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水汤汤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盐田田字数:5217更新时间:24/09/13 17:48:03
    华夏九州,江山如画。

    有大河九曲,传闻有河神,银发鱼尾,眼如琉璃,常与蜃楼相伴出没。

    世人行船偶有见之,常为其美貌所惑,茫茫然忘却渡河之事,直待漂至岸边,行人相问,乃惊觉恍恍然数日已过,只如弹指。

    此时,河神慵懒地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靠在岸边,对低头不语的青衣姑娘笑道:“哟,小姑娘怎么天天愁眉苦脸,失恋了?”

    云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沉默地望着水中倒影。

    河神的鱼尾一摆,水面碎出了无数涟漪,影影绰绰映出灿金一片的沙漠与落日。

    没有她的影子。

    她死在刚开始化冻的渭水中,无依无凭的灵魂顺着渭水一路漂进大河,恍然间再次恢复意识,竟漂到了九曲菩提境,河神冯夷的地盘。

    身下的沙滩带着夕阳的余温,脚下河水清且涟漪,远方却有浊浪滚滚。

    曲曲折折的河道在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漠中蜿蜒延伸,与胭脂色的落日融化在一处,天地如炬。

    美得惊心动魄。

    即使作为菩提境,九曲的时间流逝也似乎慢得出奇,太阳慢慢沉到地平线后随即便又会悠悠然升起。

    对于云容来说,这里是个躲在红尘外避世的好地方。

    ——倘若菩提境主人没那么聒噪的话,就更完美了。

    “我捡到你那几天呢,正好去渭水散散心。冰刚化,就听说景王没了,太子杀了一串史官,据说还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没见什么别人敢吭声,倒是看见一个妖精不知打哪儿来,背了笔墨竹简,赶了去给那家几乎被灭门的太史家收尸。”

    “我听那人被称为‘文先生’,在渭水边和太史家唯一存下来的小子说话,似乎和那家老大是朋友,原本以为他们家都死绝了,巴巴地去接替他们写史呢,幸好活下来了一个。啧啧啧,我看那妖精印堂发黑,倒是个倒八辈子霉的主儿,不愧是个上赶着找死的家伙。”

    “后续倒是有趣,我见那妖精有点意思,跟了他几程,才发现他来自一个叫什么‘缈云阁’的妖精窝,老大是只狐狸,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地就跟景国王室闹翻了,结果在景国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气呼呼地撤走了。”

    “不过说狐狸心眼儿多呢,表面上看起来是全都撤出去了,实际上还留了不少爿铺子,只不过不挂原来的名头了而已。啧啧啧,跟狐狸打交道必定会吃亏,一定得留个心眼儿。”

    “哦对了,景国王室大约是惹了什么晦气,几个月下来接连死了好多人,各个连陵墓都没修完。前段时间景王没了,结果那太子还没等三个月后即位,自己也一命呜呼了,听说是大冬天的不知发什么神经跳进将将化冻的渭水,被救上来后就染了风寒,没多久就走了。”

    云容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想起了什么。

    “其实景国这一家子的八卦一直蛮好看,我便留了个神,每隔几年就去渭水听个墙角。不过千算万算,倒当真没料到看着挺有出息的两个公子都死了,最后便宜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幺儿,叫什么嬴错的,还真是个错误。”

    河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住了口。

    好一会儿,他才道:“……和历史比起来,也许也不算是个错误。那小孩儿虽没什么君王才干,起码兢兢业业,不搞什么幺蛾子。一位平庸的君王,至少比居心叵测的小人上位来的好些。”

    大约因为是冬天,大河没什么作妖的迹象,河神可能是要闲出屁了,整天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听来了一箩筐奇闻轶事。云容偶尔开一次口,但常常只是沉默,他也不强求她与自己对话,日子久了,反倒形成了诡异的和谐。

    “小小年纪,干嘛这么想不开。”

    河神的银白长发在阳光中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也多了一丝人气儿,“需知情爱这种东西之所以诱人,就是因为若即若离,不可捉摸,且往往阴差阳错,不可善终。”

    云容苦笑一声:“你倒是很有经验。”

    河神嗤道:“我谈过的恋爱,恐怕比你见过的人都多。”

    云容:“哦。”

    “知道你不信。啧,难得大河最近不作妖,本神闲来无事,心情也不错,不如给你讲讲我当年的故事。”

    河神还是个凡人的日子,已经是将近三百年前的事了。

    年轻时,他是昌国游手好闲的公子冯夷,是昌君家的老二,上有完完全全为着储君培养的完美大哥公子望,下有整日闹得鸡飞狗跳的老三公子卞。

    公子夷皮相不错,性格爱好却异于常人,年轻时就可见一斑,不爱美人爱江山——字面意义上的。

    他既非嫡长,平日也无意经营势力,整日便爱游山玩水,尤其爱游野泳,整日往那山野湖泊溪流里钻,还立志要写个华夏山水志。

    公子夷的幸福生活在十六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昌国被南方的大国昭国打败,为求自保,称臣纳贡,把他当做了表忠心的最佳选择。

