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野有蔓草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盐田田字数:5980更新时间:24/09/13 17:48:03
文郎国在南边极热之地,和蜀国相隔千里,崇山峻岭遍布其间,派去的人没有几个月根本回不来。不过她也没指着查出什么来,只是生活太过无趣,日子久了不免生出几分八卦的心思。
她交代好了去查访的人,忽然听头顶窸窣声响,一朵桃花翩翩落在她眼前。
“阿颜?”她莫名地心情不错,大约是数年如一日的生活中终于出现了一点乐子的缘故。
阿颜滑稽的大脑袋倒挂着出现在眼前,拱了拱她的肩窝,金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仿佛一只眼巴巴看着她的可怜小狗。
“好啦好啦,陪你去月鉴里玩捉迷藏。”她摸了摸阿颜的脑袋。阿颜舒服地呜咽了一声,却又连拱了她两下,似乎有些急切地呜呜两声。
“怎么?又不想捉迷藏了?”她有些奇怪。
阿颜又拱了她一下。
……夕问冥是真有些迷糊了。这么多年下来,她和阿颜已经很有默契,它拱她几次、怎么呜呜叫,她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如今这仿佛又点头又摇头的,阿颜这是怎么了?
怀着这样的疑惑,她走进了月鉴。走出阶梯,浓雾散开的一瞬,她忽然愣在了原地。
灿烂流淌的星河与芦苇荡之中,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那一瞬间,光阴止息,星河凝滞,天地之间万物瞬间失色。
她仿佛被咒语定在原地,看见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男人的脸上,戴着一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色面具。
震惊过后,她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以为,这一处月鉴不在人间,一向只有历任大司祭能从荧惑殿中的密道来到此处。她自信自己对荧惑殿了如指掌,绝对没有人能在她的眼皮下潜入这里。
这个神秘男人,究竟是谁?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这话……我倒也想问姑娘。”
云容莫名地觉得,他平静的声音仿佛有一瞬间裂开一条缝隙,露出深处涌动的滚烫岩浆,可这感觉转瞬即逝,分明只是个错觉。
她瞟了瞟他的四周,没看到拿着什么法宝神器,看他略有些紧绷的姿势,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么一想,她眼珠一转,插起了腰,学着神殿里做饭的大娘拿着挑火铲训祈星的气势:“这位大哥,你跑到人家的风水宝地,说话是不是得再客气一点?”
那人果然愣了一愣。
夕问冥心中暗喜,颇为得意自己果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虚。
她微微扬起了下巴,等着男人回话。
“这里……是姑娘的风水宝地?”话尾微微上扬,像是有点惊奇。
“你说呢?”夕问冥莫名地有点不爽。
“可这里……明明一直是我家族的幻境呀。这里永夜无昼,月满无星,这里是月鉴。我说的可有错?”
什么?夕问冥噎了一噎。
不是吧,她还以为人家是来碰瓷的,没想到自己才是?
这么一愣神,那男子已经迈开长腿向她走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你你你要做什么?”
男子道:“在下只是想问问姑娘,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勉强嘴硬道:“这么一块好地方,你说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了?我还说这是我姥姥家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接着后退,奈何后脑勺没长眼睛,又分了神,蓦地被块石头绊了一跤,顿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啊!”她吓得闭上眼,可后脑勺还没和土地来个亲密接触,先倒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那怀抱之中传来了无尽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她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羽毛未成却摔下悬崖的雏鸟,忽然落进铺满绒毛的温暖巢穴。
那是归宿的气息。
她脸上腾地烧得通红,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却莫名地……有些留恋这个怀抱。
男人也没有推开他,只是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
或许又是她的错觉,他低沉的声音里像是隐藏了无尽的痛苦,又糅杂了无尽的希望。
可这问题却着实扎了她一下。
“你不也是么?你又为什么戴面具呢?”她一下睁开眼,直直望向那金面具底下的双眼,颇有气势地逼问。
那双眼隐在面具深处,忽然黯淡了一下。
他微微垂了眼帘,低声道:“因为,我的心上人总是戴着面具。我知自己面目可憎,比不上她万一,为了与她相称,便以面具遮面。”
他一字字说得那样认真,她明知道是在说别人,却偏偏耳热心跳起来,心里蓦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没过大脑地忽然来了一句:“哎呀,难道你暗恋我?”
