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妾名夕颜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盐田田字数:3583更新时间:24/09/13 17:48:03
    神庙中人都知道,十四岁的夕颜,是大司祭最爱带在身边的神使。

    这姑娘十分不祥,怕是个妖怪。

    十四年前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卜人占之,龟甲尽碎,大凶。就在那一夜,神庙中一个怀孕的女奴只身爬上高耸入云的神坛,从上面跳了下去。

    几道雷电劈中神坛之巅的黄金神树,随后神树忽然金光大作,仿佛夜雨中一把不灭的火炬。

    大司祭惊异地前去查看,发现了树下一个哇哇大哭的新生女婴,把她捡了回来,取名夕颜。

    大司祭钦点她脱了奴籍,从此随侍在大司祭左右。没了娘的小姑娘就这样在大司祭的庇护下长大了。

    伴着她成长不止有大司祭,还有挥之不去的闲言碎语。

    这女孩生于大凶之夜,生母见到她就吓得从神坛上跳了下去。更诡异的是,除了大司祭以外,与她走得近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倒霉。甚至有人声称,亲眼看见她在树丛中和一条蛇说话。

    神庙中的卜人已经联名向大司祭抗议了许多次,要求把这不祥的女孩逐出神庙,但大司祭不知怎么也被这妖女蛊惑,从来都是不置可否,依旧把她带在身边抚养。

    不过,令人拍手称快的是,这妖女几天前去神坛玩耍,就此失踪啦。

    “我!我亲眼看见她从神坛上摔下去了!”

    “哇,真的嘛!哼哼,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那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

    “可是不是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吗?难道她死了还能化成鬼,回来……”

    “啊啊啊啊你说什么鬼话!子不语那啥,怪力乱神懂不懂!”

    “……啊?可、可是,我们这儿不是神庙么……”

    流言蜚语传遍了神庙,而这流言蜚语的当事人,此时刚刚从昏迷之中醒来。

    这是哪儿?

    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朗目如星、浓眉如墨的脸。

    “你醒了?”翩翩少年郎捧着小陶罐,坐在床头微笑着看她。他的眼神清冽得像流淌着山川溪流,又比岷山祭时的阳光还要温暖。

    十四岁的夕颜看呆了。

    太子府的下人都道,太子启明溯最近跟中了邪似的。

    那个一直以来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的贵人,忽然就变得温暖和气起来,不再动不动发脾气杀人。不过这倒不要紧,更诡异的事在于,他身边突然就黏上了一个牛皮糖似的小丑八怪。

    小丑八怪瘦瘦小小豆丁一个,脸上不知怎么的整日缠着绷带,丑得惊天动地、几乎男女莫辨。她听说是伤了脑子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却整日整日地黏在玉树临风的太子身边,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一开始,下人们只当风流成性的太子最近口味有些重。可直到一向最重仪态的太子居然下令把府中所有铜镜都收了起来,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大对。

    灿烂的秋日,太子走到院中准备练剑,腰间突然环抱上一双细细白白的手,手中是一大束色彩斑斓的野花,肩膀边贴上一个粘团子。

    脸上缠着绷带的粘团子怪物笑眯眯:“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太子看着那束花,不自觉弯了眼。

    他接过花束,笑道:“你才多大,叫我小郎君?再说了,你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倒来问我的名字?”

    小怪物眨眨眼:“就是因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想问你的嘛。我这样欢喜你,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呢!”

    太子哑然失笑。他摸了摸她跑得有些凌乱的额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以叫我阿溯。——怎么样,想起你的名字没有?”

    “阿溯。”小怪物看他一眼,被烫了一下似的,黑眼珠滴溜溜又落在了别处。

    “阿溯阿溯,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日子流水般过去,粘团子脸上的绷带拆了。她左磨右缠,终于闹得太子无法,令人给她拿来了一面铜镜。她对着镜子抚了许久额角,终于撇下嘴角来:“……这里有道疤。”

    太子揉揉她的脑袋:“这才多久。这么浅一道疤,等你再长长,自然就消去了。”

    小姑娘还是不高兴。

    他想了想,微笑着捏了捏她瘦得没有几丝肉的脸颊:“要是真的再也消不掉了,你可以刺一朵花在上面。你这么喜欢花,额边盛开一朵,也很美的。”

    小姑娘大约是摔坏了脑子,懵懵懂懂地“唔”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绷带都拆了,众人这才发现,丑八怪原来是个水灵灵的干净小姑娘。

    只是……这小姑娘也未免太聒噪了些。

    “阿溯阿溯!我们出去玩吧!”

    “阿溯阿溯!你还在忙吗?我们出去玩嘛!”

    太子府里的下人不得不忍受一连声的魔音贯耳。

    他们嘀嘀咕咕,哪里来这么个不懂礼貌的村姑?太子殿下如此显赫身份,名讳岂能由你这般胡来!

