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类别:网游竞技 作者:寒川子.字数:17160更新时间:24/09/14 11:21:21
    甫顺安损德谋财 伍挺举恃义撑持

    在齐伯与葛荔的张罗下,挺举与碧瑶的大喜日子终于来了。

    阳光明媚,清风摇叶。

    院门上贴着喜联,挂起两盏红灯笼。院中更是喜气洋洋,中堂并列摆着伍中和与鲁俊逸的遗像。遗像两侧,各点两支大红烛。

    场面凝重,除阿姨、齐伯、葛荔之外,没有贺喜人。

    碧瑶身披白纱,头戴红巾,与身穿长衫的挺举双双跪在中堂。

    充当证婚人与长辈的齐伯站在一边,神色凝重地望着这对新人。

    婚礼进入最关键的一环,拜天地。

    媒人葛荔兼任司仪拖长声音:“一拜天地!”

    二人拜天拜地。

    “二拜高堂!”

    二人对着两张遗像叩拜。

    “夫妻对拜!”

    挺举、碧瑶双双对拜。

    “入洞房!”

    葛荔瞄向通往洞房的楼梯。

    按照宁波的婚俗礼仪,通过洞房的路要铺上空面袋,取代代传递之意。齐伯从米行借来二十只空米袋,早已依序铺向楼梯口,一直铺到二楼的新房门口。

    挺举、碧瑶双双站起。

    按照仪式,新郎必须抱着新娘,踏着这些空麻袋,一直走进洞房。然后,由新郎官揭去盖头。

    挺举做好准备,碧瑶却迟迟不动。

    葛荔走过来,扶住碧瑶:“阿妹,该入洞房了!”

    几乎是在突然之间,碧瑶爆发了,自己动手揭开红头巾,啪地扔到地上,挣脱葛荔,发疯般扑向几案,双手捧过鲁俊逸的遗像,抱在怀里,声音撕心裂肺:“阿爸⋯⋯阿爸⋯⋯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阿爸⋯⋯”

    看着碧瑶的伤心,感受着她的痛,在场几人全都出泪了。

    葛荔走到挺举身边,捏紧他的手,眼里盈着泪。

    齐伯擦去泪,拾起红头巾,走上来,轻抚碧瑶的头发:“瑶儿,今朝是个喜日子,你的阿爸正在为你高兴呢。来,将这个戴上!”

    碧瑶哽咽几声,止住。

    齐伯将头巾重新盖到她的头上。

    葛荔松开挺举的手,推他一把。

    挺举迟疑一下,看着葛荔。

    葛荔白他一眼:“看我做啥?抱新人哪!”

    挺举抱起碧瑶,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葛荔冲齐伯一笑:“七阿公,我们这也上去,该闹新房哩!”

    齐伯擦去泪水,笑出来:“是哩,闹新房去!”

    新房闹到中午,阿姨做好七凉八热十五道菜,齐伯抱出女儿红,开喝喜酒。

    几人正喝喜酒,院中一阵脚步声急,阿祥进来。

    齐伯迎他进来,按他坐在酒桌边。

    看到一身新郎装的挺举与一身新娘装的碧瑶,阿祥傻了,不由自主地看向葛荔。

    葛荔倒酒,递给他:“阿祥,你的阿哥今朝大喜,来,喝杯喜酒!”

    阿祥接过杯子,心却没在酒上,酒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

    “喝肚皮外面了,罚三杯!”葛荔夺过他的酒杯,斟满三杯,一字儿摆在桌上。

    阿祥反应过来,笑了,端起三杯酒,三气饮下,擦擦嘴,看向挺举。

    “阿弟,有事儿?”挺举问道。

    “广肇的人四处寻你,找到我这儿了!”

    挺举对碧瑶、齐伯抱歉地笑笑,换下新郎服,疾步走出。

    挺举匆匆赶到广肇会馆,早有马克刘候在门外,哈腰迎他进去,直入总理室。

    彭伟伦也早沏好茶水,指一下对面席位。

    挺举坐下,接过马克刘敬上的茶盏,抿一口,看向彭伟伦。

    彭伟伦苦笑一下,也抿一口:“彭叔急请贤侄,是求贤侄来救场的。不瞒贤侄,贤侄忧虑的事,发生了。彭叔左右腾挪,使尽解数,又将各地分庄,尤其是广东分庄,全部清库,总算把天津的窟窿补上了。大忧解除,不想又来个燃眉之急!”

    “哦?”挺举目光征询。

    “就这几日,沪上有人落井下石,四处散播流言,说是善义源完了,怂恿挤兑。是啥人在背后鼓捣的,你我心里都清楚,彭叔不多讲了。部分储户惊慌,纷纷提兑。昨日大把头告诉我,库中只有存银七千两,不足支应一日!我叫柜上挂出歇业招牌,顶多再撑三日。三日之内,彭叔若是拿不出银子来,善义源只有一条路可走,这个贤侄早已预警了!”

    “挺举能为彭叔做点儿什么?”

    “看得出,汇丰大班与贤侄关系非同寻常,我想请贤侄出面,向查理求个情,看看能否贷款十万两,暂解急需!”

    挺举当即动身,与彭伟伦赶到汇丰,阐明情由,请求贷款十万两。

    问明情况,查理摊开两手:“伍先生,我爱莫能助。银行向外贷款,一定要有实物抵押,这是制度。善义源的不动资产早已抵押,眼前没有可再抵押的实物,我不能违规放贷!”

    彭伟伦急了:“大班先生,制度也是要人执行的。我只要十万两,恳请大班看在我们一向合作的友情分上,只贷给我两个月即可!”

    “彭先生,制度是制度,人情是人情。”查理回他一个淡淡的笑,“你们中国人只讲人情,而我们银行必须讲制度。任何人不能冒犯制度,包括我!如果违规贷给你一两银子,一经查出,我就不能坐在这把椅子上了!”

    挺举拱手谢道:“查理先生,谢谢你为我们上了一堂好课!中国的事体,大大小小,无不毁在人情上面,甭说没有制度,即使有制度,也是虚设。要改变这种状态,就必须从制度切入。”

    “伍先生,你讲到了根子上!”查理竖起拇指,“把篱笆扎好,黄鼠狼是偷不成鸡的!”

    款子没有贷到,却受到一顿奚落,彭伟伦扯起挺举,悻悻地走出银行大门。

    为彰显实力,彭伟伦特地租下一辆四只轮子的洋轿车。望见他们出来,司机将车开过来,为他们拉开车门。

    彭伟伦钻进车内,不无沮丧地将手捂在脸上。

    “彭叔,”挺举劝道,“车到山前自有路,我们再生别的办法。”

    “唉,贤侄呀,”彭伟伦长叹一声,苦笑,“车子早已进山,翻进沟里了。”

    “彭叔根底深,门路广,相信能够腾挪开!”

