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神庙玄机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盐田田字数:5357更新时间:24/09/13 17:48:03
    “加入萤草粉末,趁热搅拌,注意别碰到杯壁或杯底。”

    启明神庙,荧惑殿中,夕问冥站在云容身旁,指点她小心翼翼地搅拌面前的温热液体。

    云容眨眨眼,手上动作不停,有一点好奇:“为什么不能碰杯壁呢?若是怕陶杯碰碎了,小心点不就可以了么?”

    夕问冥嘴角不屑地撇了撇,有些不耐烦:“这份药剂自然是没什么问题,陶杯也没那么容易碎。可也有一些厉害的药,搅拌时一个不小心,爆炸都是有可能的。平时搅拌不留心养成好习惯,总有后悔的一天。”

    “噢——”云容恍然大悟,面对这枯燥的单一动作也耐心了许多。

    随着她的搅拌,陶杯中的透明液体慢慢冷却下来,肉眼可见逐渐析出了白色的粉末,“司祭大人,这样如何?”

    大司祭细细地看了片刻,轻笑一声:“还算孺子可教。”

    云容也轻轻舒了口气。

    来到曜都,她小心翼翼地与蜀王与大司祭周旋,每日一睁眼便盘算着这二人的所见所想,一眨眼竟已过去一年。

    曜都的春天又来了。这个春日,大司祭终于教了她月影摇的制法与解法。

    终于能解嬴铄身上的毒了。

    算算时间,那人现在大概正在与安阳王周旋。情况如何呢?

    以他的能耐,应该没有问题吧。

    云容正在走神,忽闻窸窸窣窣一阵碎响,一朵桃花从空中悠悠然飘落,正落在大司祭的鬓边,轻快地滑了一下,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

    大司祭微一侧首,看着还带着一丝露水的桃花,微微一怔,嘴里喃喃道:“居然……又是一年春天了。”

    这句话里沉淀了太多情绪,恨意、苦涩、怅然……云容心里没来由地一颤,不由得看了过去。

    这一转头,她正看见另一朵桃花飘落了下来,一伸手便托到了掌心。

    这粉嫩的桃花一朵,带来了春天的色彩和气息,和暗红色的荧惑殿格格不入。

    蟒蛇夕颜的花脑袋缓缓从横梁上倒挂了下来,在主人脸颊上蹭了一蹭,金色的眼睛温顺地回望向看着她的云容,瞳仁深处似乎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云容想了想,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司祭大人……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

    自从蜀王有意无意地跟她透露大司祭从未离开过神庙之后,云容就一直十分在意这件事。

    是啊,身为权力最为显赫的大司祭,为什么呢?

    出人意料的是,夕问冥幽幽地笑了,“因为……我憎恨日光啊。”

    云容脑子里有一刻没转过弯来——可是,启明神不正是太阳神么?

    她犹豫了片刻,还没接着说下去,红衣女人毫不在意地自言自语道:“我憎恨日光,所以从不晒太阳。”

    “你看,我大概是这世上最不虔诚的启明神信徒,却不得不做启明神在人间的使者。你说讽刺不讽刺?”

    她话虽是对云容说的,其实却根本没有看她,目光只是凉凉地落在地上的那朵桃花之上,仿佛那朵弱不禁风的花儿承载了人世间所有爱恨情仇的重量。

    云容一时语塞。

    谁说不是呢?上天向来不遂人愿。且不论大司祭身上发生过什么,就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等等!云容忽然觉出一丝不对劲,猛地从伤春悲秋的迷茫中醒过来。

    她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蟒蛇时,大司祭就告诉过她,夕颜从没有离开过荧惑殿。

    而荧惑殿中长满了问冥,却绝对没有一棵桃树。

    夕颜既然从未离开过荧惑殿,又是从哪里寻来了这一朵新鲜得仿佛前一刻还安安静静长在枝头的桃花?

    她忽然想到什么,心怦怦跳起来,几乎不小心打翻了刚制成的月影摇解药。

    可她一瞬间便稳住了情绪,微微低头,把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与激动都压了下来,温和道:“学了这么久,终于学会了月影摇,实在是多谢司祭大人。今日也叨扰了许久,念锦这便回宫去了。”

    “好。”夕问冥兀自盯着地上那朵桃花,不知在想什么,轻飘飘地自喃喃道,“过段时间,又是岷山祭了……”

    夕颜哧溜一声便爬到了地上,欢欢喜喜给云容带路去了。

    一人一蛇渐渐远去,没有听到隐没在黑暗中的夕问冥嘴角忽然荡起一丝缥缈的浅笑:“一晃已经三十年了啊。小姑娘,过些日子,便教你那种毒吧……”

    “那毒啊,最适合下在心爱的人身上了呢。”

    云容跟在夕颜身后,走在荧惑殿中,手心拢着一朵小小的桃花。

    亏得蟒蛇喜欢她,每回她来荧惑殿,总是欢天喜地地将她引去大司祭的里殿,或是将她送到大殿门口。

    有了夕颜的陪伴,哪怕是殿中昏暗,云容也不曾摔过跤,或是一脚踏进殿中的幽暗溪流中去。

    走在大片的问冥和涓涓溪流之间,她没有回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算着步子,在跨过一条小溪时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司祭已离开了视线之外,再也看不见了。

