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此去经年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盐田田字数:4697更新时间:24/09/13 17:48:03
    云容被召进宫时,进入宫门没走多远,就看见了气喘吁吁小跑过来的颍川公主。

    “云容!你平安回来了,真好!你在蜀国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担心……幸好你回来了!呜呜呜呜你要嫁给我兄长了是吗?我要有嫂嫂啦!天啊我居然要有嫂嫂了,而且嫂嫂还是你!”

    云容手忙脚乱地扒开扑到她身上的脆弱公主:“好啦好啦念锦!我也很想你!”

    她揉揉念锦的额发,小声道:“你父王召见我呢,我不能在这里耽搁时辰呀。”

    念锦恍然大悟:“啊呀,好的!”

    但她随即又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道:“不过父王那么宠我,就算耽搁一小会,他也一定不会说什么的啦……”

    缀上了一个体弱的小公主,云容就这么一路拖拖拉拉地到了御书房。不过,等宫人通传完进入书房里,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出乎她意料——

    不仅景王和王后在,就连武安君和靖阳君两位公子也在,像是刚议完事,垂手立在一边,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的脸上蓦地烧了起来。

    一别两年,这是她第一次与嬴铮重逢。

    她已纠结了回程一路,可实在是万万没想到,再次与他相见,竟是在这么一个场合。

    两年不见,景王花白的头发又多了不少。

    此时的他比起两年前召见云容的君王,更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看着她略有些魂不守舍地行了礼,也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只是微笑道:“孟家小娘子,你终于平安回来了,寡人和王后终于都放下了心。当初你代念儿去蜀国,王后天天带着念儿去宗祠为你祈祷先人保佑,幸而老天真的保佑你平安回来了。”

    云容余光里看见两位静静侍立在一边的黑衣公子,只觉心乱如麻,只能恭敬地应声,几乎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吾儿铄言,在蜀国期间,你二人相互扶持、配合默契,最后成功打下蜀国,你的功劳不浅。混小子还着急呢,终于把你找回来了,就想让寡人赶紧给你们定下婚期……哎,也是难为他了,你大概不知道,之前多少贵族大臣求到寡人面前来,想要招他做女婿,可他就是死心眼,偏要等你……”

    景王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一丝轻微不满,想想怕吓着了小姑娘,于是顿了顿,再开口时更加和颜悦色:“不过寡人也跟混小子说了,你是景国的大功臣,更是咱们一家人的恩人。他若能讨了你做扶持一生的妻子,自然是他的福气,可也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寡人已与你父亲私下提过,他一直都十分赞成这门亲事。所以,孟家小娘子,你可愿意嫁给嬴铄呢?”

    御书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就连一直好奇地左顾右盼的念锦也屏住了呼吸。

    良久的沉默。

    云容几乎能听见自己纷乱的心跳声。

    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那一声愿意,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她的呆书生,她拼尽全力从神灵那里救下来的一丝缘分,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原本只是超脱红尘之外的一缕游魂,她是为了他来到这里,可天意弄人、世事难料,他变了,她也变了……

    然而,她又怎么能说不愿意呢?

    景王必然早已料到她会同意,如果她拒绝,拂了君王的面子,等待家族的便可能是灭顶之灾。

    更可怕的是,若是景王起了疑心,去查她此前三年的行踪,发现她和嬴铮之间的蛛丝马迹……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云容想起几天前见到夕问冥,她给自己送来两份梅落半望解药的同时,问她:“我在琰阳听到一些传言,所以你便是孟家的长女,而靖阳君是你的未婚夫,是么?”

    “你们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你却还是很犹豫,甚至很痛苦。为什么?”

    “……不用告诉我,我其实也并没有兴趣知道为什么。只是自己溺过水的人,总不忍心别人再来尝试相同的灭顶之痛。我要走了,就送你一句话吧——”

    “世间之事,大约永远也没有圆满。你骗得了所有人,可你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我……骗不了我的心么?