    彭伟伦长叹一声,扭头转对司机,刚要吩咐,又一辆轿车驶过来,在旁边戛然而止。车门打开,石典法、车康钻出车门,哈腰请出一个戴毡帽、洋墨镜,穿洋服,拄洋杖的中年瘦子。

    三人站定,那瘦子将洋手杖递给石典法,取下毡帽,理下头发,复又戴上帽子,接过洋杖,大步走向洋行门前的台阶。石典法提着黑包,与车康一边一个跟在后边,呈“品”字形拾级而上。

    彭伟伦两眼睁圆。

    挺举小声道:“彭叔,观石典法气色,判若两人呢!”

    彭伟伦压低声:“贤侄,你可晓得那个瘦子?”

    挺举摇头。

    “姓任,喝过几年洋墨水,原是湖广总督兼川汉、粤汉铁路督办端大人的幕僚,听说不久前升作襄办了。”

    挺举的眉头凝起。

    彭伟伦吩咐司机回广肇,驶过两条街道,似是想起什么,转对挺举:“贤侄,听说丁大人相中你了,请你去做惠通银行上海分行协理,可有此事?”

    “彭叔哪能晓得的?”

    彭伟伦两手摊开,苦笑一下:“眼下彭叔也就剩下这点儿能耐了。”

    “是哩。”

    “太好了。贤侄,你马上去上任,从惠通银行贷款给彭叔,贷不出十万,五万也成!”

    挺举摇头。

    “贤侄?”

    “我对张叔讲过了,暂时不想去!”

    “啊?”彭伟伦震惊,“这么好的机会,贤侄你⋯⋯”

    挺举苦笑:“彭叔,钱的事体,我倒是想到一处地方。”

    “哪儿?”

    “大清银行。”

    “这⋯⋯”

    “蔡道台交接给刘道台三百五十万两现银,全部存放在大清银行,除去二百万两行将偿付的庚子赔款,尚余一百五十万两,或可转借十万两救急!”

    彭伟伦闭目良久,转对司机:“去道台府。”

    不知是怯于上海滩的危势还是其他,新道台刘襄逊迟迟不来上任,蔡道台交接不成干着急,仍在府中支撑。

    听了彭伟伦的请求,蔡道台面露难色:“彭老板,不是在下不给面子,是这笔钱动不得呀。新道台早晚就来,若是交接,账上却少十万,怎么了得?这是庚子款,新道台随便参我一本,我一家老小⋯⋯”说着两手一摊,做出无奈状。

    想到前面自己做的事情,想到润丰源的悲情结局,彭伟伦也是无语,长叹一声:“蔡大人⋯⋯”

    “彭老板,”蔡道台摆手止住,拿起茶杯,将面前茶杯的盖子盖上,声音悠悠的,“钱的事甭再提了,彭老板还有别的事吗?”说毕,身子站起,作势赶客。

    彭伟伦面色紫涨,只好跟着站起。

    挺举一动不动,两手微微拱起,目光如剑:“蔡大人,晚生有问!”

    蔡道台一怔,看向彭伟伦:“这位是⋯⋯”

    彭伟伦趁势坐下,将脸转向一侧。

    挺举保持拱手:“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有惑请教蔡大人!”

    刘道台眉头一皱,只好坐下:“伍议董请问!”

    “敢问大人,按照大清律制,道员职守何在?”

    “这⋯⋯”蔡道台脸色变了,“这是你能质询的吗?”

    “吏员职守,明旨下达全国属民,三岁孺童皆可质询,在下身为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为何不能?”

    蔡道台气结,手指颤抖:“你⋯⋯”

    “大人不屑作答,在下就替大人答了。道员为省府专派大员,朝廷任命,辖制提学、屯田等民生要务,守护一方百姓安泰。上海为国家商埠,民生要务、百姓安泰皆在商贸。商贸在市场,市场在钱业。今钱业崩塌,润丰源等数十家钱庄破产,市场仅凭善义源等幸存钱庄勉力撑持。如果善义源倒闭,上海市场就会崩盘,全国各地省市,都将波及⋯⋯”

    “够了!”蔡道台脸色紫涨,猛震几案,将面前茶杯震落于地,“蔡某已经不是上海道台,上海市场塌与不塌,关我蔡某屁事!来人,送客!”

    彭伟伦、挺举大步走出府门,走下台阶。

    彭伟伦回望一眼,指着府门,咬牙切齿:“你个狗官,有朝一日,看我让你死个好看!”

    “唉,”挺举长叹一声,摇头,“庸官当政,大清朝焉能不亡?”

    “贤侄,”彭伟伦恨道,“事体你都看到了!事到如今,不是彭叔不顾善义源,不顾市场,是彭叔没有退路了。彭叔这就回去,宣告善义源破产!”

    挺举急道:“彭叔?”

    “娘那个逼,市场关他屁事,难道就关我彭伟伦的屁事了?没有善义源,我姓彭的照旧有饭吃。市场崩塌了,看这狗官喝北风去!”彭伟伦气极,大步走到车前,重重拉开车门,声音极大,“贤侄,上车!”

    夜幕降临,红烛泪落。

    鲁碧瑶的新婚之夜一分钟接一分钟地逝去。

    新娘独坐床头,看烛光摇曳,听蟋蟀声声,直至黎明的霞光透过窗棂。

    与此同时,天使花园里,挺举、葛荔双双禅坐,相距三尺,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鸡鸣第三遍,葛荔眯开眼,久久凝视挺举。

    不知何时,挺举已经入定,状如老阿公。

    葛荔瞄他一眼,声音轻柔:“挺举?”

    “小荔子?”挺举打了个惊愣,睁大眼睛,看向她。

    “木头!”葛荔扑哧笑了,不无娇嗔。

    挺举木讷地回她一个笑,站起来,活动几下腿脚,走出房门,走向厨房,推起装着橡皮水袋的车子,踢踏着鞋子走出院门。

    于彭伟伦来说,所有的退路都被蔡道台的冷漠封绝了。

    三日过后,当挤兑的人流蜂拥在善义源的门外时,彭伟伦宣布破产。又三日,平抚挤兑人、接管善义源匾额并所有庄铺的是丁家的泰记。

    上海人看呆了。

    上海市场崩塌了。

    大半个中国百业凋零,宛如历经灭顶的海啸。

    夜深,翠春园的地下秘室依旧亮着灯。

    靠墙摆着几十只木箱,里面装满枪支。陈炯一箱一箱地查验,验过一箱,就在本子上记个数,正在忙活,外面有声音传来,接着是有节奏的叩门声。

    陈炯开门,任炳祺闪进,将门关上,闩好,笑嘻嘻道:“新到一个妞儿,模样儿不错,我谁也没让动,先孝敬师叔,可寻来寻去,嘿,没想到师叔躲这儿了!”

    “去去去!”陈炯啐他一口,“净干些没**的事儿!”指箱子,“你来得好,帮忙搬箱子,我得把所有宝贝审验一遍。这批货是从江南制造局来的,我放心不下。关键辰光若是卡壳走火,事体就大了!”

    “好哩,这活儿徒儿爱做。”任炳祺爽朗地应过一声,凑上,“还有个事儿,前番师叔要我打探的两桩事体,都有眉目了!”