    她轻轻地一闪,身影已隐没在一丛问冥之中。欢快地引着路的夕颜忽然听着身后没声儿了,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忽然发现云容半跪在花丛之中,微笑着低声唤它。

    它好奇地凑了过去。

    “夕颜,这是从哪里摘的桃花?带我去吧。要悄悄的,不能让主人发现,她会伤心的哦。”

    云容轻声细语道,把手上的桃花凑了过去,桃花之下,还有一片温润的绿叶,在黑暗中闪烁着莹莹的光。

    文离不在,这里没人能帮她往杜若叶里灌注灵力。因此,来到曜都一年,这是她第一次奢侈地用了一片叶子,为夕颜送入一缕灵性。

    蟒蛇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忽然眼前一亮。它亲昵地拱了拱云容的肩膀,便带着她轻轻地穿过花丛,来到一根图腾柱下。

    神庙中各殿都有许多高耸壮观的图腾柱支撑,上面高高低低地环绕着造型可怖的巨大金色人面,这一根看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不对!云容就着杜若叶的一点荧光,忽然发现这个面具与其他面具不同,散发出一股格外诡异的气息。

    其他的造型都是夸张的闭眼纵目,而这一张面具的眼睛一只是正常的闭眼纵目,而另一只则是有瞳仁的……

    他是睁着眼的!

    云容忽然觉得这只眼睛仿佛真的在看自己一般,猛地打了寒噤。

    夕颜熟门熟路地凑了过去,鼻子在那只眼睛的瞳仁上轻轻一拱,那个巨大的金色面具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面具之后,图腾柱之上,竟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无限的黑暗之中,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气息。

    仿佛那里蛰伏着一双巨大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不速之客。

    这里,莫非就是……月之所在?

    她答应了与蜀王的合作,假借着来拜访大司祭的名头,几乎把神庙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什么暗门机关都细细摸索过,可一年过去了,始终没有找到蜀王所说的那个地方。

    她原本都有些气馁了,或许自己真的和启明燃落那家伙一样,也是找不到那个地方的呢?或许那里真的如传闻所说,只有大司祭能到达呢?

    可启明燃落笑眯眯地对她道:“不着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倒是不急,可云容急啊!

    毕竟,她只有两年时间。

    如今一年过去,再过几日便是岷山祭,她终于发现了这个地方。

    这倒是,当真巧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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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嬴铄一身玄色深衣,静静立于安阳王府的大门之前,仿佛寒冬黑夜中肃立的修竹。

    他没有带副将,独自一人前来求见安阳王。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次第露出门后的萧墙、回廊与空阔的演武场。初春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之中,一瓣桃花悠悠地穿过了半开的大门。

    突然破空一声,一支箭从半开的门中射出,毫无阻碍地刺穿花瓣,直直地向着嬴铄刺来!

    空气在瞬间爆裂,又在瞬间凝固。

    嬴铄没有动,只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一年多的时间里,月影摇之毒越来越深。他依然能敏锐地察觉这一箭,但绝不可能避开。

    电光石火的瞬间,黑箭贴着嬴铄的额边掠过,箭风甚至没有带起一根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

    黑箭无声无息地飘远了。他缓缓抬眼,望向此时已大开的门中,萧墙一侧那个黛青长袍的持弓人。

    嬴铄嘴角轻轻一勾,面色沉静:“安阳王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别致。”

    启明泮恶意地歪起唇角:“哟,靖阳君还不错嘛。”

    他把弓往旁边一扔,便有手下人接住了,“稀客稀客。我想想……这是靖阳君第一次来本王府上做客吧?怎么,有什么事要来求本王么?”

    他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嬴铄身上一转,嘴边忽然翘起一丝鄙夷而恶意的笑:“哎呀呀,殿下怎么一个人来了,连副将也不带一个,这么寒酸?”

    他一拍脑门:“哦对了,小洛将军的伤,不打紧吧?”

    尾音拖得极长,阴阳怪气。

    一年前,正是他随便寻了个洛玄璜冲撞了他的由头,把人打了个半死。若不是那人命大遇上医师,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嬴铄沉默片刻,嘴角慢慢地溢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微微俯身作揖:“子铄管束下属不力,冲撞了安阳王殿下,还请恕罪。”

    启明泮震惊了,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身姿挺拔,哪怕作揖也没有一丝谄媚意味的黑衣公子。

    即使面对如此无礼的挑衅,他也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和一年前那个满眼仇恨地跪在地上,却只能愤怒逼视安阳王的落魄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嬴铄面上的一丝笑意随即扩大成了耐人寻味的浅笑:“不过,子铄今日登门,自然是有要紧事要说的。殿下准备就在门口说么?”