    “云容!你快说呀,快说你愿意呀!”御书房里,嬴念锦已经着急了,伸长了脖子小声催促她。

    嬴铄忽然咳了一声,语气有些窘迫:“念儿,不可无礼。”

    云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见到他脸上一丝难堪的薄红,忽然觉得心像被狠狠扎了一针。

    嬴铄又转向景王,低头道:“父王,是儿臣归来一时得意忘形了,此事的确……”

    “我愿意。”轻声的回答忽然在御书房里响起来。

    嬴铄的声音卡在了一半,他猛地转过头来望向云容,脸上的薄红猛地升腾起一大片红晕,眼中升起了无数星辰。

    “混小子,就不能有点耐心么?人家小姑娘,总会有些害羞的,你这样让人家姑娘家家的怎么办?”王后孟锦嗔怪道。

    景王朗声笑道,“如此也是一桩美事,那寡人便准了,这一对小儿女都到岁数了,婚期的话……就在两月后吧!尽快着卜人占一个吉利日子,尽快完婚吧。”

    孟锦笑道:“君上忘啦,铄儿十九岁就去了蜀国,错过冠礼了呢,婚礼前还得赶紧挑个吉日补上才是。”

    “哦对对对,王后说的极是……”

    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云容满腹心事地离开了御书房。

    自始至终,她没敢抬头看嬴铮一眼,不知道他那时是怎样的神情——是失望,愤怒,还是平静?

    是了,他们的事是大逆不道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旁人知晓的……可她,甚至找不到一个机会和他说句话……

    可是,她又能和他说什么呢?

    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走了半晌,前面宫女忽然行了个礼:“舒将军。”

    舒将军?云容诧异地抬起头,面前竟然真的是舒岳。

    他依然是英武而秀气的儒生将军,对她微笑着一点头:“孟姑娘。”

    “舒将军。”她也垂首还礼。

    “末将受人之托,与姑娘说几句话。”舒岳平静地开口。

    云容心中一紧,面上却镇定自若,对带路的宫女道:“劳烦姐姐带路了。这里离宫门不远,我的侍女也蒙了恩可以进宫来,她们过来接我便是。”

    宫女立刻明白,马上便行礼告退了。

    云容望望四周,只见这里已是梨园,深秋的梨树林里是一地金黄的落叶,四周无人。

    她抬起头,疑惑道:“舒将军?”

    舒岳拱手一礼,却退了一步:“孟姑娘,唐突了。殿下马上就到。”

    嬴铮?

    云容吃了一惊,随即又压下来——以他妥帖的行事,断不会留下隐患,想必已经做好了周围的布置。

    高大的黑衣男人走过来时,云容有一瞬间的恍惚。

    两年过去,他似乎又高了几分,脸上褪去了曾经的青涩,越发显出了一种杀伐果断的坚定,让温润如玉的脸庞也染上了几分刀兵的意味。

    他的眸色有些暗,一摆手,舒岳便行了个礼快速退到了远处,而他则走过来,低头端详了云容片刻:“云容,你瘦了。”

    云容忽然鼻子一酸,纷乱的心绪一起,却仿佛猛地被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外面。

    嬴铮在的地方,任何风都刮不过来。

    “你去蜀国,是我没用。你受苦了。”

    “没有,你别这么说……国家存亡时刻,任何一个景国人都有挺身而出的义务,何况是我。”

    嬴铮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犹豫了一刻才开口:“云容,你刚从蜀国回来,我们是第一次再见,何况你刚才也亲口说了,按理说,我不该再来找你……可我不能不这么做,我一定要来亲口问你一句,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真心话。”

    云容的心狂跳起来。

    她猜到他要问什么了,她该如何回答?

    “云容,你真的……是真心实意,愿意嫁给靖阳君吗?”

    一阵风起,卷起梨园成片的落叶,一时天地都被深秋的灿烂日光和金色落叶包裹进去,两人被卷进了金色的漩涡,美得如梦似幻。

    半晌,她避开他的眼神,艰难点头:“……是。”

    六十年前,少司命在云梦菩提境对她说,这一世是求不得。

    求不得,不可求,当时自己以为的,却还是和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

    听到答案,嬴铮猛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重新睁眼,双眼已经又是两轮弯弯月亮,清澈得让人不忍直视:“我知道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被任何人威逼的,那……我就放心了。”

    “我会放手。云容,你和靖阳君……你们一定要幸福。”

    云容感到鼻头一酸,脱口而出:“殿下,对不起……但我知道,一直以来,你最想要的其实都是这片江山,这个王位对不对?”