    陈炯看向他:“哦?”

    “一个是鲁家财产,怕是你万猜不到让啥人拍去了。”

    陈炯眉头动几下:“不会是章虎吧?”

    “啧啧,师叔就是师叔!不过,真正具名的并不是他!”

    “啥人?”

    “傅晓迪!”

    陈炯长吸一口气,吧咂几下嘴皮子:“嘿,真叫邪哩。要是挺举晓得,会哪能个想哩?”再次看向炳祺,“另一桩事体呢?”

    “石典法新近接待一个瘦子,叫他任大人,对他卑躬屈膝哩。近日他与任大人、泰记姓车的频频出入汇丰银行,不晓得做啥勾当!”

    “一定是为川汉路款!”陈炯两眼放光,拳头捏起,“润丰源、善义源破产,大清的血库流光了。川汉路款就是压垮大清这匹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下一步哪能办哩?”

    “盯住几个狗崽子。电报局里有兄弟没?”

    “有一个,两个月前拜我门下了。”

    “好。让他发展几个可靠的兄弟,不惜代价,将上海官府,尤其是丁大人等,与四川、北京的往来电文秘密备份,送我这里!”

    “好哩。”

    “好小子,挪箱子吧!”陈炯努下嘴,从箱中拿起一支枪,审视。

    “还有一桩小事体,师叔也许爱听!”任炳祺卖起关子来。

    “说吧,磨叽个没完!”陈炯横他一眼。

    “你的好兄弟伍挺举在两天之前结婚了!”

    “啊?”陈炯震惊,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师叔想不想晓得新娘子是谁?”

    陈炯缓缓蹲下,两手捂脸。

    “鲁小姐!”

    “啊?”陈炯几乎是弹起来,一把抓住炳祺,“咋回事儿?”

    任炳祺一五一十,将他打听到的信息全倒出来,听得陈炯唏嘘不已。

    “唉,”任炳祺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声,“可惜了大小姐的一片痴情,我真为她抱不平啊!”

    陈炯伸出两手,重重按在任炳祺肩上,嘴角浮出难以言状的笑,声音压抑:“炳祺,验枪!”

    几十箱枪支逐一验完,天已大亮。

    陈炯伸个懒腰,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指着三支略有瑕疵的枪支道:“炳祺,你今天只有一事,将这三支送回去调换!”

    “好咧!”任炳祺将三支枪装进一只空箱,凑上来,嬉笑一声,“师叔,今儿是个好日子,穿上西装,别上盒子炮,买它几个大花篮跪到天使花园里去!”

    “哟嘿,”陈炯笑了,“你小子懂得不少哩!”

    “嘻嘻,”任炳祺笑出两声,“徒子别的比不过师叔,这哄女娃子嘛⋯⋯”顿住,做个鬼脸。

    吃过早饭,陈炯躺在床上歇足精神,真就如任炳祺交代的,换上西装,到花店里订制花篮,又到珠宝店买到一枚昂贵的镶翠金戒,于午饭后自信满满地来到天使花园。

    最先走进的是花店里的伙计。两男一女将九只花篮搬下马车,提进院子,在园中央摆成一个大大的“心”字。

    葛荔蒙了。

    天使花园的小天使们也全都蒙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些花篮。

    院门处,陈炯款款走进来,西服笔挺,皮鞋铮亮,手捧一束鲜花。

    葛荔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先是一红,继而坦然,款款迎上。

    陈炯手捧鲜花,在葛荔前面三步处站定。

    葛荔淡淡一笑,向众天使招手。

    孩子们全都跑过来。

    “小天使们,有善人为你们送花来喽!”葛荔指点众孩子,“两人抬一只篮子,刚好九个房间,一个房间摆一只,去吧!”

    众孩子高高兴兴地抬起花篮,走向各自房间。

    葛荔看向陈炯:“陈先生,这一束是送给我的吗?”

    陈炯跪下一条腿,双手献上。

    葛荔接过花束,又是一笑:“花我收下了,陈先生还有事体吗?”

    陈炯声音清朗:“陈炯另有一物相赠,敬请小姐伸出玉手!”说着,从袋中摸出一只精美的饰盒,打开,现出戒指。

    “真漂亮!”葛荔瞄一眼戒指,微笑,“也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陈炯笑道,“请小姐伸出手指!”

    葛荔伸出右手。

    “是左手。”

    葛荔伸出左手。

    陈炯的笑容渐渐僵住。

    葛荔的左手无名指上早有一枚戒指。

    近年西风东渐,上海滩悄然流行起西人习俗,女子戴戒指。女子右手若戴戒指,则表示未婚,谁都可以追求。如果是左手戴戒,中指表示热恋,无名指表示订婚或已婚。无论是订婚还是已婚,只要无名指上戴有戒指,对求婚者来说都不是福音。

    葛荔依旧微笑:“陈先生想将它戴在哪一根手指上呢?”伸出几个指头,“大拇指太粗了,食指、中指不合情,无名指上有了,”摆动小指,“只剩下这根指头,如何?”

    陈炯总算是缓过神来,盯住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是谁戴在上面的?”

    “伍挺举!”

    “啊?”陈炯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盯住葛荔,“挺举他⋯⋯已经结婚了,你晓得不?”

    “晓得。”葛荔微微点头。

    “可新娘子是⋯⋯”

    “鲁碧瑶!”

    “你⋯⋯你啥都晓得?”

    “是哩,”葛荔盯住他,“告诉你,我不但晓得,他俩的好事体还是我一手包办的!”

    “啊?”

    “陈先生,”葛荔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你已晓得我是谁,我也晓得你是谁。既然都是朋友,都是一家人,我就什么也不瞒你。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结婚,不是背后的真相。背后的真相是,鲁碧瑶怀了傅晓迪的孩子。鲁家破产了,傅晓迪不敢承担责任和义务,逃了,鲁小姐寻死觅活,伍挺举出于义,挺身顶缸。本小姐出于爱,出于义,鼎力支持。挺举与碧瑶是假结婚。在结婚之前,伍挺举已经向我求婚,挺举亲手将这枚戒指戴在我手上。我接受了。陈先生,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的花,你的这枚漂亮戒指还是请你拿回去,戴在一个只爱你的小姐手上。我的手指不能同时戴两枚,我的心只属于一个人—伍挺举!”

    话音落处,葛荔缓缓转身,款款走向她的房间,将门掩上。

    陈炯手中的戒指掉落了。

    陈炯没有弯腰去捡。

    陈炯只将目光盯在葛荔掩起的房门上。

    不知过有多久,陈炯方才缓缓转身,干着脸,拖着腿,挪向大门。

    葛荔隔着窗棂凝视陈炯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园门之外,心底泛起一声呢喃:“挺举⋯⋯”

    自秋红来过后,为防不测,顺安打发走阿姨,锁上院门,再次搬进王公馆,与章虎等兄弟们住在一起。

    这日晚间,顺安正在自己的房间闭目养神,章虎如风般旋入,将一只牛皮纸袋啪地扔在他面前的几案上,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渴死了,来杯水!”