    “呜呜呜阿溯阿溯,我卡在树上下不去,你快飞上来带我下去,就像上次你接住我那样……”

    启明溯飞上去了。

    他墨绿的衣袍在阳光下旋转出令人目眩的光晕,和梨树茂密的树荫融为一体,轻巧地在枝丫上一点,便在树上抱住了她。

    “啊!”树枝摇晃,落下一地树叶,小姑娘吓得一声惊叫。

    启明溯凑过去,听见她小小心脏怦怦的声音。

    他促狭地笑了,低头凑到她额边,看着怀中人被逼得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怀中人依然闭着眼,瘦小身子却猛地一颤。

    “你叫什么名字?”

    半晌,她的嘴角委屈地一撇:“你带我出去玩,我就告诉你……”

    他骑马带着她,来到鸟语花香的地方,看着她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兴奋地疯跑,小脸蛋上两团红扑扑的红晕。

    天空那样蓝那样高远,山川原野那样宽广,那样美不胜收。他看着她蹦跳的身影,嘴角便不自觉地翘起。

    那小小身影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大束花,朵朵都是花苞。

    他笑道:“这么抠门?我收了你的花,还得仔仔细细养几日才能开花。”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伸出手要接过那束花,没想到接了个空。

    小姑娘目光有些躲闪,犹豫片刻却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黑眼睛深深地盯住他的眼睛:“阿溯,你闭上眼。”

    他有些疑惑,但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

    虽然闭着眼,但灿烂的阳光还是在他眼皮上投下了橙色的光晕。清风拂过,鸟雀顽皮,空气中溢满了花香。

    “可以睁眼啦。”

    他重新睁开眼,顿时愣在了那里。

    眼前少女手中捧着的,分明是一大束灿烂夺目的鲜花,开得正盛。

    花丛忽然往两边一分,中间露出她尖尖的脸蛋,垂着眼盯住花束:“阿溯,我……叫夕颜。”

    他心中一动,微笑起来:“很美的名字。”

    他接过花束,又揉了揉她的乌发。夕颜却扭捏了半天,不肯抬头。

    他也不催她,就捧着那束花耐心地等着,看到空中群鸟飞过原野,隐没在远方的雪山之中。

    好半晌,闷闷的一声传来:“我是神庙的人。”

    他莞尔,把她搂进了怀里。鼻尖萦绕着少女混合了花香与青草清香的气息,他轻声叹息:“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呢?”

    她沉默良久,终于低声答道:“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神庙,也不想回去。”

    在她的背后,他的手突然不自然地抓握了一下。

    回到太子府,生活依然平静而快乐。

    从不让别人动自己院里一草一木的太子亲自动手,在梨树上挂了个秋千。

    于是,每当太子上朝去,青色衣裙的小姑娘便独自在院子里等她,小小秋千荡啊荡啊,仰首望飞鸿翩翩,那梦中欢声笑语的檀郎,何时再来接住秋千上的小小姑娘?

    直到有一天,夕颜从秋千上张开双手,如同飞鸟一般飞起来,她的影子覆盖过的草丛中,朵朵鲜花竞相开放。

    她滚落到地上,头发撞散了,鼻子上沾了青草新鲜的汁液,随手掐了一朵开得艳丽的重瓣杜鹃,手上便染上了胭脂。

    “夕颜。”忽然有人在身后唤她。

    她猛地僵住了。

    良久,她扔了花,抖抖索索地站起来,顾不上去理散乱的头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

    数位红色长袍的人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最前面的红衣女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并不生气,却带来慑人的压力。她淡淡开口:“夕颜,跟我回去。”

    大司祭将她带回了神庙,没有责罚她不告而别失踪了这么久,也没有问她当初究竟是为何摔下神坛。

    她只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将她带到荧惑殿中从不示人的一间暗格,微笑道:“夕颜,我来教你用一味毒。”

    夕颜有些迷惑地望着身边这位既似母亲又似师长的神庙至尊。

    “这种毒,名为梅落半望。”

    说是毒,其实更像是蛊。

    以月为引,一个朔望月为一轮回,炼成一朔蛊,一望蛊。

    月盈月亏,朔月更新,望月至满,每到朔月或望月,两蛊便会毒发,毒发心痛如绞、痛极而死,需用解药方可压制。

    但这并不是此毒最重要的特点。

    望月之蛊,系于朔月之蛊。若服下朔蛊的人身死,服望蛊的人亦会毒发身亡。两人之命系于一蛊,朔望相隔,阴阳同赴,这才是梅落半望最奇诡之处。

    “这种毒,很适合下在心爱的人身上哦。”

    夕颜一个激灵,差点把手上的陶罐扔出去。

    她想起被自己欺负得团团转的阿溯,心里便像洒满了透明的阳光。那样美好的一个少年,她怎么会把毒下在他身上呢?

    她最喜欢看他在日头下走向自己的模样,面庞在阳光下英俊得叫人心头小鹿乱撞,可她已很长时间没有在阳光下见到他了。

    不过好在,他们还能在夜里幽会。她一向觉得,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得像星子,逆着高高低低的月光,已足以叫她心醉。

    夕颜扳着指头算时间,还有几个月,自己就要十五岁及笄了。

    她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他和她有一个小秘密,他答应了她……

    会把她救出去。

    他们一起远走高飞,去看那最高的山,最长的河,去看满天飘飞的大雪和落英,踩碎清晨湖泊的一地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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