    于是,公子夷别无选择地去了昭国,开始了身为质子的血泪生涯。

    不过,他自诩适应力极强,随遇而安的能力更是一流。

    在昭国的五年时间里,他在昭国人的监视下,也优哉游哉游赏完了西南山水,还曾发出过一句著名的感叹:“质于昭国五年,在写‘昌国山水志’之前,我倒能先写一部‘西南胜景图鉴’了。先人说祸兮福所倚,诚不我欺。”

    ——一时成为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代表,多次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反面教材被中原诸国君王用于教育自家儿孙。

    说,你们看看昌君家的公子夷,可千万不能像他那样没出息。

    冯夷二十一岁那年,昌君去世,长子公子望果然不负众望地即了位。谁也没想到,他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回流亡在外五年之久的王弟冯夷。

    正好西南山水已经玩腻了,冯夷得令,这便屁颠屁颠地回国去了。

    然而危险总在最为麻痹大意的时候来临——他在回国的路上遭遇了刺杀,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一直将他们逼到了泛滥的湘水之畔,忠心耿耿的护卫拼尽全力掩护他跳了河,队伍随后便全军覆没。

    刺客看了看浪花滔天的湘水,满意地走了。

    这时,公子夷的狗屎运再一次展现出来。

    水性过人的他,在汹涌巨浪里硬是随波漂流,一直漂到下游的文庄村,精疲力尽时被一名浣衣女救了上来。

    那浣衣女名叫岑英,见他一身伤痕、奄奄一息,善心大发地把他救回了家。

    浣衣女一家都是好人,一直把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藏到他伤养得大好,岑英更是教了他不少上山下水打猎捕捞的实用技能。

    没想到这人第一次独自进山,就再也没有回来。

    ——没错,他很不厚道地偷偷跑了。

    “哎,这不是因为昌国国内那家伙刚即位,局势还不稳么。我又当了那么久质子,身份也敏感。再说了,都是凡人,谁能猜到后来会发生那么操蛋的事儿。”河神讲到这儿,郁闷地爆了句粗。

    昌国是小国,却有十成十尾大不掉的毛病。饶是无所不能的昌厉公望,也用了三年时间才斗倒权势滔天的权臣,整顿好全局。

    这时,回国三年,已成为衡夷君的公子夷终于抽出空来,风风光光地带了一队人马回到昭国湘水畔文庄村,吹吹打打想要迎娶浣衣女岑英。

    可惜千算万算,人算不如天算。

    等求娶车队到达文庄村,村长一脸惊恐地上前赔罪——先前湘水水患,湘君要娶亲哩!岑家的大女儿早在一年前,已经作为献祭的处女,嫁给湘君了……

    衡夷君郁闷得简直要吐血而亡。

    没办法,老天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总有一万种方法让你不得圆满。

    冤家路窄,等他窝着一肚子火回到昌国,正遇上大河洪灾。昌国的大巫祭祀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河神不满意先前的供奉,要个新鲜的处女娶亲哩!

    呵,这还了得!

    对刚被抢了媳妇儿的衡夷君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当然不是自己扮成新娘去嫁给河神——采用科学理性的办法,挖渠引流,筑坝迁居,没日没夜忙活了半年多,愣是把年年发大水的大河给摁住了。

    洪水退去的那一天,大河沿岸人家张灯结彩。王兄昌君望请他进宫去,一路都有百姓夹道欢迎。

    事实证明,衡夷君治水的成就不仅得到了人民的认可,还得到了上天的首肯。

    只不过,大约是物极必反,他的狗屎运也到此结束了。

    衡夷君进了宫,还没跟王兄喝上二两酒,忽然心口发闷,胸口绞痛,一头倒在地上,就这么死了。

    同时,霞光万丈、雷霆万钧,他飞升了。

    ……事后,河神冯夷经过反复调查取证,终于不得不郁闷地承认,并不是什么酒里有毒这种俗套的设定,真的只是他之前半年治水废寝忘食太过拼命,骤然放松下来,还喝了点小酒,结果就猝死了。

    由此可见,年轻人一定要注意身体。过劳真的会死的!

    飞升为河神后,他忽然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猛然明白了许多前因后果。

    他再没有回过昌国,只是饶有兴致地把大河水系都摸了个遍,这才发现这条桀骜不驯的大河本领了得,因为之前从没有人能压得住它,所以从来没有哪位水神敢掌管这条河。

    嚯,他倒成了第一位治得住大河的河神。

    这感情好,他还记着南边那什么劳什子湘君抢自己老婆的仇呢,立马气势汹汹杀了过去。

    冯夷原以为自己要扮的是湘君强抢民女、河神英雄救美的戏码。

    没想到,真到了那儿,人家小两口甜甜蜜蜜正在钓鱼,你侬我侬好不快活。

    岑英见了自己银发银眼的模样,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立马高高兴兴给湘君介绍:“阿凝快来,这就是我曾经救过的那个小男孩儿!我还说呢,当初看这小孩儿就觉得将来会有出息,啧啧,果然成了河神!”