    顺安没有睬他,拿起牛皮袋,目光落在背后的一栏子明细上,不可置信道:“介许多东西,才花九万? ”

    “来杯水,兄弟!”章虎闭上眼,跷起二郎腿,搭在上面的腿脚有节律地上下动着,显然心里在哼什么曲子。

    顺安起身,倒杯水,递给他:“章哥,介大一处宅子、十几个店铺,还有⋯⋯那个钱庄?”

    “是哩。”

    顺安闭会儿眼,睁开:“我⋯⋯不是做梦吧?”

    章虎将水杯送到嘴边,咕咕几声一气饮下,放下杯,抹下嘴皮子:“做没做梦,打开看呀!”

    顺安打开,袋中现出各式各样的契约,包括款项收据和交割手续。

    章虎吹出几声口哨,晃动几下二郎腿:“兄弟,信不?”

    “章哥,兄弟服你了!”顺安竖起拇指,盯住他,“兄弟还担心十万两不够呢!我一直在想,如果不够,鲁家的宅子咱就不要了。”

    “还记得章哥的话不?只要兄弟看上的,没有人敢争!”

    “章哥,讲讲,哪能介便宜哩?”

    “介多店铺,他们要得贵了,我们兄弟拿什么开张呀?”

    听到“我们兄弟”四字,顺安这才想到这份财产还有章虎一份,心里一寒,半晌,咧嘴一笑:“阿哥讲得是!”

    “兄弟,章哥还得跟你商个量!”

    “章哥请讲!”

    “介多店铺,没有合意人掌管不成。”章虎从袋中取出一个名单,“这帮兄弟都是跟着我拼杀出来的,兄弟拿去拨拉拨拉,但有相中的,就赏他们一口饭吃,成不?”

    顺安倒吸一口气:“这⋯⋯”

    “兄弟,就这么定吧。这帮兄弟才气或有不足,忠诚却是没个说的。我对他们讲过了,生意上的事体,让他们全听兄弟的!哪个敢不听话,兄弟只管敲打!”

    顺安心里愈寒,咬会儿牙,点头:“章哥吩咐,晓迪不敢不从!”

    “兄弟放心,”章虎起身,拍拍他的肩,“你我是在一条船上,章哥是闯江湖的,讲究的是规矩,不会屈待任何兄弟,更不会屈待兄弟你!”

    “谢章哥!”

    “兄弟,你甭住在这儿了,可以堂而皇之地搬进鲁家那个大宅院。至于你那个小院子,我指派个兄弟守着,待行情好些,就卖掉!”

    “不⋯⋯不可⋯⋯”顺安迭声应道。

    “咦,你住进你自家的房子,为啥不可?”章虎瞪起眼来。

    “我⋯⋯”

    “哦,明白了!”章虎大笑起来,“你是怕你媳妇伤心呀。好吧,你不去住,我安排几个兄弟住进去,替你守着,免得成了耗子窝!”

    “不可!”顺安急了。

    “咦,为啥又不可了?”

    “章哥,”顺安回过神来,眼珠子转几下,“那栋大宅子,先空在那儿吧,我安排人守着。待过些辰光,待事体平和,我们再商量,成不?”

    “好好好,你的宅子,你做主。不瞒兄弟,那栋宅子,我一看见就反胃!”章虎起身,“兄弟,今儿是个喜日子,走,章哥请你到干妈那儿撒个欢去!”

    顺安也不推托,与他来到玉棠春,被人带进一个套间,点下一桌酒菜。不一会儿,两个小娘走进来,唱个喏,跪在地板上,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提着酒具。

    二人喝到微醉,章虎支走小娘,盯住顺安:“趁还没醉,章哥还有一桩好事体与兄弟商量!”

    “章哥请讲!”

    “鲁家的钱庄与店铺全都拿下来了,干事的人也算是到位了,眼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兄弟晓得这东风是什么吗?”

    “钱。”

    “正是!”章虎擂顺安一拳,“偷鸡也得蚀把米,对不?这么多的生意,没有本钱不成呀!我的钱全都砸进橡皮里了,兄弟这十万,交割用去九万,打通各路关节用去大几千,还有兄弟支走千把两,兄弟好账头,应该晓得剩几个了。”

    “我晓得。”

    “钱庄及十五家店铺,哪家开张都得用钱,是不?工钱不说,单是进货,货钱可以欠下,订金总得付吧!每家支应一千两,十五家就是一万五。钱庄更是大头,上海滩眼下没钱,我们不能指望钱庄收钱,只能指望钱庄放钱。市场崩盘,正可大赚利钱,而没有本钱,这大好的利钱怎么赚?”

    “章哥讲得是。”顺安听出话头,盯住章虎,“章哥是否已有生财之道?”

    “呵呵呵,”章虎笑了,“如果没有,还与兄弟商量个什么?”招手,“来,借只耳朵!”

    顺安凑前。

    章虎在他耳边嘀咕一阵,顺安震惊,失声道:“烟土!”

    “正是。”章虎盯住顺安,“那个烟贩子炒橡皮亏惨了,被人追债,急于甩卖两百箱烟土。小娘比哩,我验过货,正宗孟加拉产!”

    “烟⋯⋯烟土⋯⋯”顺安犹如没听见,顾自呢喃着这个词儿。

    “我与他一共谈过七轮,将价压到八万两银子,不足四成!这可是上天送给我们的上好生意,章哥特拉兄弟入伙,兄弟不可错过哟!”

    顺安反应过来,断然摇头。

    章虎急了,紧盯住他:“兄弟?”

    顺安再次摇头。

    “兄弟是为钱的事体吧?”章虎大手一挥,“章哥早就想过了,银子好办。我找人评估过了,鲁家宅院,还有钱庄,如果抵给洋人银行,贷个十万八万没有问题!”

    顺安依旧摇头。

    “兄弟啥意思?”章虎急了,拉起脸,“这笔等于白送,我看在兄弟分上才拉你入伙。不瞒你讲,要是让师父晓得,这事体⋯⋯”

    “章哥,兄弟不是不想赚钱,是不想赚这个钱!”

    “咦?”章虎怔了,“嫌这钱扎手咋地?”

    “是哩。”顺安盯住章哥,“章哥,我立过誓,此生三戒,烟赌娼。”

    “唉,”章虎不无夸张地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兄弟呀,你叫章哥哪能个讲你哩?大丈夫在世,不就是活个心跳吗?不抽,不赌,不嫖,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再说,兄弟也不是没破戒呀,三大戒兄弟已经破下两个了!”

    顺安脸色通红:“我⋯⋯我哪儿破了?”

    “哪儿破了?”章虎冷笑一声,“先说这赌。我且问你,人生难道不是一场豪赌吗?你来到上海滩,走出的哪一步棋不是赌呢?再说这嫖。你三天两头到干妈的玉棠春来,不叫嫖又叫什么?”