    嬴铮神色一动,云容则带着哭腔继续往下说:“殿下,你已经被封为武安君了,你带兵灭了蜀国,这笔功绩前无古人,没有人能比得过你……再加上这两年你都在琰阳经营,嬴铄绝对不是你的对手。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让他打消争夺王位的念头……”

    “傻姑娘,说什么呢。”嬴铮哑然失笑,伸出手想将面前的姑娘拥进怀里,可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就要做新娘子了,一定要每天开开心心的,穿上最美的婚服,整个景国都会祝福你的……”

    左相府的人都知道大姑娘进宫去,是景王要敲定她和靖阳君的婚事了,因此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结果荷衣和晏晏乍一看到回来的孟云容眼眶红红,顿时吓了一跳,忙忙乱乱地问了半天,才明白大概是大姑娘苦尽甘来,太过开心,留下了喜悦的泪水。

    婚期很快便敲定在了十一月十六,剩下的事便简单了许多,但因着日程紧急,王宫和孟府都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

    十一月初四深夜,左相府一处卧房中。

    “阿云你真的想好了要嫁给这家伙?!你脑子锈了嘛!”彤宝气呼呼地嘟哝着。

    看样子这些日子狐狸进项不少,阁里伙食不错,这红衣小姑娘看起来又圆了些,越发像个红彤彤的皮球了。

    云容眨眨眼,无比真诚地看着狸花猫姑娘:“好啦好啦,都事到如今了,你还叫我悔婚不成?你就帮我这个小忙嘛。嬴铄冠礼的正宾毕竟是我父亲,我不能亲自到场,但总想去看一看。”

    “好吧,我们豹子真是不懂你们人类,啧啧啧。”

    彤宝认了命,随即用挑白菜似的眼光嫌弃地上下打量云容,“但你现在是个凡人肉体,没用的很,我也没法把你变成什么。”

    “不过嘛……带双眼睛倒还是没问题的。”

    第二日清晨,文华殿。

    景王端坐在高座之上,四殿下嬴铄的冠礼已经开始,戒宾坐了满堂。

    左相孟楠走下西阶,从有司手中接过缁布冠,又走到嬴铄端坐的席位边坐下,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这一刻,你长大了。抛弃童稚之心,慎养成人之德,长寿吉祥,广增洪福。

    嬴铄微微低头,应道:“是。”

    孟楠亲手为他戴上缁布冠,赞者则走上前来,为他系好冠缨,嬴铄便入了里殿,去换与缁布冠相配的玄端服。

    这时,一个眼尖的小宫女忽然发现文华殿的角落里,竟然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一只猫!

    她吓了一跳,可满堂肃静,她也不敢乱动,只能滴溜溜地拿眼去瞅那只狸花猫。

    胖狸花悠然地走在肃穆的文华殿中,倒是一点也不怯场。走得近了些,小宫女才发现那尖尖猫耳朵上,竟然还停着一只小小的蓝色蝴蝶!

    这时,靖阳君已经换好玄端服出来,重新坐在了受冠席位上。那狸花顿了顿脚步,歪头看看他,随后一抖耳朵,蓝色蝴蝶便翩翩地飞了出去。

    冠礼有三加,二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一只蓝色蝴蝶翩翩地飞了过来,进入了嬴铄的视线,同样也进入了满场戒宾的视线。

    场面一时有些微妙。

    不过……想来只是一只小小蝴蝶,又不会影响什么。

    于是,所有人都非常默契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全神贯注地继续冠礼。

    第三加,孟楠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他将最后一冠爵弁戴在了嬴铄头上。

    “左相大人所嘱,子铄都记下了。这么多年来,左相大人辛苦筹谋相助,子铄铭记在心。”

    嬴铄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孟楠忽然就生出了些圆满的怅然。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地看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年轻公子。

    他将即将迎娶他的女儿,将会成为年轻有为的主君。

    将来的天下很快是年轻人的了,而自己已经老了。

    一只蓝蝶悠悠然飞来,停在了爵弁的薄薄帽檐上。

    孟楠笑道:“殿下受天之福,蝴蝶亦来祝贺呢。”

    满堂宾客都颇觉有意思,看着嬴铄一板一眼地捧上爵弁的纁裳纯衣、缁带韎韐进里殿去了,爵弁上还停着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蓝蝴蝶。

    按冠礼的程序,待嬴铄换好爵弁服,过了醴礼,便要拜会尊长家人了。

    然而,正在这时,始终面目慈祥望着堂下这一切的景王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满堂皆惊,旁边的宫女慌忙上前服侍,却见他手心一滩刺目的红。

    下一刻,满堂宾客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君王一头栽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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