    小……小男孩儿?

    莫欺少年穷!何况,他当初做神的时候,这小夫妻连凡人都还没做过呢!

    死的早长得嫩是他的错吗?

    ……可就算冯夷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必然是没戏了。

    神气活现的新任河神成了霜打的茄子,狠狠地骂了好久缺德的老天爷,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我这样风流倜傥的人儿,怎可能做拆散人家姻缘这么缺德的事儿呢?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人家瓜都成并蒂的了。所以我就回来了,自己过也蛮好的,就是过久了,有点社交恐惧症的发展趋势。”

    云容默了默,终究是没憋住:“……你一点都不怕生好吧。”

    我还但愿你少说几句。

    她忽然皱了皱眉:“不对啊,史书上说,衡夷君治水有功,深得民众爱戴,招致暴虐不仁的王兄昌厉公嫉恨,因此谋害了他。只是恶有恶报,昌厉公的暴行很快又被另一位王弟公子卞揭发出来,并以此为契机,最终推翻了这位暴君。只可惜公子卞自己上位后也不是什么明君,骄奢淫逸、不恤民生,昌国很快就亡国了。”

    云容疑惑道:“你这段故事明明是历史上的经典故事,昌厉公更是冷血弑弟的典型反面教材。原来是假的么?”

    河神琉璃似的银灰瞳仁一翻,冷哼一声:“那是他活该。”

    云容识趣地不再追问。

    只是她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又开了口:“这明明只有一个,还没成。”

    河神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云容是在说自己刚才夸下海口“谈过许多次恋爱”的事。他顿时被噎了一噎。

    半晌,他脸色阴沉道:“我其实本就是神,不过是犯了错,才遭了天谴去凡间历劫。在此之前自然还有的。”

    他马上找补:“不过你看,神就是神,哪怕到凡间去罚一遭,我也能凭着治水再飞升一次,这不就成了河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容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话说,这飞升一般都还是有道理的吧?譬如说,用兵如神、开疆拓土的,是武神,像你这般治水有功飞升的,就是水神?”

    河神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她:“不然呢?难不成叫我去做火神?”

    “可是,”云容不知怎的,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认识一个……朋友,他也曾做过一遭凡人,一生可算得上功绩的也就是治水了,可是死后飞升,却并非水神……”

    “你说的是少司命做丛帝时的那摊事儿吧?”

    河神十分自然地随口接道,“他那是情况特殊。他自己不也觉出奇怪了嘛,所以这次遭天谴去了凡间历劫,还专门找了个什么信物提前备着,只要见到就会恢复投胎之前的记忆了。”

    “遭天谴……所以去凡间历劫?”云容脑中忽然有一闪而逝的不安,却没有抓住。

    河神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一下子笑起来:“小姑娘啊,你怕是得了少司命一诺,便为他所惑,把他当好人了。你是不知道他这人惯会作戏骗人,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命呢。”

    他见着云容黯然垂下眼,语气中倒没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同情,反而更多是揶揄:“对了……你还信了他的鬼,是不是?他先前告诉你过奈何桥的时候要留下记忆,你就留下了记忆?那你可就上当了。”

    “既然是去做一遭凡人,总该顺其自然的好。无论如何,不过几十年的事情。”

    河神望向迤逦流向远方的大河,银灰的瞳仁中有什么一闪,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要知道,历史发展的进程是必然,天道是永远拗不过的。”

    两人沉默了半晌,河神似乎是觉得这样的教训对这么个小姑娘来说有些太残忍了,开口安慰道:“不过天道好轮回,他这种人必然没有好下场。你看,一般神犯了错呢,罚罚天雷疼一疼也就过去了。凡人太苦了,只有犯了特别大的错,才会去做一遭凡人。”

    他微微抬起头,阳光落在眼眸中,闪烁起恶意的光:“而他嘛,不仅是做凡人,还是个不得好死的亡国君,一生多病多灾受尽苦楚,最后还被活活烧死。俗话说恶贯满盈,说的就是他了。”

    云容心中一跳,一下子抓住了她不安的那一点:“所以……他犯了什么错,天雷的惩罚都不够?”

    启明燃落临死时,她并不在他身边。

    只是当她冲出神殿火海时,她曾远远地瞥见一眼神坛之巅,白衣蜀王被绑在神树烈火之中的身影。

    被活活烧死……得有多疼呢?

    “他啊,明明算到一个文武双神之命在身的公子会因夭折而再入轮回,却故意在轮回名册中勾掉了他的名字,让那公子死后无处可去,结果魂飞魄散了。让无辜的凡人魂飞魄散已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何况这位公子还有神命在身。”

    “不过最可恨的,当然还是他本有占卜未来之能,已经算到了一切,却故意为之。但话说回来,少司命劣迹斑斑,这种缺德事儿干的也不是第一回了,神仙里谁不知道他是个有名的‘玉面郎君笑面虎’?”

    河神笑眯眯地说着,眼里却是一片冷意:“依我看,活活烧死的死法只怕还太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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