    “我⋯⋯我不是这意思!”

    “兄弟不是这意思,又是啥意思?是不想赚这昧心钱吗?兄弟扳扳指头,自到上海滩后,兄弟赚的哪笔大钱不昧心呢?那五千两银子不昧心吗?那十万两银子不昧心吗?贱买鲁家的所有财产不昧心吗?”

    顺安低下头去。

    “唉,”章虎又叹一声,“兄弟呀,你在外人面前哪能个显摆斯文,章哥没话说,只不要将这斯文对章哥显摆。你与章哥,自到上海滩,这就踏在一条船上了,我们兄弟理当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兄弟发财,章哥沾光,章哥发财,从来没有少过兄弟你的,是不?”

    顺安咬紧嘴唇。

    “好了,好了,我们兄弟不争不论,只做事体。正经生意由兄弟出头,凡是摆不上台面的,就由章哥揽下。这宗生意记在章哥名下,兄弟只在抵押房产时签字画押就成!”

    顺安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乎是嘟哝:“好吧,就依章哥!”

    第二日,章虎拿着顺安签字画押的一应契约前往花旗银行,抵押贷出八万两银子,拿出四万买大烟,另外四万放到总账上,作为所有“茂”字号的开张本金。

    “茂”字号是用顺安的钱买的,权证也是傅晓迪在前,章虎在后,加之章虎原本不是搞经营的料,所有营运方略就由顺安厘定。

    顺安的第一个方略是将鲁家的“茂”字改为“安”字,将“茂升钱庄”改为“安顺钱庄”。顺安的第二个方略是“安”字号的所有店铺必须优先聘用原“茂”字号的人手。

    章虎完全同意。章虎将钱庄交给阿青管理。阿青寻到老潘,由他召集老人手。钱庄里几乎所有的把头都炒橡皮股了,这辰光没一个日子过得顺当的,阿青的邀请无疑是雪中送炭。在老潘的带动下,能来的把头与伙计全都来了。除阿青与他带来的两个兄弟之外,钱庄里几乎清一色是茂升的老人手。

    阿青亲手揭掉大门上的封条,老潘带领手下打扫庭除。

    紧接着,在几名帮手的协助下,阿青攀上梯子,卸下茂升钱庄的匾额,换上一块新的,上写“安顺钱庄”四字,烫金。

    老潘趁人不备,悄悄将茂升的老牌子放到一个较暗的角落,没想到被阿青瞄到。阿青瞪他一眼,噌噌赶过去,用脚狠跺老牌子。

    老员工纷纷背过脸去。

    阿青每踩一下,老潘的身子就抖一下。

    老牌子是好木头做的,厚且结实。阿青的脚跺得生疼,便喝叫手下去拿斧子。手下转一圈,没有寻到。

    阿青震怒,瞄见台阶上的大青石,遂将匾额搬过去,狠狠摔在石台阶上。

    一下,两下,三下,匾额终于破裂。

    见匾额破成两片,阿青解气地扔到一边,拍拍手,从一个小阿飞手中接过一串鞭炮,递给老潘:“白吃饭呀!放炮!”

    老潘脸色铁青,仍旧忍下了,缓缓走过去,拿起鞭炮走到街心。大把头走过来,打起火,点燃。

    鞭炮炸响,老潘的脸在噼啪作响声中扭曲。

    离钱庄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里坐着顺安与章虎。

    顺安撩开窗帘,看着茂升门前的这场热闹。

    “唉⋯⋯”顺安长长地叹出一声。

    章虎看向他:“兄弟如愿以偿,还叹什么呢?”

    “放鞭炮的那个人是我师父!”

    “呵呵呵,要是你师父晓得他的新老爷原是弟子,该作何想?”

    “章哥,我想问你一句话。”顺安盯住章虎。

    “兄弟有话就讲!”

    “章哥想不想通过这个钱庄发财?”

    “废话,如果不想,我们费这劲儿做啥?”

    “如果想发财,章哥就得告诫阿青,不可对我师父介凶,要小心伺候。别的不讲,我只讲一句,钱庄能否立起来,全得仰仗我师父!”

    “兄弟讲得是。娘希屁哩,刚刚当上经理,这就鼻子上插根葱,自己把自己当大象了!”

    顺安拉上窗帘,击掌。

    车马辚辚而去。

    善义源倒闭之后,上海人的日子进一步紧巴起来,每一家都不例外。

    就在安顺钱庄开张这日,挺举路过鲁碧瑶家,顺道拐进胡同。

    刚好是午饭辰光,餐桌上摆着几碗白饭和两盘素菜。

    听到脚步声,齐伯迎出去,惊喜道:“是挺举呀,你总算来了,我们盼你几天哩。”

    挺举走进院子,拱个手,抱歉道:“早说来哩。这几天杂事儿多,误了。”

    “你赶得巧哩,饭刚端上,来来来,上桌吧!”齐伯拉来一只凳子,摆在碧瑶对面,礼让。

    挺举朝碧瑶笑笑,坐下。齐伯也在下首坐了。

    碧瑶盯住青菜的颜色,皱起眉头,夹一口,嚼一口,吐出来,扔下筷子。

    “小姐?”齐伯小声道。

    “叫阿姨来!”碧瑶指着盘子里的菜,“这菜哪能个炒哩?青菜炒成黄色,烂熟,是怕我咬不动吗?还有,一股苦味,哪能不放糖哩?”

    齐伯一脸尴尬,手足无措。

    碧瑶不依不饶:“齐伯,阿姨呢?叫她过来!”

    齐伯嗫嚅:“她⋯⋯走了!”

    碧瑶震惊:“走了?哪儿去了?”

    “家里有事体,她说是⋯⋯回去看看。”

    “那⋯⋯”碧瑶急了,“她啥辰光来?”

    “一时三刻怕是来不了。小姐想吃啥,大大做给你,大大⋯⋯”

    碧瑶显然明白原委了,咬下嘴唇,噙住泪水,走到后堂几案上,打开一只小罐子,夹出几块咸菜按到米饭里,端碗去楼上了。

    听到碧瑶关门的重重响声,齐伯、挺举互望一眼,心里皆是揪着。

    挺举小声:“齐伯,你把阿姨辞退了?”

    “是哩。”

    “是没钱了吧?”

    齐伯略略迟疑,笑一下:“有哩。”

    挺举摸会儿口袋,连掏几下,摸出一块银角子,搁到桌上,面色尴尬。

    齐伯笑笑:“挺举,先吃饭吧。”

    挺举端起碗,将菜搅进饭里,扒拉几口,将一碗米饭吃下,擦把嘴,起身:“齐伯,小姐身子渐渐大了,荤腥不能少,蛋禽果蔬也不能断。再有,再把阿姨请回来,钱的事体,您甭费心,有我哩!”