这一句话出来,她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搞什么呢!自己堂堂一国大司祭,怎么一开口就如此掉价?
她还在心下懊恼,却有两个字轻飘飘地灌进了她的耳朵:“是啊。”
她猛地愣住了,连眨眼都忘了,就那么愣愣地和他对视了半晌。
随后,她喃喃道:“……那你可够瞎的。”
后来夕问冥回想起她与那神秘男人初次见面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天杀的阿颜,把自己带到了月鉴之中,后来跑哪儿去了?
这没义气的蛇崽子。
不过,她其实倒也不太生气。
月鉴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还是一个颇有意思的陌生男人。
她的生活离不开神庙这小小天地,实在太过无趣,骤然有了个变数,便像是上天的恩赐。
她始终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只是时时会到月鉴中来,时常会带些精美的小吃食,往往还热气腾腾的,全是她爱吃的桃花糕、槐花蜜饵一类。
他也曾带过一壶梅花白,只是当两人准备对饮时,才后知后觉地傻了眼——俩人都戴着面具,喝什么酒呐!
……于是两人默契地转过身,都揭开一点面具,谁也不许偷看,就这样背对背喝了一杯酒。
她清晰记得酒液下肚的辛辣与甘甜,仿佛沿着肠胃一直滑入了五脏六腑,有种由衷的……沉重与解脱。
一杯酒还没喝完,她觉得两人这副光景实在是莫名地好笑,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呛着了,一边咳一边笑,笑得眼泪满脸乱淌。
人间的月亮圆了又缺,月鉴中的月亮却始终圆满,两人便这样逃离人间,在幻境之中相见。
他一开始来得十分频繁,后来却渐渐稀少了些。
夕问冥本是任君去留的随意态度,却不知怎么的,总下意识地算着日子,他不来的时间一长,心里便有些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天朔日,前去文郎国打探公主秘辛的人回来了。
夕问冥皱着眉头听他絮絮叨叨兴奋地讲在异国的所见所闻,打断他好几次才终于听到了重点。
说来十分有趣。十年前,蜀国太子的求亲使团即将抵达文郎国时,那里突然冒出了许多说书人。
文郎国人从未见过这种职业,各个新奇的很,大小茶楼里挤得水泄不通,都是去听说书的人耍嘴皮子杂技,上天入地无所不知,说的人一愣一愣。
这些说书人讲的故事各异,但都会讲一个人的故事——蜀国太子。
在他们的嘴里,这位蜀国太子身长五尺、面目丑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愚昧粗鄙堪称人间一绝,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大概就是投了个好胎。
没有比他更丢脸更没出息的王储了。
文郎国人本来对一位异国太子并不感兴趣,更何况这人一不是翩翩贵介风流少年,二不是杀伐果断勇毅英雄,谁想听他的故事?
然而说书人的嘴皮子上下一吧嗒,如此粗陋之人居然也有几分可讲的故事,直听得满堂捧腹,文郎国上下全都知道蜀国有这么一个丢人丢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太子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觉得很好笑了,”夕问冥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又一次打断那人笑得打颤的叙述,“然后呢?”
“然后?然后当然是这些故事都传到文郎国公主的耳朵里啦,偏偏就在这时候,蜀国太子的求亲使团到了文郎国。
公主这怎么可能受得了呢?就连成为蜀国太子的求亲对象,她都要气疯了。她马上就去求父王,信誓旦旦地说这种白痴说什么也不可能即位成为未来的蜀王的,她绝对不嫁!”
“哈哈哈哈司祭大人,你看这两人是不是绝配!”那人笑得直打跌。
夕问冥:“啊,哈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荧惑殿外忽然传来了钟声。
一声,两声,三声……声声沉重,惊起一大片寒鸦。
这钟声伴着巫人急促的脚步和说话声飞奔而来:“快去报司祭大人!”
