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么,乙女和草翦原三郎被英人挽留在泰晤士,听说极受欢迎。
尤其是乙女,自她和‘提灯天使’南丁格尔女士成为好友后,也得到了‘东方天使’的称号。”
知道养女钺子是乙女的头号拥趸,小栗忠顺只好笑嘻嘻地给她介绍乙女的最新情况。
尽管他把自己1862年出使欧罗巴的过程说得十分有趣,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容易——作为小国寡民,小栗等人受到的冷落和轻视难以计数,只是靠着未雨绸缪,他才把这趟差事勉勉强强完成了。
其背后的手段和过程,远非他和家人这样的简单,甚至小栗自己,都因为这趟出使作出了危险的选择。
直秀的乱入,导致小栗提前飞黄腾达,但作为代价,他在兰学和开国的路上越走越远,如今亦然无法回头了。
当然,这也和他自己孤高骏峭一根筋的性格有关。
比如,这次出使欧罗巴,原定的使团头领并不是小栗,而是同为勘定奉行的竹内保德。
但竹内深感任务艰难,于是上门拜托小栗代替自己出行,而小栗呢,他为了自己的治政抱负,毅然接下了这幅重担。
可小栗到底有啥抱负呢?
一句话,他的野望就是“中兴幕府”。
在这个世界里,他和直秀交好,不但极早就对兰学发生了兴趣,而且,自弘化四年(1847年)起,当时身为长崎目付役助的他,就联手当时在海外的直秀,开始将西洋书籍、军械和机械等输入扶桑。
至于嘉永四年(1851年)引入咸亨洋行进行密贸易,更是由身为长崎目付的他一手推动幕府促成。
之后的1854年,在长崎与鲁西亚的交涉,以及第二次米人黑船来访,期间都有小栗的身影闪现。
到了安政五年(1858年),小栗忠顺亦然成为了幕府重臣,32岁的他,就登上了三奉行中勘定奉行的宝座,开始与其他同僚一起掌握幕府的财政大权。
但踌躇满志的小栗,一直折腾到文元元年(1861年),在上任的整整三年里,除了成功改造了长崎制铁所(船厂),其剩下的成就,不过是推广了一些农学,堪称是成就寥寥。
尽管他自己十分失望,可讽刺的是,幕府内部对小栗的评价相当之高,好多人将他和岩濑忠震、水野忠德并称为旗本三杰。
可打开了眼界的小栗自己知道,这三杰之说,也只能听听罢了。
不说别的,就是和好友直秀相比,人家不但把北地建设的蒸蒸日上,之前还痛击过鲁西亚多次,这一个在穷乡僻壤、一个在幕府中枢,条件不可同日而语的情况下,结果成就还差距如此之大,自己那好意思称什么三杰之类的。
尤其令他焦灼的是,自己的革新处处受阻,可见幕府顽疾之深,如果再这样下来,他“中兴幕府”的远大抱负,不就成了落语一样嘛。
而且呢,个人抱负是小,幕府倾颓、扶桑动荡是大,这些下去可不行啊!
作为勘定奉行,他熟知目前的局势,自开埠以来,扶桑动荡不已,而洋人日益骄横,“内外交迫,乃末路之兆也”。
而且呢,这还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很多幕臣旗本,尤其是与洋人打过交道的,都和他一样忧心匆匆。
因此,竹内保德自觉出使艰难、力不能及,小栗他就勇敢顶上了,为的呢,就是亲自到西洋看看,这幕府中兴的路到底在何方。
在出行前,他收到直秀的加急书信,建议如此这般,但实际上,小栗对此并没报以太大期望,只是抱着有备无患的想法,才收下了草翦原三郎、乙女两人。
可到了佛兰西,他才切实体会到力不如人的苦涩:
无论如何交涉,讲道理、祈求都不能引起佛人的重视,最后不管风险,连威胁他都试过了,可依然是毫无成效。
后来直到蚕疫病一事发生,这交涉才有了些起色。
至此,就算小栗再犹疑,也不得不按直秀的建议来了。
而直秀的建议是啥呢?
就是“文明开化”!
原来,直秀说扶桑如今“殖产兴业”、“富国强兵”刚刚开始,如今事不如人,那就必须以“文明开化”的态度进行交涉。
说白了,西洋官府和扶桑不同,其民意甚为汹涌,而西洋官府对此也颇为重视,因此,如果能获得西洋民众的好感,那交涉就能事半功倍。
所谓的“文明开化”,就是要文化、治政方面接进西洋,由此获得认同感和亲切感。
小栗知道直秀不按好心,自己的好友对扶桑体系极其不满,这瞒得了别人,还能瞒过自己!
其“酒翁之意不在酒”,说是以“文明开化”的态度进行对外交涉,可说着说着,这不就容易弄假成真了,恐怕以西洋体系革新幕藩,这才是好友的真实意图。
小栗自己倒不是反对革新,可直秀在北地搞的那些,他是真有些害怕:
“同足轻”泛滥,这不是刨了武家根基么,到时四民平等,往日高贵的武士一钱不值,到时扶桑富国强兵成不成不知道,可一场天翻地覆是跑不掉的。
况且,扶桑自有天朝国情如此,这“文明开化”是一味仿照洋人,就他看来,这还不如“西洋技艺、扶桑道德”稳妥呢。
但“事到临头须放手”,如今自己既然接了正使,还是要以眼前的差事为第一要务,反正这“文明开化”现在还是只对外交涉用,山穷水尽之时,试一试又何妨。
因此,后来泰晤士博览会上,乙女又大出风头,对此小栗也不深究,演戏也好,真的凑巧也罢,“不聋不哑难做亲家翁”,难得糊涂,有用就好!