    “我⋯⋯这就去买。”

    挺举搁下碗,大步走出。

    挺举没钱了。

    操持碧瑶的婚礼花去了他最后的几块银元。这几日来,他天天守在天使花园里,一切由葛荔操办,日用不用他管,他没有觉出没钱。只在刚才掏钱的那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这个。

    大街上,挺举一边走路,一边思索挣钱的事,眼角时不时地瞄向两侧店铺,希望撞到个用工的招牌。

    不知不觉中,挺举拐到了霞飞路,望到了鲁家的大宅子。

    挺举大步走去。

    大门仍旧落锁,但封条被人揭了,被风吹落在一个角落。

    挺举走过去,捡起封条,看一会儿,扔掉,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挺举一口气走到茂升钱庄,望见门前散落一地的鞭炮碎屑,匾额换作新的了。

    “安顺?”挺举盯住新匾额,心里嘀咕,“难道是他?”苦笑一下,走进钱庄。

    老潘望见,迎过来。

    “潘叔?”挺举震惊,“没想到是你!”

    “嘘!”老潘扯他走到一角,“你哪能过来哩?”

    “随便逛逛。啥人是新东家?”

    “不晓得哩。”老潘压低声音,“有人寻到我,要我召集老人手,重开钱庄,依旧让我做协理。月薪十二块。炒股赔光了,家里日子紧巴,我⋯⋯只得应下⋯⋯”

    “老匾呢?”

    “跟我来!”老潘引他走到后院一角,拨开一堆破烂,摸出老匾,“在这儿呢,我打算收工之后拿回家哩。”

    挺举拿起细看,心里一揪:“哪能破成两半呢?”

    “是新经理摔的。”

    “潘叔,这块匾我拿走了!”挺举提起匾额,大踏步走出钱庄。

    送走挺举,洗好碗碟,齐伯来到菜市场。

    市场凋零,卖鱼卖肉的摊位没剩几家,且几乎没有买家。

    齐伯这儿转转,那儿看看,在一个卖鱼的小贩前面蹲下来。水盆里是一堆小鲫鱼,最大的不过中指长。

    “几钿一斤?”齐伯问道。

    “一角。”鱼贩应道。

    “给我来一斤!”

    “不零卖,想要就一揽子拿去。”

    “我没介多钱,就买一角⋯⋯小伙子,帮个忙!”

    小贩白他一眼:“没介多钱,还想吃鱼?不卖不卖!”

    齐伯轻叹一声,缓缓站起。

    齐伯走出市场,正在迟疑,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齐伯!”

    齐伯回头一看,惊喜道:“阿祥?”

    “齐伯,来买菜呀!”

    “是哩。小姐口馋,我这给她买点儿荤腥⋯⋯”

    阿祥看向他手中的空篮子:“哪能没买哩?”

    “我⋯⋯”齐伯苦笑一下,脸色尴尬,“正说要买哩,钱袋却不见了。唉,人老了,丢三落四,到这辰光也想不起来落在哪儿了!”

    “齐伯,你守这儿,我寻去!”

    阿祥撒腿跑走,不消一袋烟工夫,跑回来,喘着气,递上两块银元:“齐伯,钱寻到了,我们一道买去!”

    齐伯接过银元,老泪流出。

    二人走进市场,阿祥做主,一口气买下几十枚蛋、一只母鸡、一块肥肉、一块豆腐、一盆小鲫鱼并一些果蔬,满载而归。

    阿祥帮他提到家里,辞别,寻工去了。

    齐伯将小鱼养在水盆里,拿出几条小的正在宰杀,望见挺举走进来。

    齐伯迎到灶房门口,乐不可支,指着院中的活鸡道:“挺举呀,你看,鱼、肉、鸡、蛋,这算是买齐了!”

    “好哩。”挺举提着匾额走进中堂。

    齐伯扔下鱼,跟进去。

    匾额已被修复。工艺不错,那道断痕不细审是看不出来的。

    挺举走到几案前,将匾额恭恭敬敬地摆在几案正中鲁俊逸的牌位后面。

    挺举面对牌位跪下,拜上几拜:“鲁叔,挺举起誓,有朝一日,挺举让它归复原位!”

    齐伯盯住匾额,有顷,长叹一声:“唉⋯⋯”

    在安顺钱庄开业的第二天,阿祥寻到挺举,告诉他一个重大消息:茂平谷行复业。

    “复业怎么了?”挺举显然并不感到惊讶,淡淡说道。

    “招人哪!”阿祥兴奋道,“我问过了,优先老人手!”

    “说说,怎么复业的?”挺举问道。

    “这几天找活做,四处寻遍了,一宗也没寻到。我正着急,刚好路过咱家老谷行,嘿,门开了,换匾了,还放了一串鞭炮。我审那匾,叫‘安平谷行’,门外立个牌,招人。我立马进去应聘,店里只有一个账房,听他说,新的掌柜吃酒去了,估计要两个时辰才回来。听账房说,谷行招人不多,老人手优先,薪水面谈。我高兴坏了,二话没说,赶过来寻你!”阿祥抬头看天,“辰光差不多了,我俩抓紧些,免得别人占先。”

    “安平?”挺举心里一颤,“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谷行,挺举抬头看向匾额,比原来的大一号,“安平”二字极是扎眼。

    二人进店,账房迎上。

    “账房先生,这是我家阿哥,原是这店的—”挺举扯他衣服,阿祥顿住。

    账房上下打量挺举:“姓名?”

    “伍挺举!”挺举应道。

    “嗯,”账房点头,“这个名字我晓得,是老人手,掌柜应下了,走吧,到里面谈薪水去!”

    账房引领二人走进店后,望见一人站在码头上,对河水站着。

    账房小声道:“掌柜的,有老伙计上工,想跟你谈谈薪水!”

    那人扭头。

    阿祥吃一大惊。

    掌柜不是别个,正是他们的老对手—阿黄。

    阿黄一身酒气,但没有醉,冲二人诡诈一笑,盯住挺举:“伍掌柜,你终于来了!”

    挺举、阿祥互望一眼。

    “你在等着我,是不?”挺举问道。

    “等等等,”阿黄又是几笑,“本店昨日开张,阿黄我一连赶走几十个前来应工的人,只为等你一人!”

    “为什么一定等我?”

    “因为我的阿哥有特别交代!”

    “你的阿哥是哪能个交代的?”

    “多用老人手,少用新人手!我打探下来,在这店里,最老的人手是这位小兄弟,次老的就是你伍掌柜喽!”

    “阿哥,”阿祥扯下挺举衣服,“我们走吧,这碗饭吃不得!”

    “小兄弟,”阿黄阴阳怪气道,“脾气介大可就不好喽。还有,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这个店里,没有人再来收秩序费。”

    阿祥又扯挺举。

    挺举一动不动。

    阿黄看向挺举:“伍先生,听账房讲,你俩是来谈薪水的,开个价吧。”

    挺举微微一笑:“我们是来求工的,请掌柜出价。”

    “一个月五块,成不?”

    阿祥急了:“太少了,我们给一般伙计一个月也发八块呢,还不算奖励!”

    “你讲的是老皇历喽。”阿黄扭转身,看向河浜,“眼下市场不景气,我出这个价,也是因为你俩是老人手,是阿哥特别交代过的!”