丧钟之音,响彻曜都。
夕问冥猛地站起来,忽觉腿一软,差点直接栽倒下去。
她只觉胸口痛得像要炸开,话尾止不住地颤抖:“是,是谁?”
不知是谁已扯着嗓子在殿外嚷开了:“报!司祭大人,蜀王薨了!”
漫天月光忽然散成千万片,片片都是冰冷的锋刃。
星河凛冽,天地倾覆,她的世界下了一场冷雨,滴滴都是刀子,将好不容易一点点拼回来的心,重新切割成鲜血淋漓的碎片。
为什么呢?她明明就是这世上最希望他死的人吧。
他戴上面具,偷偷来到她的月鉴。
他从未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她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让自己赔上了半条命和一生的男人。
她在他的酒杯里放了梅落半望,自己饮下朔蛊,给他饮下望蛊。
从此,她每一天都在恶意地揣摩自己的心情——这活该不得善终的男人,我是要他活着,还是要他死?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真的会死。
当他真的死了,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却是他戴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面具,在月华星曜的月鉴中,笑着擦了擦她嘴边桃花糕的碎屑,带起一串旖旎的芬芳。
是他飞上空中接住跌落神坛的自己,墨绿的袍裾在阳光下飞旋,眼中是千万颗星辰的光芒。
是他抱着自己在荒野驰骋,她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在狂奔的风中肆意大笑。
万物齐歌,神灵失色,天地浩渺又如何,谁能比得上此刻如风一般快乐的少年与姑娘?
他明明是那么厉害的男人,心机深沉、运筹帷幄,他可以轻轻松松骗过自己、骗过曜都、骗过整个文郎国的人。
他那样无情无义的人,怎么会死呢?
她不知道自己踉踉跄跄的脚步是怎么走到月鉴之中的。
她似乎摔了一跤,从来不离身的金色面具摔掉了,头发摔散了,可她什么都顾不上。
眼前是一片扭曲的水雾,除了一片细碎闪烁的银光,什么都看不分明。
那是星光?
不,月鉴之中没有星星,这里只有亘古不变的满月。
她看了千千万万个月亮,这才感觉到月鉴的残酷。
人间的月亮有阴晴圆缺,正如悲欢无常的凡世。可她来到这永远一尘不染、永远明亮圆满的月鉴,为何也逃不开滚滚红尘?
她也许是哭着睡着了,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梦中她与他似乎不再是注定对立的大司祭与蜀王,他们似乎变换了许多身份。
或许是佳人才子,或许是妖精书生,却总能够一起笑、一起饮酒、一起游览这天下锦绣山川,万丈红尘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上穷碧落下黄泉,璧人成双,何羡万古情思长。
直到有灼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滴在她的脸上。
她睁开眼。
肿着通红的眼睛,第一眼是明亮灼人的满月,第二眼,就是朗目如星、浓眉如墨,一双比满月更明亮的眼睛一眨,一滴泪水落下来,仿佛融化的月亮。
我这还在梦里呢,她想。
她动了动,却忽然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怀里。
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低着头看她,嘴角如同翩飞的蝴蝶一般轻轻翘起来:“你醒了。”
仿佛十一年前,满脸绷带的小丑八怪第一次在他府中醒来,溺死在他双眸的湖水之中,淹死在那一抹微笑之中:“你醒了。”
“……滚!”
倏忽十一年已逝,她终于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全都抹在了他一丝不苟的衣服上。
“启明溯你有没有心?啊?你怎么能那么对我,你怎么敢那么对我?!你这个负心汉、王八蛋、大魔头、大……”
她突然没词儿了,使劲憋了半天,终于恨恨憋出来一句:“大傻子,呜呜呜……你就会欺负我!”
