。

    站在最前头的两个丫鬟手里拿着八仙过海和八宝妆。那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其中有一朵深紫、一朵淡红,便是铁拐李与何仙姑。而另一盆八朵异色同株的,因着少了深紫和淡红,所以只能叫作八宝妆,虽然不及八仙过海,却也是上品了。

    站在中间的两个丫鬟拿着七仙女和风尘三侠。七仙女即是七朵异色同株的。而风尘三侠是三朵异色同株,三朵花中紫色的最大,代表虬髯客,白色的次之,代表李靖,红色的最小,代表红拂女,正是风尘三侠里的上上品。

    站在最后头的两个丫鬟拿着二乔和倚栏娇。所谓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异色同株的。而倚栏娇是白瓣上有一抹绿晕和几丝红条的,花如其名,娇媚鲜妍。

    宁夏青站在那堆茶花前,顾雪松和阿正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她的身影宛若烟霞笼罩,只见其身量纤纤,秀发被秋风吹动,美得便如披着晨露的曼陀罗。

    顾雪松和阿正还未走到宁夏青身边,就听宁夏青笑吟吟道:“听闻因为在顾老太太寿宴当日,公子因为没能将贺礼送给顾老太太,所以特意让人从云南运过来了几株极品曼陀罗补上了。刚刚顾老太太将它们借给了我,还说是借花献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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