    “你⋯⋯”阿祥气急,扭头要走,被挺举扯住。

    “好吧,就这么定,五块!”挺举一口应允。

    “呵呵呵,”阿黄竖起拇指,“还是伍掌柜爽气!今朝就算上工了,我新进了一船大米,过会儿就到,你俩守在这儿,等着卸货吧。”

    晚餐过后,葛荔指挥众小天使正在清扫饭场,挺举一身臭汗,一步一摇地走进园门。

    挺举朝脸盆里舀些水,刚要洗脸,葛荔提着一桶热水走出来:“澡房里去,水都为你备好了。”

    看看自己的一身臭汗,挺举笑笑,提过热水,走向澡堂。

    “等一下。”葛荔跑回自己房间,拿出一套干净衣服,“这个拿上!”

    挺举接过,再次笑笑,走进去,关上房门。

    半小时后,挺举抱着一身脏衣服,焕然一新地出来。

    葛荔迎上,接过他的脏衣服:“你过来!”

    挺举跟她走进房间。

    葛荔稍稍掩上门,两眼盯住他:“听说你寻到工了!”

    “是哩。”挺举应道。

    “扛粮包,一个月五块大洋!”

    挺举苦笑一下,算是认可。

    葛荔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银元:“这是十块,你先拿去用!”

    “我不能拿。”

    “不是公款,是我自己赚的!”

    “你⋯⋯”挺举一脸惊讶,“哪能个赚来的?”

    “算命!”

    挺举扑哧笑了:“啥人介大方?”

    “伍挺举!”

    “呵呵,”挺举猛然想起旧事,笑了,“有这回事儿,我给过你十块!”

    葛荔盯住他:“这十块我是要放高利贷的,你得想清爽!”

    挺举看着钱:“五倍利,成不?”

    “不成。”

    “那⋯⋯你想多少?”

    “要你所有的利!”

    挺举将钱收起,装进袋里,笑笑:“我贷下了!”

    葛荔打开门,娇嗔道:“走吧,吃饭去。你那一份,我留着呢。”

    二人刚走出门,园中一阵脚步声急,阿祥跑过来,气喘吁吁:“阿哥,快,齐伯要你马上回去,来贵客了!”

    “啥人?”挺举问道。

    “一去就晓得了!”

    与碧瑶婚后,若无事情,挺举很少过去,即使去,也要拉上葛荔。

    听到贵客,挺举、葛荔匆匆赶到,推开院门,见客堂灯火辉煌,当堂坐着马掌柜。碧瑶坐在他的怀里,偎依着他,马掌柜的手抚在她的头上,轻轻晃着她。

    灶房里传出叮当声,显然是齐伯在忙厨。

    “马叔?”挺举惊喜地叫道。

    马掌柜松开碧瑶,站起来:“挺举⋯⋯”

    二人紧紧握手,百感交集。

    马掌柜老了许多,原本洒脱的个性似也变了。碧瑶低头坐在一边,眼角挂着泪。葛荔走到她身边,掏出手绢为她抹去泪水。

    碧瑶起身,上楼。葛荔略顿一下,跟着她上去。

    马掌柜指指对面椅子,对挺举笑一下:“坐。”

    二人坐下。

    “挺举,瑶儿的事体,我全晓得了。马叔⋯⋯替俊逸,替我阿妹,谢你了!”马掌柜拱手。

    “马叔,甭讲这些吧。”见他一身孝服,挺举怔了,“马叔,你⋯⋯已经去过四明了?”

    “还没呢。”马掌柜苦笑一下,“这身孝衣是为我姆妈穿的。”

    挺举心里一揪:“老夫人她⋯⋯”

    “听说俊逸和阿妹出事体,她一头栽倒,再也没能起来。我四处求医,姆妈撑持数月,撒手走了。前几日我才把后事处理好,今朝就赶来看望你们!”

    挺举长吸一口气:“我⋯⋯姆妈和我阿妹,可好?”

    “还好。老夫人最后几日,得亏你姆妈和你阿妹天天陪伴。”

    院子里一阵响动,阿祥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提着几块卤肉和一坛黄酒,冲厨房叫道:“齐伯,甭忙活了,现成的下酒菜,还有一坛老酒哩。”

    “呵呵呵,”马掌柜几步走出去,望着酒坛子,“你小子呀,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马叔早就戒了!”

    阿祥放下酒坛,揭开盖子,故意嗅几下,做迷醉状:“啧啧啧,好香啊,不愧是女儿红,十八年陈!”又转对马掌柜,“老掌柜,这酒是徒子专门为您老买的,没想到您老戒了。戒了也好,您老就吃肉下饭,看着徒弟陪齐伯、阿哥慢悠悠地喝,保证见底!”

    “哈哈哈哈,”马掌柜大笑几声走过来,在他肩上拍几下,“你小子失算哩,老掌柜这酒,既可以戒,自然也是可以开戒的。”

    齐伯走出来,提起卤肉走向厨房。

    阿祥跟过去:“齐伯,我来!”

    挺举、马掌柜回到客堂。

    “马叔,”挺举看向马掌柜,“前些辰光事体太多,鲁叔的后事仍在搁着。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就议议,得让鲁叔魂归故里。”

    “我也是为这事体来的,”马掌柜应道,“无论如何,得让俊逸和阿妹回家。世事艰辛,叶落归根,怎能让他们没个归处呢?”

    因是运棺木,客轮是坐不成的,只能包船。包船是笔不小的费用。谈到钱上,马掌柜拿出一张庄票,是五百两规银。

    “介多钱,你哪儿来的?”挺举惊道。

    “俊逸把宁波的铺子送我了,我这是还给他!”马掌柜将庄票递给挺举,“你拿去张罗,让俊逸和我阿妹体体面面地回归故里!”

    三日之后,一艘运货的小汽轮装载一具密封严实的棺木沿水路驶回宁波,在阵阵哀乐声中由马车载入鲁家的老宅子里。

    前院空场地上也早搭起一个戏台子,主唱的仍旧是甫家班子。

    观众甚多,多是吊祭来的。

    甫家戏班动用了最大阵容,一行十一人,外加两个帮闲的。戏本是马掌柜点的《诸葛亮吊孝》,甫家班子各出本领,或弹或拉或唱,无不尽情。

    唱得最卖力的是甫韩氏扮演的诸葛亮。甫韩氏两手拍打周瑜的假棺木,放声悲唱:“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

    甫韩氏唱得激昂悲壮,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在场听众无不动容,以襟拭泪。

    鲁俊逸是个好人,发达后在家乡行过不少善。鲁家转瞬兴衰,家乡人无不唏嘘。翌日下葬,送葬人不下数百,场面浩大,一溜儿纸人纸马纸轿子络绎二里多地,吹鼓手更是摇头晃脑地鼓着腮帮子一路狂吹。

    鲁碧瑶哭晕了。

    鲁碧瑶被舅舅马掌柜一路扶回来,扶进鲁碧瑶曾经度过部分童年时光的闺房。

    “瑶儿,”见她的气色已经平缓下来,马掌柜开始商量正事,“入土为安,你阿爸的事体算是有个了结了。”

    “嗯。”

    “下面该是你的事体。”

    碧瑶咬紧嘴唇。

    “你回来几天了,无论如何,也该去望望你的婆婆。你与挺举既然拜过天地,假的也就是真的了,街坊邻居无不晓得你是伍家的媳妇,面子上的事体马虎不得。你若不去,挺举姆妈会哪能个想哩?”