启明溯把她搂得更紧了。他一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顺气,一边一迭声道:“好好好,我就是负心汉、王八蛋、大魔头、大傻子!阿颜,我知道,自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
“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十一年前,你不是无缘无故撞见我的……但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从不愿做这样差之毫厘就会害人性命的事,何况是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可当时我的父王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才告诉我这件事,我太懦弱,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告诉你真相,让你知道我们从一开始的相遇都是阴谋……”
夕问冥在哭,启明溯在说:“父王察觉了我们的事,却以此来威逼我,要我在三十日内剿灭神庙,否则就必须娶文郎国的公主。我那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我恨不得自己和启明氏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公子,能带着我积累的全部家当,来欢欢喜喜把你娶回家,可我是蜀国的太子,我做不到……”
“阿颜,对不起……是我无能又懦弱,我没有能力抗衡当时的父王,哪怕到最后一刻,我都不能毫无牵绊地抛下一切,我不得不安排好所有的后事,把蜀国干干净净地交给下一位蜀王,才能来找你……”
“阿颜,我来找你了……”
夕问冥哭得更凶了:“人家不叫阿颜了!现在叫问冥……”这么一说,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为大司祭与神庙的牵绊,“都是因为你!我再也不能见阳光了,我永生永世,都离不开神庙了……”
男人忽然一把捧起她的脸,猛地吻了上去。
夕问冥一口气没提上来,气得重重地咬下去,浓浓的血腥味瞬间在两人口中蔓延开来,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松开。
这一吻几乎到天荒地老,她觉得自己就要溺死在这天地倒转的星河永夜之中,而他终于放开她,正正地、一眨不眨地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阿颜,问冥,无论你叫什么名字,都是我心里唯一的小女孩,是我唯一想娶的姑娘!”
夕问冥还没忍住抽抽噎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睛,毫不示弱地盯回去。
他等了半晌依旧没等到她的回答,又一把抱住了她。
她没有挣扎,只是趁势又把更多的鼻涕和眼泪抹在了他的肩膀上。
有些洁癖的他却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她赌气的小动作,只是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阿颜,我早就是你的囚徒了。你若一直住在这月鉴,我就一直在这月鉴中陪你,你想囚禁我多久都行。”
她猛一歪头,而他一时没防备,嘴角被狠狠磕了一下,顿时吃痛地嘶了一声。
夕问冥一垂眼,看到他被自己咬破的嘴唇,简直肿得像颗野山楂。
……不过比山楂要甜多了。
她忽然就被自己的想象给逗得破涕为笑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要关你一辈子呐。不对,一辈子也不够,还要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欠我的债,我一世一世地讨回来。”
她扳着指头,一本正经地数起来:“你若是求取功名的士子,我便是来乱你道心的妖精;你若是励精图治的帝王,我便是魅惑圣心的妃子。嗯,说不定你就是街边捧着个碗的乞儿呢,那我就勉为其难做个心善的贵家女,每天到你那儿溜达一圈,今天掉个金钗儿,明天掉个玉镯儿,待你洗得干干净净上了门来,便收你做个上门的相公……”
他微笑起来,眼角微红,眸中映出漫天星子和星光下的红衣姑娘:“怎么净是你来找我呢?我倒觉得,你定是名满天下的佳人,却千金难买一笑;我便是那慕名前来求娶的公子,到了你府上,紧张无措到处出洋相,没想到楼上传来噗嗤一声,原来是从来不笑的佳人,竟被我这副蠢样给逗笑了……”
风乍起,朵朵芦苇扬起的星絮飘飘摇摇洒满天空,点点银光落在两人交缠的乌发之上。
就这样青丝走到白头,从此人间跌宕起伏,再与他们无关。
月鉴悠悠,方寸之间,有了你我便不再是囚笼。
光阴似乎静止在这里,可她一日日老去,竟越发恐惧起死亡来。
死亡有太多未知的变数,死后的人会去哪里?
来世,她真的还能找到他吗?
她便这样无边无际地担心,直到有一日,满头白发的神庙大司祭最后一次枕着他的臂弯于月下睡去,悠悠醒转,才知不过又是一场大梦。
十九岁的云容依然青丝如墨,在一个人的臂弯中醒来。
她迷茫地睁开眼,但见月鉴再无满月,唯余漫天灿烂星辰从夜空中倾泻下来。
星光温柔地溢满了他和她四周,一条朦胧的光带萦绕其间,柔柔地落到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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