事后证明,直秀搞的这“文明开化”交涉,还真是有些作用:
扶桑使团顺利拿下了英吉利延期开埠的许可,代价比小栗等人的预计要少——在订了一大批机械和两艘战船后,在关税和开埠时间上,英人就并未死追猛打;
而且从英人民意看,对扶桑的印象也相对友好,就是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同直秀所说,这些能对在扶桑横行霸道的英人有约束作用。
不过呢,也不是光有好处,说到底,口子一开就难以堵上了:
小栗为了表明扶桑文明开化的态度,他在汇通洋行的协助下,在报刊上发表声明,表示了对英吉利强大、文明、富庶的仰慕。
而且,在和英人官府交涉的时候,他也画了大饼,“扶桑稳定下来后,将会成为大英的重要东方贸易伙伴。”
可之后呢,也不知道英吉利官府咋想的,居然开始安排扶桑使团成员参观船厂、工厂、大学和其它机构。
小栗本来就是来寻求扶桑未来之路的,这些安排他求之不得,因此,在他的鼓动下,使团成员如饥似渴地了解情况,试图在短短的时间内,搞清楚英吉利西洋首强的原因。
而“钢和港”、“机械和产业”,就是他们最早总结出来的经验。
可惜没过几天,这个结论就被推翻了:
福沢谕吉是小栗早年游学九州岛时收的学生,这些年跟着小栗鸡犬升天,如今亦然是勘定所组头。前两年咸临丸访米的时候,还是支配奉行的他就跟着去了,如今出使欧罗巴,谕吉也被老师带上了。
就是这个谕吉,他搞出的花样,导致使团前面的总结作废。
原来,使团一到泰晤士,
和直秀交好的汇通洋行,不但跑来嘘寒问暖、送钱送物,还偷偷提交了一份文书。
这份厚厚的文书,就是《扶桑殖产兴业建议》,里面写满了扶桑如何发展的内容。
小栗知道这是直秀搞的鬼,当时他公务繁忙,于是就让弟子谕吉先审视一下——有事弟子服其劳嘛,这文中有毒也该学生先试不是。
可没想到的是,谕吉拿到后爱不释手,和小栗提了几次见他好像不感兴趣,居然开始自作主张。
谕吉私下请汇通洋行帮忙安排了行程,等确定了才通知老师。
小栗当然很恼火了,可行程中有会见英吉利各路名士和豪商,事到如今,这也不好推脱啊——要不容易刷点好感,弄没了不是白忙活了么。
可本来想着如果出事就给弟子好看的小栗,在接下来却大吃一惊:
除了牛、剑两所大学的巨擘名家,还有泰晤士、杜伦和爱丁堡学院的名士,这些人向小栗仔细讲解了《扶桑殖产兴业建议》,让原本有些看不懂的他豁然开朗。
当然,说豁然开朗是有点夸张,但大有所获是必须滴。
其实前面谕吉嘀嘀咕咕的,小栗就有所触动,但一是事关重大,他哪敢轻易表态;另一个嘛,里面内容太多,他一时也理解不了许多。
可如今英吉利诸多名士轮番上阵,那小栗就算为了礼貌也要仔细听一听啊,这一听不要紧,有一直以来的思考,他就真有些听懂了。
但让他汗颜的是,这些教授都对扶桑的幕藩体系大肆抨击,认为不经过光荣革新,搞啥殖产兴业都没用——趁早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小栗本来以为这是英吉利官府的伎俩,可试探之后,这些名士对如今的英吉利也多有不满,他才有些相信,这是人家的直言相劝。
其实呢,小栗没怀疑错,这确实是有人搞鬼,但幕后的黑手不是啥英人官府,而是直秀。
几年前,直秀就同时在英吉利、米洲投入重金,请外脑研究扶桑的革新路程——当然,出面的是汇通和汇理两大洋行。
陆陆续续呢,前后砸了10万多英镑加40余万米金。
这可是19世纪中期,贵金属本位的时候,就算个别有名学者不感兴趣,但凑一些教授还是比较容易的。
因此呢,先不说米版,这份英文的《扶桑殖产兴业建议》,就算有些纸上谈兵,那也是相当完善了——最起码,与扶桑自己闭门造车相比,那是远远超出。
当然不足的地方也有,就是难免提到治政问题,因为这个是经济绕不开的嘛。
正在需求扶桑未来之路的小栗,遇到这份建议,那不跪拜还要怎样?!
不管他一人,副使松平康直、目付京极高明也跪了,虽然口头不承认,但其实早就听傻了。
尽管三人事后互相保证守口如瓶,都认为兹事体大不可贸然禀告幕府,可这份《扶桑殖产兴业建议》,却被他们偷偷抄了好几份,准备自己仔细研读。
不光如此,汇通洋行还安排了他们参观了各种学校和民间工厂,这大大拓宽了使团成员的眼界——前面英吉利官府安排的,必须是高大上的地方,其实颇有些不合扶桑实际。
想到此处,小栗微微一笑,如今呢,“文明开化”、“殖产兴业”、“富国强兵”,他都大概知道怎么在扶桑搞了,无非是教育和治政更新两者都不可或缺。
正在得意时,有仆役来报:
“堀安房守来访。”
小栗好好的脸色突然一变,“不见”一词脱口而出。
当时旁边他老爹忠高就惊了,”这是为啥啊,你们不是盟友加好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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