    碧瑶的目光落向手腕上的玉镯,耳边浮出两个声音,一个是顺安的:“鲁小姐,你戴上的既是伍家的传家手镯,什么就都是伍家的了,跟我甫顺安没有关系!”另一个是葛荔的:“我们这也讲清,挺举与你结婚,是做个样子给人看,好让妹子有个名分,堂堂正正地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打实里是不行的。我爱挺举,挺举也爱我⋯⋯”

    碧瑶再次咬住嘴唇,泪水流出,良久,抬头,语气坚定:“不去!”

    马掌柜长叹一声,转身走出。

    傍黑时分,甫韩氏一身疲惫地挨进甫家院子,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

    甫光达挑着一身行头,跟着走进。

    甫韩氏的声音不无夸张:“哎哟,累死我了。快来,给我捶捶腰!”

    甫光达放下行头,过来为她捶腰。

    甫韩氏闭目享受,一边哼唧,一边指点:“这儿,左边,再往下点,对对对,哎哟,疼死了,再重点。捏,揉,再用力,对对对,就是这个力道⋯⋯”

    甫光达边捶打,边叹息:“前次鲁老爷回来,人是活蹦乱跳的,这次回来⋯⋯唉,人哪!”

    “光达,你讲,啥人会想到鲁家小姐会嫁给挺举呢?介水灵一个小姐,啧啧啧,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要是嫁给顺安,我非笑死不可!”

    “你呀,净想好事体!她能嫁给挺举,是她的造化。挺举这孩子就跟中和一样,学问大,懂事体,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而她鲁家,说败这就败落了。听说鲁家在上海的家业一忽拉子全没了。”

    “你晓得个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人家这后事办的,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有朝一日我翘腿,要是能得这一半风光,也不枉来世间遛这一遭了。”

    “你晓得个啥?为办这次后事,老马把镇上的几个大店全都贱卖了,只留下一个小店养老。听人说,那些店全是鲁老爷送给马家的,老马这么做,仗义哩!”

    甫韩氏猛地想起什么,忽地站起:“光达呀,你问过挺举没?介大个事体,顺安哪能不回来哩?”

    “我⋯⋯还没顾上⋯⋯”

    甫韩氏白他一眼,数落道:“瞧你这出息,该办的事体一点儿也不上心!快点,我们这寻挺举去!”

    二人来到伍家,挺举不在,伍傅氏热情招待,陪他们聊天。

    二人一直候到天色黑透,方才听到挺举的声音。

    “挺举呀,”甫家夫妇迎上,甫韩氏脸上笑成一朵花,“这几日见你忙得东不是东,西不是西,就没敢过来打搅你!”

    “我也说去看望甫叔、大妈呢!”

    “挺举呀,大妈没啥别的,就想问问你,安儿他⋯⋯好吗?他一去数年,没回家不说,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一个,大妈和你甫叔揪心呢。原说去上海看看他的,可上海介大,我老俩人生地不熟,怕是连个东南西北也找不到!”

    “顺安挺好的。”挺举走到几案前,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他托我捎给你老俩的。”

    甫韩氏伸手接过:“大侄子呀,不瞒你讲,我也托人打听过,可就是没有安儿的音讯。大妈这想问问你,安儿是在哪家店里做事体?这孩子吃不来苦哩!”

    “阿弟在为官家做事体,忙得很,脱不开身哩。甫叔,大妈,你俩只管放心,阿弟他干得好哩!”

    甫韩氏、甫光达嘘出一口气,互看一眼,难掩兴奋。

    甫韩氏压低声音:“大侄子呀,你快讲讲,他在哪个官家?”

    “这⋯⋯”挺举迟疑一下,笑了,“是个大官家,我俩也不常见面。大妈,你有啥事体,我回去了讲给他就是。”

    “我老俩没啥事体,只要安儿没事体就成!”甫韩氏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不会是啥稀罕物吧?”见是一些丝绸及一些补品,“哎呀呀,瞧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介贵重的东西,买介多做啥?”

    “大妈,辰光不早了,要是没啥别的事体,我得⋯⋯”挺举脱掉外衣,作势洗澡。

    “好好好,你快洗去,我俩回去了⋯⋯”甫韩氏拿上包裹,与甫光达心满意足地走出。

    送走两位老人,望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挺举轻叹一声,返回院里,关上院门,却并没洗澡,而是走进堂间,端起灯,走进自己的卧室,铺好床,坐在床头。

    挺举闷坐一时,拿起书,就灯欲读,一阵沙沙响声,伍傅氏掀开门帘,走进来。

    “姆妈,”挺举看向她,“介晚了,您哪能不睡哩?”

    “举儿,”伍傅氏盯住他,“告诉姆妈,你跟鲁小姐,究底是个啥事体?”

    挺举挤出一个笑:“姆妈,您甭多想,没啥事体。”

    “要是没啥事体,你哪能天天睡在家里,不去陪伴小姐呢?”

    “到老家了,我不想住在别人家。再说,久没见到姆妈了,我想离姆妈近点儿。”

    “你已经成家了,就得有个成家的样子。你在家一住几日,天天让小姐守空房,成个啥体统?”

    挺举喃声:“姆妈讲得是。明朝我就去陪小姐!”

    “什么明朝?今朝就去!”

    “姆妈⋯⋯”挺举苦笑一下,“介晚了,碧瑶怕是⋯⋯”

    伍傅氏点头:“也是哩。那就明朝去吧。还有,小姐既然嫁进伍家,哪能不来望望我这个婆阿姆哩?”

    “姆妈,碧瑶就说来望你哩。这些日她过于伤心,还没有缓过神。”

    “唉,是哩。”伍傅氏长叹一声,“介多事体一下子摊到头上,任啥人也撑不住,何况她还是个小娘哩。哦,姆妈还要问你个事体,送殡辰光,我注意到碧瑶身子不便,是不是⋯⋯”顿住,盯住挺举。

    “是哩,她有喜了。”

    伍傅氏既惊且喜:“天哪,介大个事体,你⋯⋯哪能不早讲哩?”

    “我⋯⋯想明朝再讲给姆妈听!”

    “这这这⋯⋯”伍傅氏作势赶他,“挺举呀,啥也甭讲了,快去陪碧瑶。于伍家来说,没有比这更紧要的事体了。告诉她,甭来望姆妈,就在家里守着,姆妈明朝望她去!”

    挺举苦笑一声:“好咧。”起身,披上衣服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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