    启明泮面色一冷:“原来是个软骨头,本王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果然景国人都是这个德性,教训几次便听话了,呵呵。”

    他冷哼一声,斜乜了嬴铄一眼:“你倒是挺看得起自己的,真当我这安阳王府谁都进得来么?你最好……”

    “殿下失了本该属于你的王位,心态倒还是调整得挺好的。”嬴铄微笑着躬身向前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声音很低,恐怕除了他二人,谁也听不见。

    启明泮瞬间脸色大变,牙咬得咯咯直响,脸上半是愤怒半是震惊地瞪向嬴铄:“你!你知道什么……”

    嬴铄连眼都没眨,笑意未变地又重复了一遍:“殿下……准备就在门口说么?”

    启明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抖了好一阵子,但终于还是将嬴铄请进了王府的会客厅。

    还未等嬴铄坐稳,安阳王面容狰狞,连茶也没备,一拍桌子便恶狠狠地压低声音道:“说!你知道什么了?!”

    “殿下带兵攻破景国,围困雍都,战功赫赫。奈何蜀国先王暴毙,太子便顺理成章地即了位。”

    嬴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目光扫视过四周,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弓上顿了一顿,“这一切都发生在殿下带兵在外之时,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

    启明泮握紧了拳头。就算他再蠢,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

    十有八九是那该死的老女人使的坏。

    可他没有证据!

    启明泮一双眼睛鹰隼一般,凶悍地死死盯住了面前低头浅笑的黑衣公子,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嬴铄的目光终于扫遍了屋中陈设,低垂的眼睫一点点抬起来,直视如临大敌的安阳王:“蜀国王族与神庙相争多年,先蜀王老迈,大司祭暗中支持殿下,殿下自然觉得王位已是囊中之物。可谁知道呢,北上景国一场轻而易举的仗,竟会把到手边的王位给打没了?”

    启明泮紧紧捏住了手心的一只陶杯,目光若有实质,恐怕能把嬴铄扎成筛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嬴铄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殿下不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么?”

    他敛下眉目,伸出手指叩了叩案几,“哦对,以殿下的性子,大概回来就去找大司祭对质了。她呢,必定告诉殿下,先王就那么薨了,你却远在千里之外,她能有什么办法。是不是?”

    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是一阵令人牙酸的窸窣之声。启明泮手中的陶杯被他捏碎了。

    他的眼睛通红,仿佛已到疯狂的边缘:“……那你说,为什么?”

    嬴铄微微叹口气,目光只垂在面前的几寸桌案上:“大司祭的支持,当然不是不求回报的。此前殿下与她合作愉快,可这一次对景之战,是不是做了什么……违背她指令的事,让她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呢?”

    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冷了些,可随着双眸一点点抬起来,那一点冰冷的雪意悄无声息地化成了一丝微笑——

    “比如说,因为自己的一箭之仇,把大司祭指定的质子人选给换了?”

    “操!”伴随着骂声的是震天一响,启明泮已经暴怒地一掌拍碎了案几:“那个该死的鬼老娘们儿!”

    嬴铄反应极快地伸袖挡住了四下飞溅的木屑。

    他眉头一蹙,一瞬间显露出一丝厌恶。

    可这不悦转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肃坦诚:“殿下的心情,子铄感同身受。安阳王堂堂英雄,岂能屈居人下?”

    桌子已经没了,他便不再坐着,站起身来一拱手道:“不过木已成舟,愤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殿下应当明白这一点。神庙依然势力极大,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稳住大司祭,再利用她,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么?”

    启明泮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往嬴铄身上转了一转,整个人都散发出极为可怕的气息。

    片刻,他使劲闭了闭眼,目光如刀光一般切向嬴铄:“你怎么知道的?”

    嬴铄微一颔首:“殿下勇猛无双,不过是被怒火一时冲昏了头脑,没看清局势与利害罢了。大司祭如此行事,自然会有意防着你,做得天衣无缝。可是她手下那些神使,却在一次闲谈时把这个给透露了出来,正好被去神庙中为奴隶诊治的一个医师听到了。”

    他想到什么,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下去:“子铄也曾请过那医师。于是……便知道了此事。可惜殿下战场真英雄,却被人背后下此阴招,实在可叹。”

    他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其实见到殿下如此遭遇,倒真让子铄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格外慨叹命运不公起来。”

    得知消息已经过了片刻,启明泮看起来稍稍冷静了一点。

    他慢慢松开自己紧握的拳头,冷冷看向嬴铄:“你又有什么可和本王相提并论的?”

    嬴铄微笑起来,又是一拱手:“沙场英武,子铄自然比不得安阳王殿下。不过,先王晏驾,殿下却被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太子给占了便宜。而景国国内……”

    他的眸色深了些,声音也缓缓沉下去:“子铄也面对着一个兄弟咄咄逼人的攻势呢。”

    嬴铄摊了摊手:“托殿下的福,我如今来这儿了。沙场相见,擒贼擒王,唐突了殿下是不得已,遭到殿下记恨,子铄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如今我那兄弟在景国内,我怕是不能匹敌了。但子铄却觉得,天意如此,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好好谋算翻盘。”

    他的眉梢轻轻抬起,双眸亮得像淬过的寒铁:“殿下不觉得……你我这般相似处境,联手互相借力,是个很不错的选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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